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还京
在皇帝大军班师回朝之前,南京还得再上演一场闹剧。
在城外的军营空地上,「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连同江彬许泰等南征将领,穿着一身戎服,带领着全副武装的近千名「威武团练营」军士,包围成一个圈阵。
然后一支重装百人卫队,将一个身戴铐缭的人,带到那战圈里,为他解除了桎梏,独留他在场中央。
穿着一身污损囚衣、披散须发的朱宸濠,那模样相比战败之前就如衰老了十岁。原本雄健的身躯经过一年囚禁后变得甚瘦削,脸颊都凹陷下去,弯腰驼背地勉强站着,双眼惶恐扫视着包围他四周的大明精锐战士。
「可怜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给我当个庶民好了……」
朱宸濠喃喃自语,在军阵之中寻找求情的对象。可是久被囚在暗牢之内,饭食又不足,朱宸濠的双眼视力变得模糊,怎也无法在军士之间找到皇侄的身影。
其实朱厚照就在他跟前约五十步之外。皇帝的脸色比从前苍白,那袭华丽军服显得有点不称身。这天朱厚照没有披上沉重战甲,也未骑马,只是带着战刀坐在肩舆上,由四名强壮的军士合抬。
他从高俯视场中的皇叔。这本应该是他意气风发地接受朱宸濠求饶的时刻。可是现在朱厚照没有这样的心情。之前害病这么久,他至今都没有完全复原,那种虚弱感前所未有。自懂性以来朱厚照就精力旺盛过人,不知疲倦为何物,每一刻都急着去品嚐人生所有的好东西。但如今那种精力好像被全夺走了,而他感受不到它有任何恢复的迹象。
——难道……太医的警告成真了吗?……
朱厚照此刻只想找一张大床躺下来。可是面前这个仪式还是得进行:将逆首朱宸濠放了,再亲自带兵擒下。只有这样才可以把平息叛乱的军功,归在他及南征将领名下。
皇帝猛烈咳嗽了一会,然后向旁边骑着马的江彬挥挥手。
「快……把事办完。」
江彬恭敬地领命。他看着朱厚照的病容,暗里大是得意。
在江彬号令下,一支带着长矛和盾牌的「团练营」精兵走入战圈中央,向朱宸濠接近。
朱宸濠恐惧得浑身颤抖。但他看见走来的士兵手里还提着铐缭,知道今天还不是自己毕命之期。
——可是……还有分别吗?……
他的手脚重新被戴上缭锁。
一场劳师动众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擒贼」,就此完成。
朱厚照御驾亲征,至此圆满完成。他却无力去享受这「胜利」。
◇◇◇◇
自从皇帝溺水得病之后,荆裂再没有机会与陛下见上一面。
两个月后得知大军即将回师北京,荆裂他们本来存有厚望,以为燕横会就此释放。可是不久他们就接到张永公公派人来报:皇帝养病期间几乎完全对外隔绝,连张永也没有机会面圣,更别说请求把燕横放出来。
燕横的命运只可由皇帝一人定夺,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向他提及这事。结果是:狱官只能继续将燕横视作囚人,随军押送回北京,将来移到京城的天牢再等发落。
——张永唯一能够做的,是确保押送犯人不是由江彬的军队负责,避免燕横途中遇害。
「把燕横抢回来!」
一听到这消息而怒吼的是虎玲兰。她的声音把旁边正扶着椅子学习站立的儿子,吓得全身一震,马上坐倒地上嚎哭起来。
虎玲兰却没有理会孩子,仍拿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尽现萨摩女子的强悍气质。这件事已几乎令她失去丈夫。到如今几乎过了一年,他们「破门六剑」仍然被束缚在明国皇帝身边,虎玲兰那股愤怒压抑已久,此刻忍不住爆发。
「宫城里的铁牢我们也许攻打不进去;现在长途押送,就是救他的最好时机!」她又继续说。
「只凭我们两个吗?」
童静把虎玲兰的儿子从地上抱起来,轻拍着他背项抚慰。
听闻了燕横仍要被关禁并押上京师这消息,童静反而是最冷静的一个。
虎玲兰沉默下来。
假如是从前的「破门六剑」,要劫走燕横也许确有可能。但如今荆裂与练飞虹都失去了战斗能力,能动武的只剩她们两个女人。
「假如我俩都去了拚命……谁来照顾孩子?」童静又说。
虎玲兰更无法回话。有了孩子之后,她的顾虑确实远比从前多了。
「而且这也不是燕横的希望。」童静把孩子紧紧抱着,终於令他停止哭泣。「要是此生成为逃犯,他复兴青城派的梦想也就破灭了。」
「还有王大人。」练飞虹补充说。「抢劫天牢,是滔天大罪。王大人必定受牵连。」
他们知道眼前唯一可以做的,是跟随着大军上京城去。
三人也不犹豫,马上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南京。先前荆裂和燕横到来时寄放在王守仁船上的兵器,早就交还给「破门六剑」保管,他们将刀剑一一小心包里妥当准备带走。童静看着那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一时心潮汹涌。但她知道只可以坚强面对此事,也就用数层布帛仔细地将双剑包起来,心中默默祈求燕横早日能够再次握起它们。
