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三折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老人嘶哑的声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我与韩家小子的约
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翻看卷宗,
鬓边几绪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泽,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
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无从揣测,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说笑,还是真看破了手脚。
僵持片刻,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
誓,不可轻易将秘密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帐目,随手又摊开了另一本,匆匆流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声喃喃
道:「气这是谁写的注脚?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读起来,一边屈着玉指轻印
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连忙另起一方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的填金腾龙朱砂
墨,注水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重白银的二
十倍。她每日批的文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着节庆、大比、召盟集会
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於此。
她拈笔蘸朱,就着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宽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般的雪白腕
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这文簿的主人处事马虎,
着实触犯了二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肯定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处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看见如此模样的二总管,忽觉她连生着闷气
的样子都十分可爱,一点都没有平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里细语旺念着日常琐事
的邻家姐姐。幼时总盼着她带糕饼糖果来长生园、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彷佛又重到
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是不是』、『好
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觊亲切切之感油然而生。冲疑片刻,小心道:「琴魔前辈临
终前,是将赤眼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低头继续办公,彷
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音在三十年前,乃是消灭妖刀的重要
人物。他若说了妖刀重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难的部分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发觉得安心点头
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
於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於「夺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失贞一节始终小心回避,不露口
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着说着,横疏影不觉停笔侧首,咬着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语。
待耿照说完,她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了个大麻烦。」
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是姐姐看着捣蛋闯祸的幼弟、
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心中伻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着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介面。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托付给你,自是希望全东海的武林同道都能有所
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及。」
横疏影眯着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口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颐起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的目光一把
攫住耿照:「你自觉身分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希望借
我的口将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门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说破心思,不敢抬头,这回连「小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扇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一点都没想
错。」她轻咬着丰润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摇头道:「萧谏纸望重武林,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
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妖刀将於近日重生,人人都当他年老糊涂,背地里取笑。连萧谏
纸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自己发掘,更能取信於人。据说三十年前的妖
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魔鬼怪本是薮源魔宗的余孽,其
中干系千丝万缕,说有勾结也不奇怪。」横疏影沉吟道:「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
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为惩戒。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活动的消息。
魏无音前辈有没有说,关於这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官殿的情况来看埋皇
剑塚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缁衣、鹿别驾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
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之中,
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未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自出马,又或者许缁衣、鹤着衣出
面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赤眼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若观海天门的鹤真人,又或指剑奇宫
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可
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犀轻羽阁』,
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管理东境采铁冶金事务。纵使
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塚」也一样。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塚始终是天子埋剑、
祈求武运趣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林门派。
「就像埋皇剑塚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次的妖刀战争,
他们能利用极其珍贵的奇物『天瑛』,铸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
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庞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兵器,甚至是屍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彷佛说着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
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眯着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
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立即
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着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着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彷佛此事就此议
定,不容抗辩。结果虽不满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儿里那小小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那......
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低头,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横二
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着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谴。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着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着空洞洞的旷
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处理了一阵子的公事,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小腰拧成一抹
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着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错失青春尾巴的少妇,
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可以想像她在床第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胴体足以拗成各种难以想像
的惊人角度,绞着、拧着、谄握着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物,裹着温腻的浆水,为男人带
来不可思议的抆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自己的胴体感到十分骄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的武功与柔
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失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
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像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心中不无
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适才耿照胀着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
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
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着微妙的冲碍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
的微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水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身分之悬殊,却
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觉得其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着,秉着烛台走进了内室。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
无受人窥视之虞。内室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梳粧台下轻扳几下,「喀」的一声低响,
翻开一方小小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小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缎上,嵌着一张脸谱也似
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美丽的木纹外彷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制蜂蜡,
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沈也更细腻,彷佛
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着」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贯木料,
其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纸片或布疋,
虽然不到「重」的地步,?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
那是戴在脸上时会觉得安心、彷佛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感觉。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致的面刻
相比,上额两鬓却大刀阔斧,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
树根般的鬃毛贴着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奇异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颐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
蜡屍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觉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都会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睛模样,眼
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
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自己双手抱肩、簌簌颤抖,奋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水气。那
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样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着她,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彷佛她瑟缩在单薄湿衣下的诱
人胴体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屍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唯一
的一次--觉得自己最骄傲的胴体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心中最后一处可以依恃堡垒终於崩
溃。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着,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为她抹去泪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腐朽......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着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
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
一环,连结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高低。
她拿起铜管轻晃着,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
表面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未照步骤开启,又或以蛮力破坏
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小轴如画
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
藏青色的字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
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空
林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笞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
诡异纹路又回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
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
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
窗后头,静静等待。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曾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彷佛想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着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利用『鬼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