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尉
在克兰福德镇住上一个月,想不了解当地每个居民的日常习惯都难。早在我作客结束之前,我就知道了关於布朗一家三口的很多事情。他们家境贫困已经不算是新鲜事了,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直截了当地说起过,并且对自家生活节俭也不觉得有遮遮掩掩的必要。而大家后来才渐渐发现的,是布朗上尉在各个方面表现出来的慷慨仁慈,而他自己对此毫无察觉。每当这类事情发生,大家总会议论纷纷。由於我们平时不怎么阅读,而且几乎所有的女士们身边都有仆人陪伴,所以可供聊天的话题非常稀少。於是我们详细讨论了上尉的一件事,那就是,在某个星期天,他替一个可怜的老妇人拿食物。那天他做完礼拜,从面包房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那个老妇人。上尉注意到她捧着食物走得摇摇晃晃,出於一贯高尚的行事风格,上尉帮她解除了负担,在她身边领着路,端着她的烤羊肉和土豆,把她安全送回了家。这个举动被认为是非常古怪的,大家希望他能在星期一早晨去拜访各家镇民,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并为自己的不知分寸而道歉。但他并没有那么做。於是大家觉得他是不好意思了,不敢四处露面。怜悯之余,我们开始替他说话:「星期天上午发生的事情毕竟说明了他心地非常善良。」这样他下次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舒服得多。但是,瞧!他向我们走过来,没有丝毫羞愧的感觉,照样用低沉洪亮的声音说着话,头部向后挺直,假发自信地卷曲着,一如往常。我们不得不得出结论,他压根儿就忘了星期天的事情。
珀尔小姐和杰西·布朗小姐因为舍得兰羊毛和最新的编织法已经成为了亲密朋友。所以每当我去拜访珀尔小姐时,碰到布朗一家的次数比我住在詹金斯小姐家里时碰到他们的次数更多。詹金斯小姐永远无法原谅布朗上尉对约翰逊博士——一位能写出如此智慧和宜人小说的作家——的轻蔑评论。我发现布朗小姐因为某种缠绵而无法根治的恶疾病得很厉害,这种痛苦让她神色不宁,我以前一直误以为那是脾气恶劣的表现。当然,在病痛带来的忍无可忍的精神刺激下,她有时的确会变得十分乖戾。这种时候,杰西小姐总是对她非常宽容,甚至比以往更耐心,同时伴随着严厉的自责。她们俩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充满自责。布朗小姐经常责备自己,不仅因为自己那急躁易怒的性格,更因为自己的病使父亲和妹妹不得不节衣缩食,省出不少钱,确保她的病体能得到必要的治疗。所以,只要能为他们做出牺牲,减轻他们的负担,她都甘之如饴,这种天性上的慷慨大方更使她的脾气添上了苦涩的尖刻。杰西小姐和她父亲格外平静和温柔地包容着这一切。我开始原谅杰西小姐唱歌走调,以及她不成熟的居家打扮。并且意识到布朗上尉黑色的布鲁特斯假发和加垫肩的外套(唉,穿得太旧了!)还是他年轻时在军队里的时髦风格,他现在仍这么打扮着,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他在从军生涯里学到了无穷的才智和谋略。据他承认,别人抆的靴子都不能令他满意,所以他都是自己抆的。但实际上,他只是想方设法在帮小女仆减少日常活计——因为知道他女儿的病,很可能已经使小女仆不堪重负了。
在那场令人难忘的辩论发生之后,上尉一直尽心竭力想和詹金斯小姐言归於好。因为听到詹金斯小姐说铁火铲刺耳的摩抆声让她恼火,他就送给了她一把木质火铲(他自己做的)。她冷淡地接受了礼物,并很正式地向他道了谢。上尉走了以后,她命令我把火铲拿出去放到储藏室。她大概觉得,一个喜欢博兹先生甚於约翰逊博士的男人送的礼物,发出的声音可能比任何一把铁火铲都更刺耳。
