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1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6048 字 2个月前

第四章 谲变

在启程返回江西前一天,王守仁终於获许进宫探访荆裂。

荆裂一介布衣武夫,所受的礼遇可说古今未有。南京虽只是陪都,宫城仍是象征天下权柄的禁地,更何况目前就有当今天子坐镇,俨然成为此刻实际的皇都所在。身无任何文武官职,而且不久前仍是朝廷钦犯的荆裂,却竟破格获留在「文华殿」继续养伤——即使已被移转到殿后西南角一个较小的书房——可说违反了一切礼节。

但既然连任性的皇帝本人,在京师时也是长住西苑「豹房」,这相比之下只算小事。随驾南来的两位大学士蒋冕和梁储也就没有强烈反对。

王守仁在禁卫带领下进了「文华殿」,穿过重重廊道,终於走到荆裂的房间。

自从当天在「武英殿」一同面圣后分别了,至今已经过去两个月。王守仁心里始终怀着歉疚:他感觉是自己将荆裂带来这张虎口的。即使接见「破门六剑」其实是圣上的旨令,也无减王守仁心里自贵。

再次看见荆裂的一刻,他这股内疚就更深了。

即使荆裂穿着宽阔的衣袍,任何认识他的人一眼就看出他消瘦了至少二、三十斤。那张凹陷的脸,完全不属於王守仁过去熟悉的那位猛士。这时的荆裂,远比当年从青原山摔下、险死还生回到庐陵时还要糟糕。

荆裂一见王守仁到来,就想从床上坐起行礼。王守仁及床边两名医士也都阻止了他——荆裂摆脱死亡危机并且苏醒,至今过了还不足一个月,身体上的箭伤只是仅仅癒合而已,几处被箭镞撕裂的肌肉也都还没有完全重生连接起来。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具勉强修补好的玩偶,稍微过於用力活动都可能再次破裂。

「你好好躺着。」王守仁走到床边,轻轻拍着荆裂的肩头安慰。

不论是医士还是卫兵,也都用奇怪的神情看着荆裂和王大人。王守仁不明所以。

原来这个月间,皇帝曾经多次来探望荆裂,这些医士及卫兵也曾在场。荆裂见了陛下,从无一次如刚才般尝试起来,躺在病床上时更是神态自若,彷佛朱厚照只是个来探病的寻常朋友。

——荆裂对着王阳明,比对着当今大明天子还要尊敬。

「大人。」荆裂说着,那声音完全不似往昔洪亮,呼息显得有点困难。他心胸的箭口毕竟不浅,加上四周筋肌曾长期失控地紧缩,所造成的伤害还未十足消退,胸腔运气呼吸的能力因之大减;而箭镞长埋肉里产生的血毒曾经感染脏腑,如今虽然已逐步清除,内脏的气血机能却仍疲弱,也未知道有没有长久的后患。

看见荆裂变成这副模样,王守仁哽咽着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他才恢复,开口说:「荆侠士,明日我就要返南昌了。还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善后。请见谅。」

荆裂微笑摇了摇头。

「我今早已先跟尊夫人、练老爷及童女侠道别了。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拜托张公公及我在南京的旧同僚照顾他们……张公公也是忠诚之人,可以信赖。」

这里仍有旁人,王守仁当然不可详说对张永的观感。他深知曾为「八虎」之一的张永,争权逐利之心不小,不过大抵还是忠於朝廷与陛下,亦从未失大节。不论是当年诛杀刘瑾,还是之前为王守仁化解危机,皆可见这宦官心存大义。放眼目前南京城里皇帝身边群臣,就只有此人值得托付。

「只是还有燕少侠……」王守仁又继续说:「我还是没有找到办法。实在太委屈他了……」

荆裂点点头表示谅解,然后轻轻说:「交给我。我会与燕横一起离开。一定。」

他虽是呼息柔弱,但这句话听在王守仁耳里,还是充满豪气。

——能够认识这些侠客,真是守仁毕生幸运。

王守仁退了半步,向着荆裂恭敬地作揖。

「保重。王某与『破门六剑,诸侠,他日有缘再相见。」

◇◇◇◇

初春之夜仍然寒冷。这晚照进牢房的月光很淡,於是燕横点起了一盏油灯。

在牢房内本是禁绝灯火。可是燕横身份实在特殊,他虽是囚徒,却至今未冠任何罪名,因此名字也没写在囚册里。狱官都知道,这是由於圣上还未决定要如何处置他。由於这奇特的处境,加上皇帝亲口说过必要善待燕横,王守仁托人送入天牢给他的器物和吃食,都未受官僚拦阻。

