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二折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横疏影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二掌院历劫无碍,此后定然福寿绵长,
也不是件坏事。」以盖缘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饱尖翘的上唇珠微抿着,贝齿似是轻
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小的吞咽声都显得斯文秀气。
「这位是胡彦之胡大侠吧?」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
就着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仿佛荡漾着一片清洌幽香。「久闻胡大侠济弱扶倾,
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青帝观鹤真人的高足。」
胡彦之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横疏影这几句说得
轻描淡写,神色、目光无一丝逢迎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随口与朋友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
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觉得怎么尴尬。
「二总管客气。」
胡彦之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浮神态,悄悄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
女郎留上了心。
横疏影瞥见采蓝、碧湖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锺阳,为这两位姑娘安
排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
惜,莫要耽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锺阳」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星,
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低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着三、四名身
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蓝、碧二女抬上软榻,朝横疏影一躬身,低着头鱼
贯退出厅院。
黄缨虽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援不住,便以照顾二女为由,随众下人一并
去了。
染红霞感激横疏影的体贴安排,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回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横疏影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
肩靠头,模样十分亲热。「多......多谢二总管。」染红霞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事往来,
顿时颇不自在。
横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莫说贵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
便是陌路相逢,又岂能见危不救?既然到了姊姊的地头,暂且宽心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
什么话,等明日睡醒了再说。」转头唤另一名随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吩咐厨房准备饮食,少
时送入诸人房里。
染红霞沉默片刻,终於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冲疑道:「二总管......」
横疏影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什么事呀,妹子?」
染红霞一怔,忽觉再生份下去,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横......
横家姊姊,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生死难料,我很担心。姊姊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
想先回断肠湖一趟,瞧瞧庄园里的情形。」
横疏影蹙眉道:「水月停轩怎么啦?来,快说与姊姊听。」
染红霞不由得点点头,将如何被妖刀万劫追杀、如何遭遇魏无音与赤眼,以及坠崖获救
等情形,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牵肠丝」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黄缨、采蓝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耿照的目光,讲到坠下红螺峪时目光微略
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魏无音已然辞世,而后遇上
观海天门的苏彦升一行,再来便如胡彦之所见。
她说得有条不紊,嗓音清脆动听,只是受伤之后体力稍弱,说了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
只得停下歇息。横疏影抬起眼来,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赤眼刀,如今何在?」
看的却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低头道:「启禀二总管,便在小人的背上。」解下白布包袱,双手捧过头
顶。横疏影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胡彦之一声嗤笑,看看染红霞,又看看耿照,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耿照自知失言,
赶紧低头;染红霞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
媚。
她见耿照低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自己,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心中五
味杂陈;但犹豫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姊姊有所
不知。当日琴魔前辈曾经说过,这柄赤眼妖刀淬有淫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
香,便会成为刀屍,被妖刀迷去心神。」
横疏影听得一楞,不觉失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简直是......简直是戏文里的鬼怪
神通啦。」忽见染红霞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这才省起自己的失态,敛起笑容,碾玉珠
儿也似的莹润贝齿不经意地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小半口,不动声色地问道:「按妹子的说法,
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作用?」
当夜魏无音述说时,染红霞其实中毒已深,神智介於半梦半醒之间,当中许多关窍都没
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轻声道:「应是如此。」料想以他背了一整
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响,此一推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横疏影点了点头,似乎未注意到她的心虚,咬着唇微微侧首,片刻又问:「若贮於容器中,
这妖刀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魏无音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还清醒的时候是如此--染红霞全然答不上来,
连忙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促地揭杯就口,借机又偷望了耿照一眼;见他依旧
低头捧刀,一动也不动,不似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容器若......若能
隔绝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横疏影点头道:「这就好办啦。」放下盖杯,遥遥吩咐耿照:「将我床头的琴取来。」
耿照初入执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小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
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横疏影也不生气,淡淡说道:「就是那个木盒子。拿
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果然床头处置着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耿照将木匣拿到桌上揭
开,只见匣中贮着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
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翘起
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琴头架弦处,是琴的最
高点)呈宽阔的斧状,琴额(琴头)却沿着方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
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儿。琴首的
刀工虽然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觉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躯似乎还在微
微起伏,仿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倒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句,一数黑
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染红霞道:「姊姊这琴好特别。琴上竟无徽钿,却要
怎生弹奏?」琴上以螺钿镶嵌、用来标示音位的圆点,称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
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横疏影未做答复,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弹琴?」
染红霞自幼离家,被送往断肠湖习艺,终日练剑读书,别说是弹琴,就连烹饪女红也不
会,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说道:「姊姊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学不会这些风雅事,只是
幼时在府中曾见过家人弹琴,所以知道一些。」
横疏影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
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抹的灰漆里掺了特别的药料,
