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装我没听到——当然啦!就像你不会听到锅炉工厂的声音一样!——我还努力朝外看——我可以丝毫不差地告诉你那大厅天花板每一块瓷砖的样子;那些有棕色斑点的瓷砖,恰像魔鬼的脸——一大堆人始终在那儿——他们挤得像沙丁鱼——一直朝我们品头论足的,而姞拉一直骂着那小伙子,大声嚷开了,‘像他那种人不该让他到这种只为淑女和绅士预备的地方来,’还有,‘保罗,你好心点替我唤经理来,好向他控告这下三滥的鼠辈?’还有——噢呵!假使让我偷溜入内,躲在黑暗里,我也不会高兴!
「过了二十四年这种生活,你不必期望我会发脾气或暴怒等等的了,你暗示这甜蜜、明朗、尊严、道德的生活竟不像它一点一滴拼凑起来的样子,是吗?我甚至提都不提这种事,除了对你说外,因为别人会因此认为我是懦弱的。也许我是懦弱。不再在乎这些了……天,你一定忍耐不住我这许多牢骚啦,从头到尾说了这许多,乔其!」
「胡扯!说真的,保罗,你说的绝不是你所谓的牢骚。有时——我老向蜜拉和孩子们吹牛,说我是个伟大的房地产经纪人,不过有时我会私底下偷偷想,我并非什么比耳派特·摩尔根,而我一直自以为是。不过,如果我一直这般鼓励你真的有所帮助的话,老保罗斯基,我想也许圣彼得终究会许我入天堂的!」
「你呵,你真是个爱吹法螺的老家伙,乔其,你这个令人愉快的恶棍,你确曾让我一直快活振作。」
「为啥你不和姞拉离婚?」
「我怎会不!只要我能!只要她肯给我个机会!你拿钱给她她都不干,不,说是不愿遗弃我。她喜欢搞些三角关系,像核桃夹心巧克力。假使她真的像他们所说的对我不忠那就好了!乔治,我不想成为太卑鄙的人;过去大学时,我认为一个男人那般饶舌该在日出时拉出去毙掉。不过,说真的,假使她真的跟某人做爱,我可乐死了。少有那种机会!当然啦,她跟什么东西都要卖骚一番——你知道她是怎样跟人握手,怎样笑——那种笑——那可怕的无耻的笑——她捏尖嗓子说话的样子,‘你这调皮小混蛋,你最好小心点,否则我的伟丈夫可不放过你!’而那混球仔细瞧我一会,这般想着,‘什么,你这个可笑的小东西,给我滚远一点,不然我赏你一巴掌!’而她要我离得够远一点,好让她玩一些刺激的玩意,再来一段柔情蜜意假惺惺说,‘我不晓得你是这种人嘛。’人们常在故事里读到这种假处女——」
「这种什么?」
「——只不过,这些伶俐、难缠、穿着紧身衣的已婚的老女人,像姞拉,比任何一位短发的、离家出走经历许多波折的女孩还要坏——而且,私下还保留一把随时备用的雨伞!不过,这些都是胡扯,你清楚姞拉的为人。瞧她怎样唠叨——唠叨。怎样需索每样我能买给她的东西,以及许多我买不起的。瞧她怎样蛮不讲理,而当我恼怒啦,想跟她作个了断,她又装得像极了‘完美的淑女’,甚至让我受骗了,用许多这样的话‘你怎忍心那样说嘛’、‘我不是真心的’,一切又纠缠不清啦。我告诉你,乔其:你清楚我的嗜好相当简单——吃的上面,稍稍讲究一点罢了。当然啦,就像你常埋怨的,我真的喜欢高尚的雪茄——不是你抽的那种牌子——」
「哇,那牌子可不错罗!半价优待两支。顺便提一下,保罗,我跟你说过吗,我决心戒烟——」
「是啦,你——再说,假使我得不到我喜爱的,我宁可不要它。我不在乎吃烧焦的牛排,用罐头桃子和贮存的饼干当饭后甜点,但我约束自己,不同情姞拉,因为她脾气太坏了,烹饪的事也停了,她可忙着呢,整个下午穿件脏的花边睡衣坐着,读那种勇敢的男人气概的‘西部英雄’,她可没时间做任何家事。你老爱说‘道德的’——我猜,意思是一夫一妻了。不错,对我来说,你一直是我多年来的支撑,但你其实是个呆瓜。你——」
「你从哪儿找来这个字眼‘呆瓜’,小男人?让我告诉你——」
「——喜欢表现出一副热心的样子,认为这个世界是‘有责任心的商人的职责是绝对的道德,作为社会团体的模范’。实际上,你对道德确够热心了,老乔其,所以我讨厌去想象你还是得生活在这本质上就不道德的景况下。不错,你可以——」
「喂,等等,等等,啥是——」
「——说到你所要求的品行,这老掉牙的东西,请相信我,要不是偶尔有那么一个晚上,能合着德利儿·奥菲罗的大提琴拉一阵子小提琴,身边有三四个可爱的女孩,让我忘掉这他们称作‘尊严的生活’的恶心的笑话,我几年前早就自杀啦。