一堆厚厚的冬衣都搁在牢房一角。燕横仍只穿一袭布袍,在牢室中央地上再次静静打坐。

几个狱卒在牢房栏栅外隔着十几尺处,好奇地窥视着这个奇特的囚人。

「又出现了!」其中一个狱卒悄悄低呼。

他们都看见,只穿一身薄衣的燕横,身体一动不动,肩上却慢慢冒起一阵薄薄的气雾。这就是他们等待的奇景。

渐渐那白雾更从燕横身体各处冒出来。若非一直就在看着,狱卒也许会错以为他的衣服被灯火烧着了。

他们无法想透:一个人像和尚道士般打坐着,连一根指头都没动过,为什么身躯会热得在寒冬中冒出这种雾气?在灯火映照下他们看得见,燕横的额头、脸颊及颈项上都有反光的汗珠。

他们并不知道:此刻的燕横,正在一个他们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里,一次接一次跟敌人比斗,身体才会如此燃烧得烫热。

那个敌人,一身黑衣,只有独臂。

就像何自圣死后,叶辰渊仍不断在心里再次与他决斗;燕横这段日子,同样无数次以回忆中的叶辰渊当对手。

终於那雾气开始消散,燕横的心回来了现实。他睁开眼睛,像个刚刚溺水的人大口透着气,显得颇疲累。窥视他的狱卒互相看了一眼,也都无法理解燕横刚才做了什么。

——能够理解的人,天下间本来就极少。

燕横刚才的锻炼,在现实里虽然只过了极短时间,但在他脑海里已然跟叶辰渊决战了十二次。并非每一次都像真实那样结束——燕横的心胸被叶辰渊的「离火剑」刺穿过五次。那既是因为燕横想从比斗中揣摩叶辰渊「冥鸢一击」的更多可能变化,因而多次错失了应对的最佳时机;也因为两人之间的胜负差距,本来就是这么小。

他当然早就感应到狱卒在偷看,只是他不在乎。燕横对这些人没有任何怨恨。他站了起来,拿起放在床边的布巾抹抹汗水,又从牢房角落的水桶掬了一瓢水喝下,身心渐渐放松下来。他双手负在背后,垂头看着牢房的土地来回踱步,心里不断在回想着刚才每一次「决斗」的细节,思考着每一回胜负分野的关键在何。

他这低头踱步的姿态,就像一个专心在斟酌字句的诗人,沉浸在一种无人能理解的美丽之中。

那牢房之於燕横,此刻彷佛并不存在。

长久失却自由之下,剑道成为了他保守心灵平静的唯一法门。

——假如没有剑,我不知道自己此刻会变成怎样……

燕横无法确知,自己还要被关在天牢多久,又或者有没有出去的一天。他只可以尽量令自己不去想。

目前他只晓得两件外面的事情:荆大哥已然活过来;童静就在南京。这都是王守仁送入来的信息。

「静……」

燕横即使再努力专注於剑道,它在一天里能够占据他心灵的时光,始终就只得这么多。此际他的身心有些疲倦,那道将自己与现实隔绝的墙壁也就渐渐变薄。童静的脸,就像个梦般轻潜进他的脑海。

随之而来是难以抑止的心痛。尤其当燕横想到,自己是因为另一个女人而与童静分隔,就更感觉对不起她。

他停止了踱步。偷看的狱卒也早散去。燕横就在宁静和孤独中,慢慢坐在床边。

——不行……燕横,不可以下沉……

燕横挣扎着,感到每一口呼吸都那么辛苦。

他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困难的战门。

◇◇◇◇

同一片淡月,也在照着童静。

黑夜下的庭院中,那娇小的身影如在跳着神秘的舞蹈。手里反映成青蓝色的「迅蜂剑」,并未如往常般发出震鸣,只因童静舞剑的动作甚为缓慢。那刃光运行的轨迹,全是一道道不同形状的圆弧,时如平空流过的河水,时像一条潜行的银蛇。童静身随剑动,刃锋在她身周上下八方流动,彷佛不费半点气力。

这是燕横教给她的青城派第三套剑法「水云剑」,属於柔剑,常以慢练来修正身体动作和出剑轨迹的协调,以弧形运行为主的剑招,亦主要是锻炼防守。不过这套剑落到童静手上后,这两年有了不同的演译。童静自从吸收过武当的「追形截脉」和崆峒的「花法」后,突显出她的剑路较擅长截击抢险多於防御抵抗,故此当她练这「水云剑」时,那些圚弧的守招里,每一记都藏有三分变化突击的意识,只要腕臂发力稍变,原本像行云流水的剑刃,随时能够突然化为锐角出击。

