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2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4694 字 2个月前

那天,童静这么向他说。

他展出苦涩的微笑。

两匹马向囚车接近过来。闭着眼的燕横感官格外敏锐,马上睁目,透过栏栅看过去。

有一个禁军士兵骑着马来,燕横认得出是张永的下属,先前曾经好几次送过东西来。他牵着一根缰绳,后面随着一名骑士,从头到膝都包在斗蓬里,看不见面目。

可是燕横只从骑姿就看出是谁。因为实在太熟悉了。燕横立时喉头哽咽,扑到了栏栅前,双手紧紧抓着栏木。

士兵带着那神秘骑士到了马车旁。骑士在鞍上的坐姿有点摇晃不稳,好像再快一点就会垮掉。

骑士伸出一只手,也从外抓住栏木。燕横马上搭住那只手掌。

「我……我……」燕横呼吸困难,许久才说得出句子来:「……我这生也还不完……」

「不要说这种话。」斗蓬之下,荆裂的脸半藏在阴影之中。他看着燕横的双眼,明亮得如在燃烧。「你我之间,没这样的事。」

燕横听出来,荆大哥的声线气息远不如往日充沛,加上那勉强骑马的姿态,显然身体仍然非常虚弱。

他当日亲眼目睹荆大哥所受的箭伤,深知荆大哥将来要从这等损害里完全恢复往昔武功,实在没有任何把握。此刻看见荆裂的情状,燕横更感心酸和歉疚。可是荆裂叫他不要再说,他也就强忍着。

久别重逢的同伴,相对着没说一句话。只因大家都明白对方所想。燕横知道,荆大哥如此状况下还勉力到来,而且冒着被江彬等奸臣发现的危险,当然是要鼓励他坚持下去;而荆裂也知道,今日已经成长的燕横,必然明白他心意。

「不可以待太久了……」那名带路的士兵这时催促说:「会被人看见的……」

荆裂这时伸手入衣襟内掏出一物,塞在燕横手里,再与他用力相握,然后就随士兵掉头离去。

燕横不舍地看着荆大哥的背影,直至他在行军的人丛之间消失,这才低头去看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人偶,手工异常拙劣粗糙,旁人应难辨别雕刻的到底是什么,但燕横一眼看出来,是个拿着长短双刃的剑士。

那刀工手法,都是学着从前燕横雕刻过的女剑客人偶。

燕横被囚禁至今,第一次无法制止地流泪。泪水滴落在手中木头上。

◇◇◇◇

王师仅仅花了两个月就返回京畿。但是皇帝和「威武团练营」亲卫却并没有马上回到北京城,反而是停留在城东的通州。不管是随军还是留守朝廷的大臣,都对此举极是不解。其中反应最激烈的是当今首辅杨廷和,一年半之前他已大力反对御驾南征,皇帝不在京城的日子他没有一天不忧心,怕会动摇到大明国本。如今天子竟过门不入,杨廷和连忙发动同僚疏请陛下归位。

可是他们得来的回答只有一句:这是圣上的决定。

通州乃是京师周边的防守重镇,也是江彬当初调动入京那些边兵主力的集中地。南征期间负责统率通州兵马的李琮和神周,都是江彬的亲信党羽,当初靠江彬向皇帝引荐提拔才当上都督,二人早收到江彬通知,预先提高了驻通州「外四家」边兵的战备状态。当迎接圣驾入城时,已是处在随时能出兵打仗的虎狼之势。

朱厚照坐在御舆上进入通州城时,透过珠帘看到城中街道满布雄健军马,沿途飘扬着各色旌旗,刀枪弓盾如林,感到精神稍振。

「臣等闻知陛下抱恙,特地预先操练及罗列兵马迎驾,以军威驱除一切邪气,助陛下早日复元。」李琮在面圣之时,按照江彬预先的吩咐如此禀告皇帝。

早在刚刚离开南京时,江彬就多番雇用江南的术士来见皇帝,令皇帝相信自己久病不愈,是与灵异有关。

「以陛下往昔的雄健,断不致如此虚弱……臣怀疑逆贼向陛下施了诅咒……」江彬又这样向皇帝说。

朱厚照本来就爱好诡异方术,「豹房」蓄养了大批西域番僧及各种术师,他又自号「大庆法王」,对各种异术奇行都兴趣浓厚,而且颇是入信。他听了江彬及术士之言,又想到过去自己的祖先太宗皇帝朱棣,确曾有负於朱宸濠的祖上宁王朱标,今日的叛变乃是累积许多代的怨恨而生。

——朕在朱宸濠眼中,乃是「窃占皇位」,若说他在南方用了什么方法长年诅咒朕,也不出奇……朕落水生病,也许就是中了他预先布下的邪术陷阱……

病况久无好转,更令这颗种在朱厚照心头的疑惧种子,渐渐生根发芽。他同意了江彬的建言,为了避开朝臣的干预而留在通州,从「豹房」急召来众多番僧方士,日夕念经诵祷及进行各种辟邪法事。一时通州城里到处香烟缭绕不散,远看还令人错觉城池失火了。

朱厚照对此举充满信心,连御医亦摒退不看。他生辰八字排列贯成连珠,与开国太祖皇帝相似,故而对自己天命深信不移,认为必然将是大明列帝中的不凡者。

——在应州冲锋陷阵,朕也毫发无伤,怎会在这年纪就给小小一场病打倒?这不是朕的命!

