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拉很惊讶他的归来:「你怎么回来了,亲爱的?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我叫威珞娜请假一天。生病着实真令人讨厌,不是吗?」
巴比特知道蜜拉现在需要人家的安慰,於是他百般哄慰她,令她很快乐。当他们听到巴顿医生的汽车停在门前的声音时,两人都感到莫名的高兴。巴比特看了看窗外,吓了一大跳。跟巴顿医生一道来进来的竟是那个满头黑发,一脸胡子,坏脾气的外科医生——狄伦医生。巴比特又窘又急,又不愿显露出来,於是连忙下楼去了。
巴顿医生用从容不迫的态度对他说:「别担心,老友,可是我觉得让狄伦医师来检查蜜拉,可能比较保险些。」他对狄伦医生讲话的神态就好像向一个大师般的恭敬。
狄伦医生很庄重地点点头,跟着上楼。巴比特在客厅里苦恼地走来走去。除了蜜拉生产以外,家里从没有人动过什么大手术,而且,外科手术对他而言,简直是件不可思议又充满奇迹而又密布了恐怖的噩梦。可是,当狄伦及巴顿医生下楼时,他舒了口气,以为一切都没事了,而且他还想笑,因为这两个医生的样子像极了音乐剧的喜剧片里长满胡子的外科医生,两手互相搓抆,看起来一脸好玩的精明相。
狄伦医生开了口:
「很抱歉,乔治,那真的是严重的盲肠炎。我们要开刀。当然得由你来决定,可是你该明白非开刀不可。」巴比特一下子还没察觉到话里的严重性。他喃喃地说:「这个嘛!我想,我们应该再等一两天,假如有什么事情发生,泰德应该从学校赶回来。」
狄伦医生吼着说:「那怎么行?假如你不想得腹膜炎的话,最好马上开刀。我是很正经地建议你,假如你同意,我立刻打电话给圣玛莉医院叫救护车过来,四十分钟内,我们就准备开刀。」
「我——我——当然啦,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可是,天哪,我怎么可能在几秒钟之内把她的衣物用品弄齐了呢!况且蜜拉现在的情况,她是那么的不安又衰弱——」
「只要把她的梳子、牙刷放在袋内就行了,这是她这一两天内所需要的东西。」狄伦医生说着,并走向了电话。
巴比特气急败坏地奔上楼去。他把吓坏了的妲卡带出房间。他装出一副笑脸向太太说:「这下子好啦!老伴儿,医生说我们最好动一下小小的手术,把盲肠割掉。只要几分钟——比生产还不费劲——你很快就会好的。」
蜜拉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一直到他的手都发疼了!她怯怯地说——像个放羊的小孩子一样:「我好怕——一个人走在黑暗中——是那么的孤独无助!」成熟的想法从她的眼中消逝,残留的仅有祈求和害怕的眼神。「你留下来陪我吗?亲爱的?你现在不必去上班,不是吗?你能不能只陪我到医院就好了?你今晚来看我吗——假如一切都顺利的话?你今晚不会出外,是不是?」
他跪在蜜拉旁边,让蜜拉的手轻抚着他的头发,他低声地啜泣着,亲吻着蜜拉的手,发誓着说:「老伴儿,我爱你胜过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以前我是因为事业和其他的事而操劳,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再度回到你的身边了。」
「真的吗?乔治,今天我躺在这儿,心里想着,假如我就这么去了,也许会好一点,我怀疑是否有人真的需要我。我怀疑我活着到底有没有用。我是愈来愈笨,愈来愈丑——」
「哦,胡说八道!我真该打你几下屁股才对!我!我自信还很年轻英俊,而且是个道地爱说笑的乡下人——」他说不下去,他再度啜泣;在这断断续续的呜咽中,他们都寻回了自我。
当他在整理蜜拉的住院用品时,他的脑子出奇的清楚、敏锐。他自己清楚,他再也不会有荒唐的夜晚了。他承认还会对他们念念不忘。他觉得在他踏入麻木的中年之前这是他最后一次的失望逃避现实了。好吧!他心怀不轨笑了笑说:「那可是最后一次的狂妄舞会了!」还有——这次手术到底要花多少钱?「我应该和狄伦医生好好讨个价。但是,不,该死,我才不在乎花多少钱呢!」
