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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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顶市运动俱乐部并非全属运动性质的,入会也不严格,然则却是天顶市的典型代表。它有一间弥漫着烟雾泼哗哗的撞球房,篮球和足球队,十分之一的会员时而出出入入游泳池和健身房。不过,三千名会员中绝大多数人拿它当作咖啡座,用来吃饭?玩牌、闲扯、和顾客碰头,以及招待从市外来的亲友午餐。这是城内最大的俱乐部,它的主要对头是保守的同盟俱乐部,所有稳健的运动俱乐部的会员称对方为「一间腐臭、重派头、乏味又昂贵的老破厝——那儿,没有一个善於交际的人——你请我,我都不加入」。统计资料显示,无任何一个运动俱乐部的会员拒绝加入同盟,这些被挑选的百分之六十七的人,辞去运动俱乐部,后来听说,这些人在同盟俱乐部的吸烟室,在令人昏昏欲睡的神圣感中,这么叨着,「运动俱乐部可能是间很棒的旅舍哩,假使它入会的资格限制得严一些。」

运动俱乐部是一幢九层楼大厦,黄色砖墙,顶层有玻璃屋顶花园,底部是巨大水泥圆柱的回廊。大厅有着多孔的卡因石厚柱,尖顶的圆拱屋顶,棕褐色玻璃瓷砖似烤焦的面包皮,似一种大教堂地窖和地下室酒店的组合。会员冲入休息室,像是来购物似的,而且没有多少时间。巴比特就如此地进来了,朝站在雪茄烟柜旁的一群人大声招呼:「老家伙大家好罢?老家伙大家好罢?好,好,好日子!」

他们快活地大声回应着招呼,齐齐后退一两寸——伯吉乐·杨齐,煤炭商;西得尼·范克史坦因,派巧史坦因百货店的仕女成衣采购商;以及泽西菲·卡·卜弗雷教授,莱特威商业学院的创办人,讲授「公开演讲术」、「商业英语」、「电影脚本写作」和「商业法」。巴比特常夸赞这个博学的家伙,也捧西得尼·范克史坦因是「一个相当伶俐的采购者,能拿钱挥霍自如的家伙,」而对伯吉乐·杨齐,他可更热络了。杨齐先生是「拥护者俱乐部」的会长,这是一个每周一次的餐会,一个促进上流社会圈内稳健的商业与交谊的全国性组织的地方分会。他同时是「麋鹿慈善保护会」的荣誉会员,还谣传下次选举他会是「崇高的统治者」一方的候选人。他是个快活的男人,耽於演讲术,又亲近艺术。他拜访来到城内的着名演员和杂耍卖艺者,请他们抽雪茄,称唤人家名字头一个字,而且——偶尔——得以带他们到「拥护者」的餐会来,让那些会员有一次免费的娱乐。他是个高大有着像刷子般头发的男人,晓得最时新的笑话,不过玩起牌来却阴沉沉的了。就在他的餐会里,巴比特吸收了那些造成他今日纷扰不安的毒素。

杨齐嚷着:「你这老布尔什维克好啊?过了昨晚那样的夜晚后,今早觉得怎样?」

「喔,好家伙!有点头痛!这次餐会你搞得真棒,伯吉!别,别忘了最后我拿到那张很棒的牌!」巴比特吼着(他离杨齐三英尺)。

「那没问题!我下次再发给你那牌,乔其!喂,你可注意到报上说纽约市议会反对那些赤色激进分子?」

「我当然看到罗。那可真棒,呃?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是啊,一个蛮棒的春日,不过晚上仍冷呢。」

「就是,你说得不错!昨晚,在睡廊外头,还得盖毯子。喂,西得,」巴比特转向范克史坦因,那个采购者,「我有事要请教请教。今天中午我离开后,替自己车子买了一个电子雪茄打火机,而——」

「好东西!」范克史坦因说。同时,甚至那位有学问的教授,卜弗雷,穿着椒盐色下摆裁成圆形的长礼服,球似的滚圆的身体,管风琴似的声腔,也插入来评说,「那可是时髦讲究的男人的配件哪。雪茄打火机给仪器板添了气派。」

「是吗,我到底决定给自己买一个罗。买个市面上最好的,店员说它是最棒的罗。花了五块钱。我想我是乐昏了头。百货店索价多少,西得?」

范克史坦因断说,五元并不太贵,一个真正高级的打火机,镀镍,零件都用最好的品质,这价钱不算过分了。「我老这样说——相信我,我是根据相当公平广泛的贸易经验这样说的——到底,最好的就是最便宜的。当然啦,假使有人想做个守财奴,他可以捡些便宜的烂货,不过,到底,最便宜的东西就是——你能弄到手的最好的东西!现在,你看看这发生在几天前的例子:我替我那辆老车弄了个新的车篷和一些车内装潢,花了一百二十六元五角,当然许多人会说那费太多钱了——天,如果那些乡巴佬——一辈子窝在某个内陆乡下小镇,哪里懂得一个都市人关心工作的周到,还有,当然啦,他们都是守财奴,如果让他们晓得我西得一下子赔上一百二十六根骨头,他们准会晕死过去啦。不过,我不认为我是昏了头,乔治,一点也不。现在,汽车看来像刚烙过一般的新——当然,不像原来那样旧得讨厌了;它用了将近三年啦,不过我保养得十分周到,星期天绝不开过一百哩,而且,嗯——哦,我绝不认为你是昏了头,乔治,到底,最好的是,你可以这么说,它绝无疑问是那最便宜的。」

