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多年前的爱情故事
原以为詹金斯小姐去世之后,我和克兰福德镇的联系可能会就此终止,或者最多只能保持通信往来。这种礼仪性的通信和过去亲密的私人交往不一样,就像我有时看到的枯萎植物收集本(「压干植物标本集」,我相信她们是这么叫的)和乡间草地上鲜活盛开的花朵那样不同。因此,当我收到珀尔小姐(以前我每年拜访詹金斯小姐后,总会去她那里住上一周)的来信时,感到格外惊喜。她在信中提议我应该去和她小聚一番。我接受邀请的几天之后,又收到玛蒂小姐的一张短笺,她以颇为婉转谦卑的态度说道,如果我能在拜访珀尔小姐之前或之后,考虑和她住上一两周,她将感到不胜荣幸。她写道:「自我亲爱的姐姐去世之后,我很清楚我这里对大家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朋友们只是出於好意才愿意与我为伴。」
我当然承诺了一旦结束对珀尔小姐的拜访,就去见玛蒂小姐。事实上我抵达克兰福德镇的第二天,就去看望她了。我非常好奇詹金斯小姐不在之后,那个家会是什么样,并且对可能会见到的一些变化略微有点担心。玛蒂小姐一见到我就开始哭泣。她一直在期盼我的到访,明显有些紧张。我尽力安慰了她,我发现我能给予的最好安慰,就是对逝者发自内心的称赞。每当我提起她姐姐的某种美德时,她都会缓缓地摇着头,一直到最终自己再也抑制不住早就在默默流淌的眼泪,用手帕捂着脸,大声地抽泣起来。
「亲爱的玛蒂小姐。」我握着她的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看到她如今孑然一身,我多么替她感到难过。她放下手帕说:
「亲爱的,我宁愿您别叫我玛蒂。她不喜欢这么叫;可我恐怕已经做了太多她不喜欢的事——现在她已经走了!如果您愿意,亲爱的,叫我玛蒂尔达好吗?」
我真心诚意地答应了,并在当天就开始和珀尔小姐练习称呼这个新名字。渐渐地,整个克兰福德镇的人都知道了玛蒂尔达小姐的这个心愿,都试着舍弃以前叫熟了的名字,但这个尝试不太成功,后来也就慢慢放弃了。
我在珀尔小姐家的日子过得很安静。詹金斯小姐一向是克兰福德镇的领军人物,如今她去世了,大家几乎都不知道该怎么举办聚会。从前詹金斯小姐经常把举办聚会的殊荣推让给尊贵的贾米森夫人。这位夫人身材肥胖,举止冲钝,对她的老仆人们言听计从。如果他们觉得她应该举办一个聚会,他们就会提醒她这么做的必要性,不然她就会放任不管。每次珀尔小姐在织毛线,而我在给父亲做衬衫时,我就有格外多的时间听珀尔小姐讲述陈年旧事。我总是会带一些针线活去克兰福德镇,因为我们不太阅读,也不太外出,於是针线活占了我大部分的时间。珀尔小姐讲的其中一件往事,关系到了很多年前一段被人隐隐猜测过的爱情故事。
不久,我就搬到玛蒂尔达小姐的房子里去了。看得出为了让我住得舒适,她显得非常羞怯和焦虑。当我打开行李的时候,她前前后后地来回走,不停地去拨炉火,反而弄得炉火差点都熄了。
「您抽屉够用吗,亲爱的?」她问,「我实在不知道我姐姐以前是怎么安排的。她做事极有条理。我敢肯定她一个星期训练出来的仆人,就能烧出比这好得多的炉火,而范妮已经和我一起待了四个月了。」
有关仆人的话题是一种永久性的牢骚,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在克兰福德镇,「上流社会」中的男人极其少见,也几乎无人谈论他们,而年轻英俊的男人则大量混迹於下层社会。漂亮灵巧的女仆们可以从中挑选称心如意的「追求者」,而她们的女主人们虽然不像玛蒂尔达小姐那样无端地害怕男人和婚姻,但很可能也会担心自己漂亮的小女仆投向男人的怀抱。那些应招前来干活的工匠、屠夫、花匠,很不幸都是未婚的英俊男人。范妮的情人们(如果她曾有过的话)一直让她的女主人不安生。