这就是我离开克兰福德镇去德伦布尔时的大概情况。当然,我和好几位女士都有通信,所以对亲爱的小镇上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珀尔小姐曾经对毛线编织很着迷,现在又对钩针兴趣盎然。她每次写信,必定像那首老歌唱的「但请别忘记弗林特的白色毛绒线」,在每条新闻的结尾话锋一转,委托我帮她办一些有关钩针的差事。还有玛蒂尔达·詹金斯小姐(詹金斯小姐不在的时候,她不介意被称为「玛蒂小姐」),她写的信非常亲切友好,如家常闲聊一般。她时不时地会冒险插入一条自己的意见,然后又停下来,或者请求我不要说出去,因为她知道黛博拉对此不以为然;又或者在信尾加上附言,解释道,关於上面所提,经她与黛博拉讨论,已经非常确定之类——写到这儿,她很可能会把前面提出的意见一一否定。还有就是詹金斯小姐——她喜欢玛蒂小姐叫她黛博拉,因为她父亲曾经说过,希伯来人的名字应该就是这么发音的。我私底下想,她在性格上应该也把希伯来女先知奉为榜样了,事实上,除了习惯和衣着比较现代之外,她在某些方面的确和严肃的女先知不无相似。詹金斯小姐披着围巾,戴着一顶类似骑师帽的小软帽,看上去就是一位非常有主见的女性。不过她很鄙视男女平等那种时髦论调。平等?真是的!她认为女性的地位更高一等。现在说回她的信件。她写的每一件事都和她本人一样高贵庄严。我仔细阅读了她所有的信(亲爱的詹金斯小姐,我是多么以你为荣啊!),并且要摘录比较特别的一段,因为它和我们的朋友布朗上尉有关:
「尊贵的贾米森夫人刚刚结束拜访。在之前的交谈中,她告知我昨天接待了她可敬丈夫的一位故友——莫来弗拉勋爵的来访。您可能很难想像,本小镇有何事能让勋爵阁下大驾光临。原来他此行是为探望布朗上尉,他们似乎在「拿破仑战争」中就已互相熟知。在撤离名不符实的「好望角」时,勋爵阁下曾面临大难,布朗上尉有幸解救他脱离灭顶之险境。您知道我们的朋友,尊贵的贾米森夫人凡事并无太多好奇之心,因此当我告诉您,她实在无法详细透露上述险情时,想必您不会过於意外。我承认我十分担心,凭借布朗上尉有限的财力,他能以何种姿态来接待这样一位贵客。我得知勋爵阁下现已下榻天使宾馆,让我们希望他能得以好眠,恢复精力。在勋爵阁下光临本镇的两天时间里,他会和布朗一家共进几次正餐。我们屠夫的妻子约翰逊夫人告诉我,杰西小姐买了一条羊腿。但除此之外,我并未听到任何有关招待贵宾的恰当准备。也许他们是以「理性和灵魂的流动盛宴」[1]来招待他了吧。作为布朗上尉的熟人,我们深知他对享受「纯粹英语之甘泉」[2]的可怜向往。如今他能有机会与一位优雅高贵的英国贵族对话,得以提高自己的品味,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件大事。然而,谁又能全然幸免於世俗的差错呢?」
珀尔小姐和玛蒂小姐的信也是同时到达的。像莫来弗拉勋爵来访这样的大新闻是不会被克兰福德镇的写信人忽略的,她们自然要大肆渲染一番。玛蒂小姐为和她姐姐同时写信而谦逊地道歉,毕竟她姐姐比她更有能力描述克兰福德镇的盛事。但撇开一些小小的拼写错误,玛蒂小姐的叙述让我对勋爵阁下来访后引起的骚动如临其境。除了天使宾馆的人、布朗一家、贾米森夫人和一个小男孩之外,我没听说勋爵阁下和其他任何人说过话。那个小男孩是因为把脏兮兮的铁圈撞到了勋爵阁下的腿上,被他骂了几句。
我再次到克兰福德镇作客是在夏天。自从我上次离开后,整个镇子没有人出生或死亡,也没有举办任何婚礼庆典。每个人还是住在老地方,穿着几乎同样的保存得当的老式衣服。最大的变化就是,詹金斯小姐为客厅添置了一条新地毯。我和玛蒂小姐忙着追逐午后的阳光,因为它们从毫无遮掩的窗户直接射到了地毯上!我们用报纸遮住被晒到的地方,然后坐下来看书或做活儿。瞧!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阳光就会移开,晒到新的一处,我们就再次跪下来,把报纸挪到那个地方。整个早晨我们也非常忙碌,在詹金斯小姐举行聚会前,我们遵循她的指示,把剪下来的报纸钉在一起,铺成一条临时小路,通向为来客们准备好的每一张椅子,以免他们的鞋子弄脏新地毯。在伦敦你们会为每位客人准备一条纸路吗?