「不错,」伯吉乐·杨齐说,「我瞧就是那样。假如一个人能勇敢地过一种你可以称作透彻的生活,也就是你在天顶市这儿所能获得的生活方式——一群精力充沛的人,人人奋发工作又喜好心灵活动,就像‘拥护者’和这儿‘天顶市运动俱乐部’这些人,因为,他以拥有最好的东西来解除他的厌烦。」

在满室喧噪中,巴比特每五个字便点一下头;杨齐用他着名的幽默的语气,作了结论,巴比特听得乐晕晕了:

「还有,这件事,乔治,大家可不晓得你付得起。我听说政府正在监视你的生意,说是你偷了伊斯旺公园的一块地,拿它给卖了!」

「喔,你真是个伟大的小玩笑专家,伯吉。不过,你开别人玩笑时,同时也瞧瞧这消息怎么说,你从邮局偷了黑色大理石踏脚板,把它当作高级煤炭卖罗!」巴比特乐得拍杨齐的背,又摇晃着对方手肘。

「说得不错!不过,我想知道的是:准是房地产骗子,买下那煤炭用在他经营的公寓房子?」

「我猜这可难倒你一阵子啦,乔治!」范克史坦因说。「我告诉你们,好家伙,我听来的:乔治的太太到派巧百货店男饰部替他买些硬领,她告诉人家他的颈围前,店员就塞给她几件十三寸的。‘你怎知道是这大小?’巴比特太太问,而这店员说,‘那些让他们太太来替他们买硬领的男人,总穿十三寸的,夫人。’这个如何!很妙吧,呃?我猜这差不多适合你啦,乔治!」

「我——我——」巴比特搜着脑子如何回对方一个温和的侮蔑。他停下了,注视门口。保罗·李尔斯林进来。巴比特嚷说,「待会见,好家伙们,」一面冲过大厅休息室。这时,他再不是那个睡廊里郁郁不乐的男孩,或早餐桌上爱管家务闲事的暴君,或李得和柏弟生意谈判中狡诈的兑现金钱的人,也不是运动俱乐部里大吼大叫的「上流圈内人士」、「好开玩笑者」和「守规矩的家伙」了。现在,他俨然是保罗·李尔斯林的兄长,敏捷地护着对方,以那种女人情爱中的骄傲与轻信来疼对方。保罗和他严肃地握了手;彼此带羞地微笑着,好似他们三年不见了,而非三天——他们聊开了:

「你这老马贼好吗?」

「不坏,我想。你好吧,你这可怜的捕虾的家伙?」

「你是块臭干酪,我可是最新鲜的。」

为了再显示他们特别的交情,巴比特咕噜地怨着,「你真是个棒家伙,你!冲到十分钟!」李尔斯林啐说,「哟,你有这幸运的机会跟一位绅士一起吃饭!」他们露齿微笑着,走入「尼罗」盥洗室,内里一排男人俯身嵌在巨大大理石板的盥洗池上,似教徒俯拜的姿势,而后在巨大的镜子里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影像。嘈杂的、夸耀的、带权威性的噪声,在大理石墙壁间震响着,自乳白色有淡紫饰边的瓷砖的天花板反弹回来。这些城市的贵族,保险业律师业肥料和汽车轮胎业的大老板,天顶市法律的制定者,宣布这一天是暖和的——真的,不容怀疑就是个春天了;工资太高而抵押利息太低了;那个叫贝比·路斯的闻名的篮球好手,可是个高贵的家伙;以及「这星期顶峰杂耍戏院中那两个小丑的确是一对妙得很的演员。」通常,巴比特的声腔是最肯定的,在所有噪声当中最像大主教的,现在倒沉默了。在保罗,李尔斯林略带忧郁的缄默之前,他变得笨拙局促了,他多希望自己是安静、沉稳而灵巧的人。