看着越来越容易控制的皇帝,江彬更添了要掌握天下的信心。他暗里在继续筹划一切……

自从回京途上皇帝被隔离,张永就已对江彬生起怀疑。他暗中命人去查探圣上捕鱼时覆舟落水一事的详情,下属却回报告知,当日涉事的船夫水手及几名目睹的禁卫,都已无声无息地失踪……

如今皇帝正停留在江彬的大本营通州,与朝臣的通信受到「威武团练营」的拦阻。这更印证了张永的忧虑。

——这家伙,是另一个刘瑾。

放眼京师,张永知道只可以找一个人商量。

当张永联络首辅杨廷和时,皇帝已在通州住了一个月之久。二人一会面,张永就马上说出思考了许久的猜想。

「江彬一直暗中用药在饮食内,损害陛下龙体与心智。」

「张公公可有凭据?」杨廷和听了后颇惊讶,谨慎地追问。

「没有。」张永回答。「但这是最合情理的解释。而下官深知江彬其人性情,绝对做得出如此大胆之事。」

杨廷和沉默了好一会。这相当於同意张永的猜测。

「然而眼前我们没有应对的办法。」杨廷和考虑许久后才说。「江彬用重兵将陛下重重包围,我们若强行用兵去抢,反倒会被诬告图谋不轨,令江彬变成护驾忠臣。」

「下官已经想过,如今唯一方法,是派人潜入通州通知陛下提防江彬。」张永说:「陛下即使真的被药物所迷,但他生性聪慧,只要对江彬生起怀疑,必会移驾回宫。」

——圣上一脱离江彬的掌握,就有可能扭转干坤。

杨廷和同意了。张永在南征中本来就主负情报及查探,此事自然由他进行。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陛下目前的病况……」张永又说:「大人也应该为其他的变化打算。」

张永说得婉转,但杨廷和很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皇位的传续。

此事乃是忌讳,他们二人不能多谈,杨廷和只是含糊地应答了一声。张永了解首辅这声已然代表明白,并会密切为最坏的结果作准备。

就在两人密会同时,一场盛大的祭典已然在通州准备就绪。

为了消解宁王府的诅咒,皇帝在江彬倡议下,下旨於通州将朱宸濠一干叛逆处决。

宁王府一众被擒逆臣包括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俱犯滔天大罪,依国法全数凌冲。朱宸濠及世子毕竟为皇室子孙,先被贬为庶人,赐以缢死,并焚屍扬灰。宁王藩国亦被废除,彻底在大地上烟消云散。

朱厚照认为这样即已解咒,於是在完成一切处决的七日之后,又在城郊主持一场大祭祀,向苍天禀告自己平定江山的丰功伟绩,祈求康复。

然而他却在祭天之时,当众咯血。亲卫急急扶他退回城中临时的离宫。

这就连江彬都感到意外。他还有很多事情未及进行——包括借宁王的贿赂帐册,发出矫旨弹劾各朝中大臣。他需要的是皇帝的健康渐渐磨蚀,而不是这样急激地变坏。

——是下属施药不当吗?还是皇帝小子的身体本来就比想像中更差?……

江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只能就这变化作应对:首先下令马上停止用药;再而加紧对皇帝的看管。

这时他却收到皇帝的旨令:马上移驾「豹房」。

江彬知道这代表什么。

——他要回到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可能要终结。

江彬也无他法,留下李琮及神周继续守着通州,自带「威武团练营」,挟着虚弱不堪的皇帝,回到皇宫西苑「豹房」。

张永的密探本来在日内就要於通州冒险接触圣上,却因这变故扑了个空。但如今即使能够向陛下进言,也已经太冲了。

「杨大学士……现在要靠你了……」张永如此遥遥祈求。

朱厚照睡到他最熟悉的床上。最初他还稍有好转,但很快病况又变得更坏,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

即使江彬长期向他施放的毒药已然停用,但先前的损害却无可挽回。皇帝的神智时常不清醒,整日呆呆躺着,看那幅图纹斑斓的天花。

过去的鲜烈人生,此际都像是遥远的梦。他有时好像会嗅到塞外荒漠的气味,然后泪水染湿了枕头。他的眼睛看得不太清,常常把照料他的宫女当成以前宠幸过的爱姬。

然后,就是深刻而无尽的寂寞。在生命燃至末尾的时候,他却没有半个人可以倾诉——围绕在他身边的就只有侍臣。而侍臣并不是「人」。

朱厚照在比较清醒的时候,就不断在脑海里翻寻,到底自己一生里认识过哪些「人」。最后他发觉就只有两个。

姚莲舟和荆裂。

——可是朕却无法亲自完成他们的心愿……这天他召来一名近侍太监,以气弱柔丝的声线,说出自己最后的旨意:「姚莲舟与荆裂,於紫禁城决战,务必举行……此乃朕之遗愿。」

一个时辰后,正德皇帝驾崩,结束了他二十九年荒诞奇妙的人生。后追尊庙号「武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