布朗上尉和詹金斯小姐互相之间的态度依旧不很热切。在我看来,文学上的分歧是根本原因,它就像一个「伤口」,最轻微的碰触都会让两人敏感地退避。这是他们之间仅有的分歧,但已经足够了。詹金斯小姐总是忍不住要对布朗上尉指桑骂槐,尽管他没有回应,只是用手指敲着桌面,她仍觉得这举动充分表现出了对约翰逊博士的蔑视,并感到非常愤怒。布朗上尉相当喜欢夸耀对博兹先生作品的偏爱,走在街上都会全神贯注地读他的书籍,以至於差点撞到了詹金斯小姐。尽管他的道歉是真心诚意的,尽管他实际上只是让双方吓了一跳,并未造成其他伤害,但詹金斯小姐告诉我,如果他当时在阅读一篇更为高雅的文学作品,那她宁可被他撞倒在地。可怜而勇敢的上尉!他的样子更加衰老疲惫了,衣服也非常陈旧。但除非被问到他女儿的健康状况,他总是一如既往的兴致勃勃。
「她忍受了很多痛苦,而且还要忍受更多。我们也只能尽自己所能来减轻她的病痛——这是上帝的旨意!」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脱下了帽子。我从玛蒂小姐那里得知,事实上他们已经竭尽所能了。他们请了当地一位极有名望的医生,对他的每一项医嘱都言听计从,不惜一切代价。玛蒂小姐很肯定,为了让病人过得舒服一些,他们做了很多自我牺牲,但从来闭口不提。至於杰西小姐——「我真觉得她是个天使,」可怜的玛蒂小姐大为倾倒地说,「看看她忍受布朗小姐坏脾气的模样!她熬了一整夜照顾病人,其中一半时间还要被病人责骂,可到了早上她的脸色还是那么愉悦,真是太美了。早餐时她还能干净利落地问候布朗上尉,就好像昨晚她是酣睡在女王的床上。我亲爱的!如果您像我那样看到过这些情景,您就再也不会嘲笑她那一本正经的小卷发和粉色蝴蝶结了。」我感到非常内疚,再次见到杰西小姐的时候对她倍加敬重。她看上去既憔悴又痛苦,当谈到她姐姐的时候,她的双唇开始颤抖,好像非常虚弱。但当说起下面这段话时,她的脸色明亮起来,美丽双眼中闪烁的泪光也被压了下去——
「但是,无可否认的是,克兰福德是个多么友善的小镇啊!我从没指望有人会把最好的饭菜用盖碗装着送来给我姐姐。家境不太富裕的人们会把最早采摘的蔬菜放在门口送给她。他们说话简短生硬,好像这么做让他们感到羞愧,但我内心深处经常能感觉到他们的善良体贴。」她的眼泪终於又浮上来并夺眶而出,但过了一两分钟她就开始责备自己,然后又像以往那个快乐的杰西小姐一样站起来离开了。
「但为什么那位莫来弗拉勋爵不为他的救命恩人做点什么呢?」我问。
「哎呀,您看,除非迫不得已,不然布朗上尉是不会向他开口叫穷的。他和勋爵阁下走在一起时,看上去像王子一样快乐。因为他们从来没为晚餐的粗陋致歉而引起注意,而布朗小姐那天身体也还好,一切看上去都令人愉快,所以我猜想,勋爵阁下根本就没想到他们的生活竟会如此困窘。冬天他倒是经常送野味过来,但此刻他人在国外呢。」
我经常能注意到克兰福德镇的人对一些小东西和小机会善加利用:把快要凋零的玫瑰花瓣收集起来做成混合香料,送给没有花园的人;把小束的薰衣草送给一些镇民,撒在他们的抽屉里,或放在病人的卧室里熏燃。很多人看着不起眼的小东西,或者认为不值得做的小事,都能引起他们的注意。詹金斯小姐在一只苹果里塞满了丁香,用火烤过后放在布朗小姐的房间里,香味非常好闻。她每放一瓣丁香,都要念一句带有约翰逊博士风格的句子。的确,她只要一想到布朗一家,就肯定会提起约翰逊博士。由於当时她对他们总是念念不忘,所以我经常能听到一些悠扬的长句。