运动俱乐部的入口大厅是歌特风味的,盥洗室是罗马帝国风味的,吸烟室是西班牙宗教风味的,阅览室则是中国风味的家具,然而俱乐部的精华所在却是餐厅,它是天顶市最忙碌的建筑师裴迪南·莱特曼的杰作。高巍的餐厅,建材半用木材,两扇都铎王朝风味的门式窗,一扇凸出的壁窗,一个从无音乐家演奏的乐廊,以及一匹绣帷,相信其上是表达这一切鄙是「大宪章」的恩赐。门桁上的汽车模型手雕是杰克·奥非德的作品,门轴是手工精制的铁钮,壁板钉满手制木质挂钩,而室内另一头是一座铺着徽志罩布的壁炉,俱乐部的广告小册断称它不仅比任何欧洲古堡的壁炉大,而且通风口也科学多了。它看来也干净得多,因为里头从不曾升过火。

有一半餐桌是敞座,可以坐二三十人。巴比特习惯和一群人坐在靠门一张大桌子,这群人包括杨齐、范克史坦因、卜弗雷教授、邻居哈伍德·小野,诗人兼广告代理商德·山姆曼得雷、福林克、和奥维罗·琼斯,他的洗衣店在天顶市算是最棒的了。他们组成一个俱乐部中的小俱乐部,揶揄他们自己是「恶棍」。今天,他经过恶棍之桌时,这些恶棍招呼他说:「来嘛。坐进来!你这保罗太骄傲不能和我们这些可怜的家伙混在一道吗?担心有人敲你一瓶贝波酒吗,乔治?给人这么讨厌的印象;你这漂亮自负的人愈来愈拒人千里之外啦!」

他大声喝说:「当然罗,我们可不能让我们这些浪子的名声,因为看到你们这些吝啬鬼的模样而败坏罗!」一面领着保罗到乐廊下一张小桌子。他感到歉疚。在天顶市运动俱乐部,个人隐私小天地是很不得体的举动。然则,巴比特希望保罗完全属於自己。

早晨,他才主张吃易消化的食物,而现在他点了英格兰羊排、红萝卜、豌豆、大碟苹果派、一块干酪、一壶牛奶咖啡,另外他习惯添上这么一句,「还有,嗯——哦,你可给我来碟法国马铃薯煎饼。」羊排上桌后,他兴冲冲地洒上胡椒末和盐。他总是在动口之前,兴冲冲地在他的肉排上,洒上胡椒末和盐。

因羊肉肥腻,巴比特感到不快而不能忍受了,他冲口说:

「今早我替卡拿多·李得弄妥一趟小生意,赚了整整五百元。还不坏——简直棒极罗!不过——我不晓得我今天怎么搞的。也许被这春天热昏了头,或是在伯吉乐·杨齐处待得太晚了,或是因为冬天积下来的工作一大堆,我就是整天觉得沮丧。当然罗,我不会向坐在那边‘恶棍之桌’那些人发这种牢骚,不过对你——会感觉过这样吗,保罗?有啥事栽到我身上了:今生我所该做的事,我都尽了力;养了家,有幢很棒的房子,一辆大汽缸的汽车,开创一个蛮顺利的小事业,再说,我没啥特别的恶习,顶多抽抽烟——顺便提一下,实际上我正在戒烟。再说,我也上教堂,打适度的高尔夫球以保持状况,再说,我只结交正经的好人。不过,即使这样,我仍不晓得满足!」

这些话是断断续续说完的,邻桌的喧哗声,呆板地向女侍逗乐的调笑声,肚子灌满咖啡让他觉得晕眩喉头发出打呼般的嗝呃声,他的话便时时被这些噪声打断了。他显出一种辩解似的困惑,而保罗用他微弱的声腔,一把戳透了迷雾:

「哦,天哪,乔治,你不想想,这些话对我有何新鲜,发现我们自己都是骗子罢了,自以为自己是多么兴旺成功,但我们不是从这些谎话里得到许多安慰?你这样子就好像你希望我跟你说些鼓励的话!你知道我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这我晓得,老友。」

「我原该是个小提琴家,而我却是个卖油毡屋顶建材的小贩,再加上姞拉——噢,我并不想诉苦,但你同我一样清楚她是怎样一个活蹦上进的妻子……像昨晚便是个典型的例子:我们去看电影。电影院大厅一大堆人排着队,我们落在队尾巴。她开始直挤进去了,用她那种‘先生,借光?’的方法——真的,有时,我瞧着她,看她一向那样地化妆,带着香水的臭味,不时找着碴,老是那样子尖叫,‘我告诉你我可是个淑女,该死。你!’——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干掉她!哦,她直挤过人堆,我跟在后头,觉得又气又羞,她几乎碰到天鹅栏杆的围绳了,准备下一个就插入去买票。可是,有个爱管闲事的小鬼——可能已等了半小时——我心里实在喜欢这小伙子——他转向姞拉十分有礼地说,‘夫人,为何你要抢到我前头?’而她竟只——天,我多羞哪!——她冲他尖声骂,‘你无赖,’还拖我下水,大嚷说,‘保罗,这人侮辱我!’而那可怜的家伙准备打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