救护车等在门口,尽管心中充满忧伤,巴比特家人仍很好奇而且感兴趣地看着救护车人员以纯熟迅速的动作,把巴比特太太移到担架上下了楼,送上救护车。救护车是一辆巨大、柔和、华丽、纯白的车子。然而,巴比特太太却悲伤地哭着说:「我好怕它,它像一辆灵车,好像要把我放到灵车里去一样,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我就坐在前面司机的旁边。」巴比特先生答应她。
「不要,我要你跟我坐到车子里面去。」她向救护人员问:「他可以在里面吗?」
「当然可以,夫人,假如你需要的话。车子里有很舒服的童军椅可以坐呢!」那个年纪较大的救护员以职业性的口吻说着。於是巴比特陪着太太坐上了救护车。
车子里真是琳琅满目,小圆凳、吊床、自动发电的小暖气机,还有一份不知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的月历,月历上印着一个吃樱桃的女孩,还有一个颇有名气的杂货商店名字。可是当巴比特无意地、好玩地伸出手指头去碰那暖气机时,他尖叫了起来:「哇塞,我的天哪!」
「嘿!乔治·巴比特,我可不要你在这儿骂天咒地鬼叫!」
「我知道,真是抱歉得很,可是——哎哟,简直是陷阱嘛!看看我的手灼伤得多厉害呵!这暖气机怎么这么烫啊——它真烫——比地狱之火还烫,你看!我的手都起了一个疱了!」
就这样,当他们抵达玛莉医院时,护士们都等在手术室,把一切用具都准备好了,等着替蜜拉开刀,挽救她的生命。蜜拉安慰他,吻着他那起疱的手,巴比特很想成熟、稳重一点,可是他忍不住地喊着她,装出一副孩子样的笑脸。
救护车呜呜地驶进了医院停车的地方,一下子,巴比特好像在做噩梦一样孤零零地被丢在这漫长的走廊上。他瞧瞧四周好多老妇人坐在敞着房门的病床上,他一边走着一边看,有一间麻醉室,一个电梯,有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趾高气扬地藐视着那些做丈夫的人。他们答应他吻他太太;他看到一个瘦瘦的黑人护士把一个圆锥型的氧气罩罩在蜜拉的嘴巴和鼻子上;他闻到一股很浓很甜而可疑的味道。然后,他被赶了出去,他茫茫地坐在实验室的一张高脚圆凳上,很渴望再见蜜拉一面,向她保证他永远都是爱她的,从没有爱过别人一分一秒,或看过别人。在实验室里,他只看到一具泡在黄色酒精里的屍体。那东西使他作呕,但他却无法移开眼睛不去看它。除了等待以外,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他的意识飘浮不定,老是想着那瓶可怕的东西。为了躲开那瓶屍体,他打开右边门,想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间正常的、像样的办公室。可是一打开门,他就知道他看到了手术房:他看到狄伦医生,穿着一件奇怪白色的手术衣,头包了起来,弯下腰注意手术台,护士捧着盆子和棉花,还有一排他不知道的东西,手术台上,只见一张毫无生机的脸,一块白布盖住了一堆东西,中间开了很深的切口,切口边渗着血丝,狄伦医生从切口处用钳子夹出一团黏黏的东西。
他很快地关上门。这可能就是那个让她寝食难安的东西了,但人性深深地震撼了他,当他再爬上高脚椅子时,他再度谦卑地向太太——天顶市——商业效率——拥护者俱乐部——向他那群好伙伴发誓。然后,护士的声音平抚了他的痛苦。「好了!完满地成功了!她将痊癒!她很快就会从麻醉中醒来,那时候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发现蜜拉躺在一张奇怪的高背床上,她的脸色蜡黄,但是她发紫的嘴唇轻轻地颤动着。他只敢确信蜜拉还活着。她喃喃低语,他弯下腰,听到蜜拉叹息着:「好难买到真的枫糖浆来做煎饼。」他肆无忌惮地笑了;他朝着护士微笑,而且信心十足地说:「你想想,她说要买枫糖浆哩!天哪,我得赶紧去订个一百加仑。从贝尔蒙特来的枫糖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