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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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正准备上床睡觉时,巴比特试着向他太太说明他对谢尔顿·史密斯是多么的反感。谁知道巴比特太太却这么回答:「他的嗓子好美——好动人!我觉得你不应该因为自己不欣赏音乐就这么批评人家!」巴比特看着他的太太,觉得好陌生;他冷冷地看着这个粗脖子、肥胖、爱挑剔的女人,并怀疑她怎么会出现在这房里。
在他那冷清清的小卧室里,他痛苦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丹妮丝的影子。「笨蛋才会把丹妮丝丢掉。你得找个人真正彻底地谈一谈。你可要——噢,假使你要自己去面对这事,可真要给烦死了。而蜜拉,别奢望她会了解你。算了吧,别再逃避这个问题啦。结婚这么多年才想到要分手是件很难堪的事;真是难为情;可是,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你们俩再拉在一起。只要你拒绝护天顶市把你强套进它既有的生活模式里——而你也不愿被任何人强迫去做任何事,就算是甜言蜜语也哄不了你!」
凌晨三点钟,巴比特被外头一阵急驶而过的汽车声音给吵醒,他挣扎地下了床,喝了杯水。当他经过蜜拉的卧室时,他听到一阵阵的呻吟,这时,他满心的愤怒早已烟消云散,他殷切地问:「你怎么啦?蜜拉。」
「我这里好痛——喔,它痛得——痛得我直掉眼泪。」
「消化不良吗?要不要吃点消炎片?」
「我想——那没什么用。我昨天白天和晚上就有点怪怪的,然后——喔——它就不痛了。我也就睡着了——汽车声把我吵醒。」
她好费劲地说,声音断断续续地像暴风里的危舟般。巴比特有点担心了。
「我想最好叫医生来看看!」
「不要!不要!它很快就不痛了。但——也许你可以帮我拿个冰枕来。」
他赶快走到浴室去拿冰枕,然后下楼走到厨房拿冰块。他觉得在深夜里忙碌是颇富戏剧的经验。但是当他用小凿子敲碎冰块的时候,他很冷静、稳健而且很熟练地做着这件事,当他把冰枕放在蜜拉的鼠蹊部位时,他的声音低沉而亲切地说:「哪,现在比较舒服一点了。」他回到卧室,却了无睡意。她听到蜜拉又开始呻吟。他立刻起身,奔到她床旁,低声地说:「还是很痛吗?亲爱的!」
「嗯!好痛,好像有东西在绞腹!我睡不着。」
她的声音微弱。巴比特晓得蜜拉向来就怕看医生,因而他没告诉她,但是他下了楼,打电话给厄尔·巴顿医生,然后,坐下来等待医生,他很担心,试着以朦胧的眼力翻看杂志,直到他听见医生的汽车声音。
医生看起来很年轻,而且颇有职业的风范。他精神奕奕走进来,好像现在是阳光照耀的中午一样。
「怎么啦,乔治,有什么问题吗?她现在怎么样?」当他一边把手套脱下放在椅背上,一边在暖炉旁握着手取暖。好像这是他的家一样。同时他以带有令人恼怒的愉悦成分的轻松口吻,匆匆地问。当巴比特跟着医生上楼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局外人一样无足轻重;而且,当威珞娜从房门探头出来问着:「怎么啦,爸,到底怎么回事?」还是医生以轻快的口气笑着回答她:「喔!只是小小的胃痛而已。」
等巴顿医生替蜜拉检查后,他亲切地对巴比特太太叮咛着:「好像是严重的老毛病,对不对?我给你开点药让你睡一觉,我想早上你就会觉得好一点。早饭后我会再来。」
但是对等在楼下客厅的巴比特先生,医生叹了口气说:「我觉得她肚子那儿有问题。有点硬硬的发炎。她没割掉盲肠,对不对?嗯!不过,不用担心。明早我会先来看她,同时她也得休息一下。我已经给她打了一针了。晚安。」
接着巴比特陷入了一片焦虑与惶恐中。
一下子许多前尘往事,一些现代与传统的事实,疾病和死亡的威胁,漫漫的长夜和成百上千个日子的踏实婚姻生活等等,这些主导着他,命他挣扎追求心灵感受的种种义愤填膺的往事,都变得荒谬而没意思了。他回到蜜拉身旁。当她在吗啡的药力催促中昏睡时,他坐在她的床边,紮实地握着她的手。数周来,她的手第一次真正滞留在他的手中。
他胡乱地披了件浴袍和一条粉红与白色相间的床单,笨拙地坐在摇椅上。卧房在微明的灯光下显得有点神秘的气氛,低垂的窗帘后好像藏着小偷一样,衣橱像座有角楼的城堡般耸立着。室内交织着化妆品、亚麻、睡眠的气息。他打了一下瞌睡然后又惊醒,瞌睡了一下又惊醒,不知有多少次。最后,他听到蜜拉移动了一下,且在沉睡中发出一声叹息;巴比特心想自己能不能替她做点什么,但是在他还没具体想出来以前,又倦又痛苦的他就睡着了。长夜漫漫,当黎明射出第一道曙光,等待似乎也到了尽头,巴比特觉得好困,但很生气他的守护工作就要被结束了,也气此刻威珞娜把他吵醒,进入房间大惊小怪地问:
「喔!爸,发生什么事啦?!」
蜜拉醒来了,她的脸色在晨曦中显得苍白,了无生机,可是现在巴比特不再拿她和丹妮丝比较。蜜拉不只是个女人,而是他的女人,尽管巴比特要批评、嫌弃蜜拉,那也就是巴比特对自己也在吹毛求疵地挑剔着,这种夫妻之间的鸡毛蒜皮的琐事,不能期望会有所改变——或期求任何真正的改变——那是永远存在的本质。
现在,他又像个父亲一样地,很稳健地吩咐威珞娜处理家务。他安慰妲卡,她抽抽噎噎地说她好怕。巴比特弄了早饭,想要看报纸。却又很英雄气派的根本不想看报纸,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挺管用的。但是,他的内心仍有一丝畏怯地在等着巴顿医生的来临。
「没什么变化。」巴顿说,「我十一点会再来,假如你不介意,为了安全起见,我会带一些其他有名的药来诊断。现在乔治,这儿也没有什么你能帮得上忙的。我会叫威珞娜注意冰枕的冰块——我想现在我们最好都走开——而你呢,你最好上班去,别在这儿站着,看起来你好像个病人似的。做丈夫的总是神经质些!远比女人来得神经兮兮,当他们的太太害病的时候,他总是手忙脚乱的,而且把事情看得很严重呢。」
「好啦!现在去喝杯咖啡,然后上班去吧!」
被巴顿医生这么一嘲笑,巴比特变得比较能面对现实了,他开车去上班,试着口述信件,试着给客户打电话,但是当对方接电话时,他忘记了是打给谁了。十点十五分他就回家了。当他通过市中心的交通口后,加快车速,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犹如一具悲剧的脸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