玛蒂尔达小姐怀疑她经常和别人调情。如果她不是非常漂亮的话,我倒怀疑她是否跟人调过情。根据雇佣条件规定,她是被禁止拥有「追求者」的。当然她极其无辜地替自己辩白,说的时候不停摆弄她围裙的褶边。「请相信我,小姐,我每次都只和一个人交往。」虽然玛蒂小姐一个都不让她交往,但似乎总有个男人在厨房出没。有一天晚上我有事去储藏室,好像看到一个男人的衣服后摆在洗碗槽那边一闪而过,但范妮向我担保那只是我眼花了。另一个晚上,我们的表都停了,我走过去看钟,看到一个非常古怪的景象,很像一个男人正挤在钟和开着的厨房门后面。我记得当时范妮非常匆忙地夺过蜡烛,让钟的表面笼罩在阴影中,然后非常明确地告诉了我时间,可后来我们听到教堂的钟声,发现她说早了半个小时。但是我没有说出我的疑虑,免得让玛蒂小姐更加担心。第二天范妮还特意对我说,这个厨房让人不舒服,总是有些奇怪的阴影,她几乎都有点不敢待了。「您知道的,小姐,」她补充说,「从六点钟的早茶,到晚上十点钟女主人摇铃做晚祷,我都看不到一个活人。」
不管怎么说,范妮还是得离开,於是玛蒂小姐恳求我留下,「帮她适应」新的女仆。当我听到父亲说家里没事的时候,我就答应她了。新女仆玛莎是个粗糙朴实的乡下女孩,过去一直生活在某个农场。她前来应聘的时候,我倒挺喜欢她的样貌。我向玛蒂尔达小姐保证教会她这屋子里所有的规矩,这些规矩都是非常一丝不苟的,玛蒂尔达小姐相信她姐姐也会同意。詹金斯小姐在世时,我们总是嘀嘀咕咕地抱怨那些条条框框的家规,可她去世之后,即便像我这样的常客,也不敢建议做任何改变。举个例子,在「我的教区长父亲的房子」[1]里就餐时,我们一直遵循着那些必须保持下去的餐桌礼仪。於是,我们总是会喝葡萄酒,吃甜食。但除非有聚会,酒瓶才会被添满,剩下的我们也很少喝,尽管我们每天晚餐后都会摆出两个玻璃酒杯。然后直到下一个节日,我们才会想到去观察一下瓶里还剩多少酒。如果所剩不多,我们就会送给穷人。但偶尔,上一个聚会(也许是五个月前)可能剩下了很多酒,我们就会把它们倒进从地窖里拿出来的新酒瓶。我猜想可怜的布朗上尉不太喜欢喝葡萄酒,因为我发现他从来就喝不完第一杯,大多数军人能喝好几杯呢。然后,说到我们的甜食,詹金斯小姐过去经常把小葡萄干和醋栗收集起来。我想,其实这些东西刚采下来的时候,味道应该更新鲜,但詹金斯小姐认为,这样的话夏天就没有东西做甜食了。於是按规矩,两个玻璃酒杯,上面是一碟子醋栗,旁边放着饼干和小葡萄干,下面是两个玻璃酒瓶,我们觉得真是非常高雅。吃橙子的时候,有一套非常奇特的流程。詹金斯小姐不喜欢切水果,因为根据她的观察,水果的汁水会四处飞溅,吸吮(当然我想她用的是更深奥的单词)实际上是享用橙子的唯一方法。但这样的话,总是会让人把它和婴儿的某种行为联系起来。因此,每当橙子季节到来,吃过甜食后,詹金斯小姐和玛蒂小姐通常会站起身,默默地各取一只橙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无拘无束地开始吸食橙子。
詹金斯小姐去世前,我在这种场合试过一两次劝玛蒂小姐留下,她答应了。我用餐巾挡住脸不去看她,她说,她尽量不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来。但现在她姐姐已经离开,当我请求她陪我留在温暖的餐厅里,用她喜欢的方式享用橙子时,她看上去非常惊骇。其它的每件事也都如此。詹金斯小姐的规矩比以前更严谨地被执行着,因为制定者已经离开,没地方去找她申诉了。处理所有的事情时,玛蒂尔达小姐总是太过温顺和优柔寡断。我听说过范妮这鬼丫头在某个上午因为晚餐的事情反反覆复让玛蒂尔达小姐改了二十来次主意。有时候我想,她大概就是利用玛蒂尔达小姐的弱点来迷惑她,让她更加依赖於自己聪明的小女仆。我决定在看清楚玛莎的为人之前,先不离开玛蒂小姐。如果我认为她值得信赖,那么我要告诉她,不用每件小事都去麻烦她的女主人。