童静融会了这些年所学的剑技及实战的体验,将这套「水云剑」变成了专属自己的东西。

——而这是从「剑士」到「剑豪」必经的道路。

在庭院一侧,练飞虹坐在石凳上观看着她。身体严重衰退的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这双眼睛仍然视力完好,即使在如此黑夜中,还能够看清童静的每一动作。

童静的剑法这时开始变化。原本平均而柔和的运剑节奏,换成了快慢交错的拍子。有时甚至会突然全身凝定下来,瞬间又再发动。人与剑不断在制造着节拍的错乱,看似混乱而随意,其实每一动静都计算着如何操控敌人的反应。这是崆峒派的「二十六繁影剑」。

练飞虹看着童静舞起他亲授的崆峒剑法,身体里的血脉禁不住热起来,这是他自从失去武力之后久未有的沸腾感觉。这套「繁影剑」里包含了「半手一心」及崆峒派其他各种以节奏时机、距离微差、虚招、引诱等欺诈技巧迷惑敌人的心法。

练飞虹不禁回想,最初在庐陵教导童静「半手一心」,已经是几乎七年前的事了,那是童静第一次主动向他求教;今天童静却已将这套剑法发挥至如此境地,练飞虹很多年没见过有门人打得出这样的「二十六繁影剑」——最后一次也许已是三十年前,那剑手是仍然年轻的师妹蔡先娇。而现在的童静却更凌驾其上。

与先前的「水云剑」不同,此刻童静手上剑光忽隐忽现,诡秘难测;身姿有时好像陷入了停滞的败象,却原来只是故意卖出空隙诱敌来攻,早就暗藏反击之策。

练飞虹却留意到,童静其中几招,预备反击的剑势与他所教的「繁影剑」有所不同。再多看一会他便明了:那是童静混入了「武当形剑·追形截脉」直接截击的剑意,相比「繁影剑」原本设定的反击,又更高超了一重。

——她正在依据自己的长处去裁剪所学。这是受到荆裂的武道哲学启发:每个人是形状各有差异的容器,如果要圆满地盛载,就要将所学的东西化为水。

练飞虹的眼睛湿润了。童静正在做的,就是他往昔错过了的事。

而这证明了,当年练飞虹在西安断定童静拥有超凡天赋,眼光实在无比准确。

——这也许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迅蜂剑」格外幼小的尖刃,因为剑招运行加速而开始生起鸣音。童静的剑招间歇地快起来。她的步法越踏越大,在庭院中央广阔的空地四方游走,来回迎击看不见的无数敌人。

当燕横困身於狭小的牢室里,在想像中与宿敌争战同时,童静则自由地在这无际夜空下,尽情展开光影的舞蹈。

童静的剑速不断提升。她开始喘着气,身体也像燕横一样冒烟。剑锋的鸣声更尖锐。

她的神情无喜无悲。就像人生中只剩下剑。

练飞虹感受到童静此刻的精神状态,大为意外。燕横被囚,生死难料,练飞虹以为这必令童静剑路大乱。但眼前所见,似乎这一劫令她更能专注心神,似乎正因为看透了世事的无常,而能够做到舍生忘死。

就连过去对於心灵失控的恐惧,童静也全抛却了。她在黑夜中的形影突然重新凝聚。吐气发声下,童静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

把一切都放开。

「迅蜂剑」像短暂消失了形体。下一瞬练飞虹已经看见童静完成的剑招。

是燕横最初教她的「星追月」。

极简单的刺剑。看在练飞虹眼里,却绝对不寻常。刚才童静由发招到完成之间,有极度短暂的时刻,练飞虹完全看不见。那感觉就好像时间的流动突然出了错,那时刻被抽去消失了一样。

练飞虹当然知道这只是错觉,现实不可能发生。唯一的解释就是:剑速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过去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速度。那是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发劲至最顶点时的刀速。

——这一剑,就是童静在船上击杀韩山虎的「曜炫之剑」。

此刻童静停了下来,仍然维持着「星追月」出尽的姿势。「迅蜂剑」余音未止。她大力地喘着气,眼睛盯着剑尖前的虚空,就像已把所有的精气神消耗在这一击上,再也无法继续练下去。

映着淡淡月光的「迅蜂剑」下一刻呛啷掉落到地上。童静似乎连手指也失去了握剑的力量。

练飞虹仍陷在无比震惊中。当天在赣江上与韩山虎之战到底发生过什么,童静只详细告诉过燕横,练飞虹只知大概。现在他终於亲眼目睹了击杀韩山虎的剑招。

——这快剑,她到底已经操控到什么程度?能够随心发出吗?……假如做得到,童静马上能够跻身当世顶尖剑客的行列。

童静娇小的身躯,乏力地在原地跪倒,垂头用双手支撑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练飞虹勉力走上前,强忍着膝盖关节的痛楚,半跪在童静面前察看她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