「那敢情好。胡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横疏影抿了抿嘴,自顾自的笑起来:「只
是当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
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小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更加的怕。」
独孤峰闻言凛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横疏影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水月停轩杜掌门座下高足,染红霞染二掌院。
妹妹,快来见我家世子。」染红霞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独孤峰盯着她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胴体
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一股湿粘冰冷的不适感仿佛沿着无礼的注视渗入骨髓,染红霞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攒刺,一瞬间竟有些恶心想吐。
「染红霞、染红霞......染......」独孤峰反复念诵几遍,忽然抬头问:
「这个姓氏十分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什么人?」
染红霞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伸手扶住镂空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正是家父。」
众人无不惊讶。
独孤峰双目一亮,又打量了几眼,见染红霞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的瓜子脸蛋,
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染苍群手绾重兵,做为先皇孝明帝的心
腹,坐镇北关道多年,监视域外异族的一举一动,被誉为当世战神,原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
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 ※ ※
据说染苍群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如切菜砍瓜,
当者无不胆寒,瞬目便死;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骑都尉,所部
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
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亦不遑多
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染苍群的北关军继承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
誉为是当世精兵。
太宗继位之后,任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族慑于
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
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
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又说:「天下兵马,俱归
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太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读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
怎地这些人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屙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费力地说
道:「苍鹰不轻易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本性,若教示於笼中,
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建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文武皆惧
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
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 ※ ※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观处。
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小
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方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经一路踏平碧蟾王
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了王都白玉京,各军闻之色变;后来,异族却莫名其妙撤退,各地
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敌人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镇北将军的
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盘据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
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方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
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着山脊深林结成一道防线。
此举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有人抨击染苍群「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怀有不臣之心,
掌握了军队还不算,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
「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也有人劝他:「何苦多生事端,将自己推
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染苍群只是抬头盯着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自己也犯疑。
前三年北关军主动出击,节节胜利,将异族势力驱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蛮荒地带,天
寒地冻,生存更加不易,此际应该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
发民夫筑城抵御的道理?
最亲近无间的君臣二人在宫里辟室密商,摒退左右,谈了大半天,就连陶元峥也极力反
对。
--国家刚才安定下来,出兵南境及赏赐那些归降的侯国都花了不少钱,哪有余力再发
十万民夫,去雪地里盖一道几百里长的死墙?城墙若能挡下异族铁蹄,还要那些个军队做甚!
瘦如墨枝的老丞相铁青着脸,额前垂落几络白丝仍不自觉,深恨自己难得走眼,偏生看
错了个手握大兵的染苍群。
「他约莫是想要钱粮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不久的壮年
皇帝捧折沉吟,见他面色凝肃,似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武器、棉衣
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匹,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二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好了,
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着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
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老人不动声息地一把拧断。
「钱粮够多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兀自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于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嘶声缓道:「明
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北关道首治,镇北将军府所在地),多多送上
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
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来年正月时,
五千名异族骁士突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图斩关南下,重现当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惨剧!
北关军的先锋驻紮部队难以抵挡,死伤枕借,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
苦支撑十三日,终於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过一番苦战,终於击退鬼神般的异
族蛮军。
战后派出侦骑巡察,才知三年来陆续迁到新占地囤垦居住的近百村落,共万余百姓,竟
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之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战,非天险不能坚守。」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报告:「婴垣山前后均为平
野,进则深入密林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北关境内平履如夷,无险可据矣。臣年来与蛮
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
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百姓都管叫「连城」或
「婴城」,也有称为「染公城」的。
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未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
星冲突而已,依旧无损于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染苍群,无不竖起
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 ※ ※
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
厅中的耿照更是浑身一震,心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贵,原来......原来竟是镇北将军
的千金小姐!」忽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与流影城的无名弟子之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
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缱绻、片刻奇缘所能跨越。他想着想着,心中毫无预警地
一沉,只觉得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
脸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么?」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小伤而已,不劳世子费心。」
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娘说话,来日
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唤来何煦、锺阳,
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
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水吃草料罢?既入
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也随即离去。
耿照自知身份低微,二总管的偏院可不是他能久待的地方,躬身一揖,跟着锺阳等退出
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
耿照微微一凛:「待会二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思虑之间不免有些踌躇,
只得硬着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放心罢,红螺
峪......那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玉腿轮廓浮出裳布,嫋嫋娜娜地跨入门槛。
「把门关上。」她随口吩咐,迳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竟又批起公文
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二总管差遣。
横疏影批了几份文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耿照赶紧
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水细细研磨。
横疏影随手批阅公文,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耽搁许久,我还有这么
多要看哪!」说着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焰下分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唯一一个对自己友善、叫长孙日生的前堂弟
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
话万试万灵,十之八九便不会错。」赶紧低头,小声道:
「小人知错。」
横疏影听得一怔,失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耿照自己也笑了出来,忽觉平日高高在上、精明干练的二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的
人,心情大为放松。他从前在长生园时,还不觉得二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糕饼
糖果之类的,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得这名美貌的大姊姊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
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二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
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平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二总管面前头
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二总管动了杀意。
横疏影不是镇日板着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於与「上头的人」言笑,
指挥部属、交办事务之时,却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
么笑意春风,在二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小心,丝毫不能马虎。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耿照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横疏影信笔批点,随口道:「是我派你去断肠湖送剑,不想却遇上这等祸事,还差点丢了
性命,也真是难为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说谎,老实地点了点头。
「真可惜。」横疏影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一睹三十年前为祸东海的赤眼妖刀,偏偏
它就是对付女人的东西。」
耿照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的有毒?」还
好横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魏无音前辈临死之前,将刀交给了染红霞姑娘,是
么?」
耿照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横疏影又自顾自的说:「是了,
染姑娘说过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给了她。」想了一想,低头振笔疾书,片刻便批好了几份文
书。
耿照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庆幸自己毋须扯谎,却听横疏影一边写字,一边自言自语:「琴
魔魏无音是当年讨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后幸存的两个人之一。他若逝世,死前必定要详细交
代对付妖刀的秘诀,以免妖刀重生之时,东海无人能制。他传刀之时,必也把这些都说给染
姑娘知晓了......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琴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耿照存心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还有你,另外还有薛采蓝、黄缨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无音把赤眼刀和对付妖刀的种种秘诀,全都传给了染红霞。而染红霞刚才,
又把妖刀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要反复提问,点头道:「是。」
横疏影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耿照一楞,不知该如何介面。二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一句
有关琴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横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悬崖下有四个人,可能在琴魔死前与他接触,接受赠刀。但这把刀无论送给了染红霞、
薛采蓝或黄缨,都属於水月停轩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能害女子,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
就能避免的事。染红霞轻易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轩、向她师姊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刀给了白日
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横疏影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睫毛被雪肤
映得分外精神,?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刀、聆听遗言的,只有一
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耿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