玛莎有点冲钝,说话也过於直率。除此之外她还是个活泼、善良,但非常无知的女孩儿。她来这儿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有一天早晨,玛蒂尔达小姐收到一封她堂弟的来信,我们都非常惊讶。这位堂弟在印度待了二三十年,最近,正如我们在「军队名单」上看到的,他回到了英国,同行的还有他残疾的妻子,英国的亲戚们都还没有正式见过她。詹金斯少校信上说,在他和妻子回苏格兰的途中,打算顺路在克兰福德镇过上一晚——如果玛蒂尔达小姐不方便招待他们过夜的话,他们可以住在小旅馆里,这样的话,他们希望白天可以尽可能地和她待在一起。当然,正如玛蒂小姐说的,她肯定觉得方便,因为整个克兰福德镇的人都知道,她姐姐的卧室是空着的。但我可以肯定,她希望少校仍然待在印度,彻彻底底地忘记他的堂姐们。
「哦,我该怎么安排?」她无助地问,「如果黛博拉还活着,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应付一位绅士的到访。我必须把刮面刀放进他的更衣室吗?天哪!天哪!我一把都没有。黛博拉都收着呢。还有拖鞋,还有衣刷?」我猜想他可能自己都带着这些东西呢,「还有,吃过晚饭,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站起来离开,留他自个儿喝酒?黛博拉肯定会做得很得体,她做起来总是得心应手。您觉得,他会喜欢喝咖啡吗?」我接管了咖啡的安排事宜,并告诉她我会指导玛莎一些服侍的技巧——必须承认这方面她实在欠缺——还有,我相信詹金斯少校和夫人应该会理解,一位独自居住在乡村小镇的女士,生活是比较清静的。但她仍然非常激动不安。我只能让她去把玻璃水瓶清空,拿两瓶新鲜的葡萄酒上来。我希望我指导玛莎的时候她不在场,因为她会不时地插嘴说一些新的指示,把可怜的女孩儿搞得糊里糊涂,张着嘴站在那儿,听我们俩各说各的。
「把蔬菜依次递给每个人,」我说(现在看起来挺蠢的——因为这远远超过了我们安静简单的生活方式),然后看到她很疑惑的样子,我补充了一句,「把蔬菜依次递给每一个人,让他们自己随意拿。」
「记得先给女士们,」玛蒂尔达小姐插嘴,「你伺候的时候一直要记得女士优先,男士在后。」
「我会按您说的做,女士,」玛莎说,「不过我喜欢男孩子。」
玛莎说的话让我们感觉非常不安和震惊,但我知道她没什么恶意。总的来说,她对我们的指导执行得非常好,除了有一次她用胳膊肘「轻撞」了一下少校,因为她依次递土豆的时候,少校没有如她预期地自己动手去取。
少校和他妻子都是非常安静朴实的人,估计所有的东印度人都是那样没精打采的。而让我们颇为沮丧的是,他们随身带了两名奴仆——一名印度奴仆伺候少校,一名仪态沉着的老妇伺候他妻子。他们睡在小旅馆里,并承担了大量的贴身伺候男女主人的职责。毫无意外,玛莎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东印度人白色的包头巾和棕色的皮肤;而当他站在桌边服侍的时候,玛蒂尔达小姐微微地避开了他。事实上,他们离开之后,她曾经问过我,他有没有让我想起了「蓝胡子」[2]?总体而言,这次拜访非常令人满意,即使到现在,仍是玛蒂尔达小姐和我聊天的话题之一。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克兰福德镇,甚至惊动了淡漠而高贵的贾米森夫人,在我去拜访她的时候,她对此表现出了些许的兴趣。我去拜访她,是为了感谢她赐予玛蒂尔达小姐的好心答覆,有关绅士更衣室的安排事宜——我必须承认,她答覆时的态度十足是斯堪的纳维亚女先知式的淡漠厌倦——「离开我,让我安静地休息一会儿。」[3]
现在,我要开始讲那个爱情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