有一天布朗上尉上门拜访,向詹金斯小姐做的许多小小的善行致谢。我这时才知道她曾经做了那么多好事。上尉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老人,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眼神黯淡,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他没有——也无法——愉快地聊起他女儿的状况,但语气里还是有一种听天由命的男子气度。他话说得不多,两次提到了他的小女儿:「杰西帮了我们多大的忙啊,只有上帝知道!」说完第二遍,他就仓促地站起来,沉默地和我们一一握手,然后离开了房间。
那天下午,我们注意到有几群人聚在街上,正一脸惊恐地听着什么传言。詹金斯小姐好奇了一阵子,终於不顾体面地打发詹妮出去探听。
詹妮回来的时候脸吓得发白。「哦,小姐!哦!詹金斯小姐!布朗上尉被轧死在他们那条肮脏可恨的铁路上了!」她说着大哭起来。她和其他人一样都体会过可怜的布朗上尉的慷慨仁慈。
「怎么会——在哪儿——在哪儿?上帝啊!詹妮,别浪费时间哭喊了,给我们说一说。」玛蒂小姐马上冲到街上去,一把揪住那个正在传布消息的男人。
图片4 把吓坏了的马车夫带进客厅
「进来——马上来见我的姐姐,教区长的女儿詹金斯小姐。哦,天哪,天哪!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喊道,一边把吓坏了的马车夫带进客厅。马车夫惊骇不已,不停地捋着自己的头发,站在那儿,湿漉漉的靴子踩在新地毯上,但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很抱歉,女士,这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回忆使他颤抖起来,「上尉当时正在很专心地读一本新书,一边在等下趟火车过来。有个小女孩从她姐姐身边溜开,摇摇晃晃地想穿过铁轨,跑到她妈妈那里去。火车过来的声音响起时,上尉突然抬头,看到了那孩子,便冲向铁轨抓住了她,然后他的脚滑了一下,火车立刻从他身上轧去了。哦上帝啊!女士,这确实是真的,他们已经去给他的女儿们报丧了。那孩子没事,只是在上尉把她扔给她母亲时,肩上撞了一下。可怜的上尉会很欣慰的,是不是,女士?愿上帝保佑他!」善良粗犷的马车夫紧紧皱起他阳刚的面容,转过身子想掩饰他的眼泪。我转向詹金斯小姐,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好像马上要晕倒的样子,她做了个手势让我把窗户打开。
「玛蒂尔达,把我的帽子拿来。我必须去看望那两个女孩。上帝原谅我,如果我曾经说过任何轻视上尉的话!」
詹金斯小姐穿戴好之后走了出去,同时嘱咐玛蒂小姐给马车夫倒杯葡萄酒。她离开以后,我和玛蒂小姐偎在火炉边低声而充满敬畏地交谈着,眼泪一直在不知不觉地流淌。
詹金斯小姐回家的时候非常沉默,我们不敢问她任何问题。她告诉我们,杰西小姐晕了过去,她和珀尔小姐费了不少劲才让她恢复了知觉。但当她一苏醒,她就请求她们中的一位去陪着姐姐。
「霍金斯先生说她活不了多久了,她不能再经受这个打击。」杰西小姐说。她的身体因为悲伤而轻轻颤抖,但她又极力地克制着强烈的情绪。
「但您怎么瞒得过去呢,亲爱的?」詹金斯小姐问,「您撑不了的,她肯定能看出您哭过。」
