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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刚刚吃完午餐。雷德纳太太照例回房休息。我打发她上床,给她好几个枕头,还有她要看的书。我刚要离开她的房间时,她把我叫回去。
「护士小姐,不要走。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我又回到她的房里。
「把门关上。」
我遵照办理。
她下了床,开始来回踱着。我可以看得出她在下决心做一件事,不想干扰她。她分明是有一件事,犹豫不决。
最后,她似乎已经鼓起勇气去做她需要做的事了。於是,她转过身来,突然对我说:「坐下来。」
我静静的坐在桌旁。她紧张的说:「你也许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吧?」
我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告诉你了──一切都告诉你!我必须告诉一个人,否则,我就要发疯了。」
「好吧,」我说,「我实在以为你这样做也好,当一个人坐在鼓中的时候,是不容易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她不再不安的踱来踱去,现在面对着我。
「你知道我害怕些什么吗?」
「一个男人,」我说。
「是的──但是,我并没说是什么人──我是说,什么事。」
我等她说下去。
她说:「我怕让人害死!」
啊,现在已经说出来了。我可不能表示出我有什么特别的忧虑,她已经几乎变得歇斯底里了。
「哎呀,」我说,「原来如此,真的吗?」
於是,她哈哈大笑。她笑呀、笑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那样说法真可笑!」她说,「你那样说法真可笑!」
「好了,好了,」我说,「这样是不行的。」我严厉的说。我把她推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到洗脸盘那里,用冷水浸浸海绵,洗洗她的额和手腕。
「不要再乱讲了,」我说,「镇定而又切实地把一切都告诉我。」
这样一说,她的笑声停止了。她坐起来,用她平常讲话的自然声调说话。
「护士小姐,你是个无价之宝。」她说,「你使我觉得我彷佛是只有六岁,我要告诉你。」
「对了。」我说,「不要忙,不急。」
她开始讲了,慢慢的、不慌不忙的:「我还是二十岁的女孩子时候,我结婚了。对方是一个在国务院做事的青年,那是在一九一八年。」
「我知道。」我说,「麦加多太太对我说过,他在大战期间阵亡了。」
但是雷德纳太太摇摇头。
「那是她的想法,那是大家的想法。事实上,那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护士小姐,当时我是一个很怪的、非常爱国而且热情的女孩子,一脑门子理想主义的思想。当我结婚只有几个月的时候,由於一件预料不到的偶发事件,我发现丈夫是德国人花钱雇的间谍。我后来晓得就是他供给的情报,才直接引起一艘美国运输舰的沉没,以及许多人丧失性命。我不知道别人遇到这种事大都怎样办,但是,我来告诉你我怎么办吧。我的父亲在军政部,我便迳直到他那里,把实情告诉他。佛瑞德实在是作战期间被打死的──但是,他是在美国以间谍罪而处决的。」
「哦,哎呀,哎呀!」我叫道,「多可怕!」
「是的。」她说,「那是很可怕的,他也很亲切、很温柔。但是,仍然……不过,我毫不犹豫。也许,我错了。」
「这很难说。」我说,「我的确不知道一个人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
「我告诉你的这些事,国务院以外是不公开的。表面上看,我的丈夫是到前线打仗时阵亡的。我是一个阵亡军人的寡妇,受到各方不少的同情和眷顾。」
她的声音里有很悲痛的调子,我非常了解的点点头。
「有不少男人想同我结婚,可是,我总是拒绝。我受的打击太大,所以已不能再信任任何人。」
「是的,我可以想像到一个人会有那样的感觉。」
「后来,我很喜欢一个年轻人,我正在犹豫时,发生了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我收到一封令人烦恼的信──是佛瑞德瑞克寄来的──信上说:我如果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他就要我的命!」
「佛瑞德瑞克寄来的?你的亡夫寄来的?」
「是的,当然是的。起初我以为自己疯了,或是在做梦。最后,我去找我的父亲。他这样把实话告诉我,原来我的丈夫并没有枪决。他逃跑了──但是,他的逃亡仍然没有用。几个星期之后,有一班火车出轨,他就在车上。在遇难者的屍首当中,发现了他的屍首。我的父亲一直将他逃亡的事瞒着我,他以为反正人已经死了,那就没有任何理由要告诉我。直到发生这件事,他才道出实情。
「但是,那封信一来,就让人有一些新的揣测。也许事实上我的丈夫仍在人间吧?
「我的父亲尽可能的仔细研究这件事。他的结论是:依人之常情而论,我们可以相信,那具当做佛瑞德瑞克屍体埋葬的屍体就是佛瑞德瑞克的。那屍体面貌已经相当难认了。所以,他也不能斩钉截铁的说一定是的,但是,他一再郑重的说,他相信佛瑞德瑞克是死了,那封信一定是一个残忍而且恶毒的人在捉弄我。
「同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我和任何一个男人如果似乎很亲密了,我就会接到一封恐吓信。」
「是你丈夫的笔迹吗?」
她慢慢的说:「这很难说。我没有保存他的信,只有凭记忆来判断。」
「信上有没有提到什么往事,或者用一些特别的字眼,使你可以确定是他写的?」
「没有。过去的确有一些字眼──譬如说外号之类的字眼──我们两人之间常用的字眼──假若来信用到或引用到那些字眼,我就可以确定了。」
「是的。」我思索着说,「这很奇怪。不过,看情形这彷佛不是你丈夫写的。但是,这可能是别的人写的吗?」
「有一个可能,佛瑞德瑞克有一个弟弟──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还是个十岁或十二岁的孩子,他的名字叫威廉。他崇拜佛瑞德瑞克,佛瑞德瑞克也很喜欢他,那孩子后来怎么样,我不得而知。我想,他既然那样狂热的崇拜他哥哥,等他长大了,似乎很可以认为他的死亡,我应该负其责。过去他始终妒忌我,他也许会想出一个阴谋要惩罚我。」
「这是可能的。」我说,「小孩子如果受到打击,就会记在心里,这实在是令人惊异的事。」
「我知道,这孩子也许把一生的时间都用到报复上。」
「请你再说下去。」
「此外没有很多的话要说,我在三年前认识爱瑞克,我本来打算永远不结婚,可是爱瑞克使我改变主意,直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我一直在等待另一封恐吓信,可是一封也没有。於是,我就下一个结论:不论写那种信的人是谁,如今他不是死了,便是他觉得那种残忍的把戏玩腻了。可是,我们婚后的第三天,我收到这封信。」
她由桌子上拉过一个小公事包,打开锁,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我。
墨水稍微有些褪色,笔迹相当女人气,字体向前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