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忍冬』,是昔日教我弹琴的老师所赠。我
偶尔想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染红霞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於这位横二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惕,不再
提及舞乐之事。
耿照听从吩咐,将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於桌上。
横疏影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锁头。」耿
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负重一空,心中烦恼似有稍减,不由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
喻的疲惫忽然涌现。
横疏影看在眼里,转头对染红霞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十分危险,不宜回转断
肠湖。这样罢,姊姊派出两队快马,次第前往断肠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妖
刀仍在,我便立刻晋见城主,让他老人家发甲兵驰援水月停轩,剿杀妖魔;若妖刀已离去,
便让马队保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之处,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后。妹子以为如何?」
染红霞伤势不轻,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妖刀的能耐;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其
他办法,只得点头:「如此甚好,有劳姊姊啦。」与胡彦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横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水月门中,只怕大大的不妥。
妹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交由姊姊暂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
镇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异的法门。」
赤眼本不是染红霞之物,乃是魏无音临死之前托付给耿照的东西,她并无贪图之心,点
头道:「都依姊姊。」胡言之听得一凛,暗想:「有这么大方?除非......那刀本就不是你的东
西。」见横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声色,与染红霞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骚动,有人大喊:「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脚步声、弓弦弹动、金铁
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
势。
胡彦之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二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着我来的,我去
瞧瞧。」没等她开口便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与白天所见
的多射司人马一般无二,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
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策影团团包围,四角均有人手持绳网,网下系着
铁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簇拥着一抬软轿,轿上踞着一名锦衣公子,双眉斜
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白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
之子独孤峰。
胡彦之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屁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没警告你们,
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众人回过头,见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
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胡彦之环在中央,周身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胡彦之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何阳走出厅门,遥遥对着独孤峰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中郎,这位胡彦
之胡大侠,乃是观海天门掌教鹤真人的得意弟子,行侠仗义、声名素着,广受东海武林同道
景仰。胡大侠与几位正道朋友在二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有些晚了,
尚不及与中郎引见。」
--换言之,「观海天门鹤真人」是胡彦之的第一面盾牌,「广受东海武林同道景仰」是
第二面盾牌,「明日晋见城主」则是第三面。除非独孤峰执意对上观海天门、东海武林以及自
己的父亲,否则,今夜他便不能动上胡彦之一根毫毛。
胡彦之几乎要起立为何阳--还有在背后指使的横二总管--鼓鼓掌,心中暗笑:「好一
个擅借虎威的女子!独孤峰得看天门掌教、东海同道,还有自己亲爹的面子,偏就与她扯不
上干系。」
果然独孤峰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胡彦之周身警戒,起身上
前打量他几眼,冷冷问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胡彦之一本正经。「牠是我兄弟。」
独孤峰一楞,目中忽迸寒芒,拳头握紧,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么?世上,谁把畜生当
作人看!」胡彦之笑道:「世子这话却不尽然。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恣意驱赶奴役之人,
相较之下,我同畜生称兄道弟算什么?」
独孤峰咬牙一声哼笑,慢慢说道:「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
不说,只怕还要连累你师傅。」胡彦之故作惶恐,满手乱摇:「我......我哪里出言讽政了?你......
你可别乱说话!」
独孤峰见他神情大变,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厉之色,寒声道:「你方才说过『也有把
百姓当畜生看待、奴役驱赶之人』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这话......这话到底是讽了谁呀我?」胡彦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能有谁?」独孤峰冷笑:
「能驱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说这话就是讽政!」
胡彦之却一脸茫然,歪着头直掏耳朵:「谁呀?」
「朝廷!」独孤峰声色俱厉。
「朝廷?我说了朝廷什么呀?」
「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啊?谁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独孤峰气得七窍生烟,铁青着脸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声大吼道:
「是朝廷!是朝廷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你听清楚了没有!」
霎时间,整座院落里静得鸦雀无声,一干多射司的枪卫们愕然回头,睁大眼睛,除了晚
风吹拂、炬焰烧窜的声响外,谁都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胡彦之「嘘」的一声,伸指往唇上一比,低声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
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且不说,只怕还要连累许多人。好在这里听到的也不算多,抄起
刀子一股脑儿杀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独孤峰额角青筋未退,兀自胀红脖颈,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
若有哪个心怀不轨的偷偷报上镇东将军府或东海护军府,难保不会惹动父亲或外祖父的政
敌,借此大做文章,生出许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扫众人,不觉流露出一股
杀意。胡彦之本是随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寒意,暗想:「看来,这小子竟是头青眼狼。不过是
句玩笑而已,他却动了杀心!」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横疏影披着一袭玄黑大氅,嫋嫋娜
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掩去,却依然露出一
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着小巧鲜嫩的鹦鹉绿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先是不自觉地一楞,怔怔盯着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腻足踝,
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低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间,满院几
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砰」的心脏鼓
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像热血奔流的模样。
横疏影恍若不闻,小手揪着氅襟抵御寒风,另一只窍窍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
息的地方,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着独孤峰及二总
管一躬身,忙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无人。
横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胡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动起手来啦?」
独孤峰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胡彦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个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上,胡彦之倒也不想太让他
下不了台,故意给推得踉跄几步,摸着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小人别乱说话,以
免冒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