「上帝会帮助我的——我不会垮掉——消息传来的时候她正在睡觉,她现在可能还在睡。她肯定会悲痛万分的,不仅因为父亲的去世,还因为考虑到我的将来。她一直对我这么好。」她抬起头,用她那双柔和纯挚的眼睛真诚地看着她们。珀尔小姐后来对詹金斯小姐说,她当时几乎听不下去了,因为她们都知道,布朗小姐是怎么对待她妹妹的。
尽管如此,一切还是按照杰西小姐的意愿安排妥当。布朗小姐被告知,她父亲因为铁路方面的事务短途出差去了。她们想了一些应付的办法——詹金斯小姐没能具体说明。珀尔小姐暂时和杰西小姐住在一起。贾米森夫人派人去进一步打探消息。这就是我们那天晚上听到的所有事情。第二天詹金斯小姐带进来的报纸上完整报道了这起致命的事故。她说她的视力很模糊,让我给她读一下。当我念到「这位勇敢的绅士当时正在专心阅读他刚收到的《匹克威克外传》的新章节」时,詹金斯小姐长久而肃穆地摇着头,然后叹息着说;「可怜可敬的,痴迷的人啊!」
上尉的遗体将被从车站送到教区教堂,然后在那里下葬。杰西小姐打算一路把他父亲送到墓地,不管谁的劝诫都动摇不了她的决定。她的这种自我克制让她看起来近乎固执。她拒绝了珀尔小姐的恳求和詹金斯小姐的忠告。最后,詹金斯小姐放弃了劝阻,一阵沉默之后(我原本担心这沉默预示着对杰西小姐的强烈不满),詹金斯小姐说,她应该陪杰西小姐一起去参加葬礼。
「您一个人去是不合适的,无论从礼仪还是人情世故方面来讲,我都是不允许的。」
杰西小姐看上去好像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安排,但她的固执——如果她曾有的话——在她坚决要去参加葬礼的时候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我确信这可怜的孩子一直希望在她亲爱的父亲的墓前独自哭上半个小时,不被朋友们的同情和围观打扰。她曾经是父亲所有的一切,现在却不得不送他离开。但这个想法不可能实现了。那天下午詹金斯小姐派人去买了一码的黑绸,然后自己忙着装饰她那顶我提到过的黑色丝绸小帽。完工以后她戴上帽子,看着我们,等待我们对她的赞美。我虽然满心伤悲,但正像人们在最深切的哀悼时,会不自觉地突发奇想那样,我一看到那顶小软帽,立刻想到了头盔。一半像头盔,一半像骑士帽,我相信,詹金斯小姐戴着这样一顶风格复杂的帽子去参加了布朗上尉的葬礼,用她那无价的温柔而宽容的坚定意志来支持杰西小姐,一定让杰西小姐得以在离开墓地前,酣畅淋漓地痛哭了一番。
与此同时,珀尔小姐、玛蒂小姐和我在一起照顾布朗小姐。我们发现最困难的莫过於应付她那没完没了的抱怨。但如果仅仅如此就已经让我们疲惫不堪,意志消沉,那杰西小姐平时是经受了什么样的苦难啊!然而她回来的时候几乎十分平静,就像已经汲取了新的力量。她脱下丧服,走进来,看上去苍白而温和,轻柔而长久地和我们每个人握手表示感谢。她甚至能微笑了——虚弱而凄美的微笑——好像是在向我们再次保证,她能够忍受这一切。但她的强颜欢笑却让我们忽然热泪盈眶,比她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更让我们心酸。
接下来的安排是,珀尔小姐整晚陪着她照看病人,玛蒂小姐和我第二天早晨回来调换她们,这样能让杰西小姐有机会小睡几个钟头。但到了早晨,詹金斯小姐出现在了餐桌边,戴着她的头盔帽子,命令玛蒂小姐留在家里,而她自己打算去帮忙看护病人。她很明显地处於一种极其友好的兴奋状态,一边站着吃早餐,一边不停地责备着全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