出发之前荆裂再一次与妻儿见面。之后的路途上,他们也不知道有多少机会相见。荆裂为了求取面圣的机会,决心继续跟着皇帝的行列回京。与虎玲兰和幼小儿子分别,实是痛苦万分,但他没有选择。
在花园里拖着刚学步的儿子,荆裂重新燃起了复原身体的决心。
——我要把一切传授给儿子。他是另一个我。
「我想到他要叫什么了。」荆裂抚着儿子的头发向妻子说。
虎玲兰一直都在等着。孩子已快一岁了。还没有正式的名字。
「叫荆由。」荆裂说。「这个孩子,将来也要跟随自己的心,去寻找他的路途。」
虎玲兰听了,又想到在中土汉话里,「由」和她死去的弟弟又五郎的「又」声音相近。
她露出温暖的笑容,点点头。
◇◇◇◇
然而荆裂的希望落空了。
相比当日南下,皇帝大军此番回师北上,行进远为迅速。这当然是因为朱厚照已经无力再沿途停留游玩之故。
皇帝依然身体虚弱疲乏,跟溺水之前简直判若两人。随驾的三名御医对此并不太意外——他们先前都曾判断圣上外壮内虚,精气耗损过度;如今因为一场大病而急剧恶化,亦非怪事。
「可是,老师……圣上仍年富力强,就算是龙体内虚,经过这么久的调养,也没有一点好转,这似乎……」有比较年轻的医士提出疑问。但这看法马上遭三位御医斥责压下来。这说法等於暗示,皇座旁有人作出不轨的图谋。御医们深惧於江彬等宠臣的权势,这质疑的声音只要稍稍传入他们耳中,随时换来可怕的报复。
——何况这些大臣都仗仰陛下宠幸,又何来谋害陛下的理由?……
除非有更大的阴谋存在。大得御医们不敢去想。
行军途上,皇帝一直为亲卫「威武团练营」所包围,严格守护并控制了一切通传渠道。莫说是随同南下的大学士和文官,就连许泰、张忠、张永及魏彬这些平日的近身宠臣,全都无法见到圣上。「威武团练营」名义上乃由皇帝亲自督军,但人人皆知「副将」江彬才是实际的指挥。皇帝已暗中变成江彬私藏的宝物。
而全无身份的荆裂,更是连皇帝所乘马车也无法看见。他只能在张永的部属安排下,待在运载军需的马车上随行。
大学士梁储和蒋冕既是内阁重臣,这时最为担心的自然就是陛下的健康变化对朝廷的影响。他们开始忧虑,圣上万一在外驾崩,又无子嗣,会令大明江山的传承出现乱局。於是二人向江彬提出,希望军队能加快回京。
江彬一口同意他们这个建议,还切实执行了,令两位大学士有点意外。他们想:看来江彬也非常急於带圣上返京……
——但他们不知道:江彬同时已派了快马往京城外通州,将信息带给他亲手提拔的两名都督李琮及神周,命二人预先整备驻守当地的边军兵马……
在大军中央有一长列囚车,由重兵沿途看守。车上自然有朱宸濠及宁王府诸逆犯及亲族,最后一辆小车上只关着一人,就是燕横。
一年多前燕横才奋勇血战,助朝廷义军将前头这些叛逆一网成擒,平定江山;今日他却与敌人成了同囚。燕横在愤怒之余,只感到一切都十分荒诞。
——人的尊严,在权力跟前,彷佛毫无价值。
燕横回想起进南京之前在九华山里,王守仁对於不得自由的感慨。如今他才真正深切领会王大人的辛酸。
从十七岁矢志复仇离开青城山,到如今二十四岁,七载的奋进磨练,经历许多生死,终於修成自己的剑道……到头来就是这般结束吗?
——假如是这样,我相比壮烈对抗朝廷的武当,终究是败了……
燕横坐在摇晃的囚车里默想。这车厢远较先前的牢房狭小得多,回京途中又绝无任何可以下车歇息的机会。为了继续保持功力,防止筋骨生硬僵化,燕横在途上不断以圆性所传授的少林「易筋经」及青城派「伏降剑法」的桩功锻炼身体;当然也少不了继续以意想的比试决斗,维持作战反应和意识锐利。
燕横犹如一头被关在笼中的猛兽,拒绝被这悲惨的命运驯化,时刻都准备重返山林的一夭。
囚车也不是没有胜过牢房的地方。如今燕横至少呼吸到新鲜空气,每天照到更多阳光,看到掠过的山川风景,听到军士的谈话和喊叫。最初坐车那几天,燕横甚至有种重获自由的错觉,直至他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因为这少许的改变,而忘记失去自由的事实。
——而且这旅程的终点,又将是另一座更森严的牢狱。
途中燕横继续得到张永的部下照顾,送来各种用品及充足饮食,稍稍减轻了他的痛苦。每次有张永的人送东西过来,即使只是与燕横素昧平生的太监或士兵,都令燕横心头一暖,令他感受到自己并不孤独。
他继续闭目坐在车上,细听着马蹄与车轮的声音,迎受着那颠簸震荡,联想起这些年浪荡江湖的日子。身困囚笼之中,燕横方才领略到,从前与「破门六剑」驰骋天下,原来是十分奢侈的美好岁月。
在燕横心里,渐渐泛现出一片漫天的绯红花树。两匹马在树底下经过的身影。温暖的春风吹过发鬓。天地间彷佛只剩下两个人。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