「再说,生意!屋顶建材生意!牛棚般的屋顶!噢,我不是说我完全没有从这行业得到乐趣;欺骗工会,眼瞧着一张大支票入了手,生意滚滚上门。但,这有什么用?你清楚,我的生意其实不是供销屋顶建材——主要是处心积虑防止我的竞争对方供销屋顶建材。这同你一样。所有我们干的,只是彼此厮杀,而让大众为这付出代价!」
「喂,小心罗,保罗!你说的相当接近该死的社会主义罗!」
「哦,是啦,当然我真的意思不是那个——我说说罢了。当然啦——竞争——显示出最好的——适者生存——不过——不过,我的意思是:拿所有这些我们认识的人来说,现在在俱乐部里的这类人,似乎完全满足於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的生意,这个值得拥护的天顶市和商会,大嚷大叫着要突破百万人口。我打赌,假使你能剖开他们的脑袋,你就会发现,他们之中三分之一的人真正满意太太、孩子、朋友和他们的办公室;而另外三分之一的人觉得某种不安,但不愿承认它;剩下三分之一是痛苦的,而且明白这痛苦。他们憎恨这整个生气勃勃的、拥护吹嘘的,永远积极进取的游戏,而他们总被太太唠叨得烦厌厌的,觉得他们的家人都是些白痴——至少,他们到了四十或四十五岁时,他们觉得厌倦了——他们憎恶生意,而他们就去——为何你不想想,有那么多‘神秘的’自杀?为何你不想想,那么多‘可靠的公民’迫不及待地冲入战争?以为这完全是爱国心?」
巴比特嗤鼻了,「你到底期望个啥?以为我们被送到世上来过一段舒服的日子——是这样的吗?——‘漂浮在舒适的缀满花香的床上’?以为男人只是生来享乐的?」
「为什么不?虽然我从未发现有任何人知道,这些鬼男人生来究竟是干嘛的!」
「哟,我们该晓得罗——不单写在圣经里,一切也证明——一个男人,不能努力工作,履行他的责任,即使这些事偶尔真的令他厌烦,那他不过是一个——哟,他只是个弱者罢了。事实上,只是过分被纵坏的家伙!而你到底主张啥?现在,说到正题罗!如果一个人被他太太惹烦了,你是不是真的认为,他有权利休掉她,偷偷溜掉,或者甚至自杀?」
「老天,我就不知道男人有的‘权利’是什么!再说,我也不知道解决厌倦的方法。假使我能,那我就是个哲学家啦,有治疗生活的良方。但,我真的清楚,有十倍多的人发觉他们的生活乏味透了,而要是他们一承认,一切反而不会那么乏味了;我真的相信,假使我们偶尔把它爆出来,承认了它,而不用假装一切都好,忍受、忠贞个六十年,那么剩下的很长的一段生命内,虽仍是好的,忍受、死亡、为什么、也许、可能吧,我们可让生活过得有趣些了。」
他们陷入一种沉思的迷惘中。巴比特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安。保罗处在激昂中,但自己并不十分确知他是在昂奋之中。偶然,巴比特突地同意保罗所谓的承认了,这可否定了一切他对责任的辩护以及那种基督徒般的耐心,然则,每一个承认带来一种古怪的不顾一切的快乐。后来,他说:
「喂,老保罗,表面上你可真说了不少有关狂热的事,不过你绝不狂热。为啥你不?」
「没有人那样做。习俗约束力太强啦。但——乔其,我真想来一次小小的狂欢——哦,不必担心,你这一夫一妻制的老支持者;我说的可是极高尚的。现在,一切似乎已安排好啦,不是吗——当然啦,姞拉一直盼望一次美妙奢侈的假期,去纽约和大西洋城,明亮的阳光,各种私酿的鸡尾酒,和一群共舞的小白脸——而,让巴比特一家人和李尔斯林一家真的到撒斯歌湖去吧,不可以吗?为何你我不能找借口——就说纽约有生意做——在他们动身前,到缅因州去四五天,我们独自逍遥、抽烟、咒人,随心所欲。」
「伟大!伟大的主意!」巴比特叹赏着。
十四年来,没有一个假日他不跟太太一起度过,他们两人都不十分相信真能实现这大胆的计划。运动俱乐部里不少会员瞒着太太去露营,而他们公开宣称是参加钓鱼和打猎的活动,然则,对於巴比特和保罗·李尔斯林,神圣而不可改变的运动是高尔夫、驾车和桥牌。对钓鱼者和打高尔夫球的人来说,改变他们的习惯,将会给他们自行的纪律带来崩溃,这可会动摇了所有思想正确、生活纪律化的市民。
巴比特吼道,「为啥我们不就下定决心,坚决去做,说,‘我们就当着你们的面做,那就是我们所要做的罗!’这事里头没有什么罪恶呀。只要简单跟姞拉说——」
「你不必向姞拉说任何什么。为何,乔其,她差不多是像你这般的道德家,假使我告诉她实话,她可就认定我们要去纽约会某些女人。而即使蜜拉——她从不会烦你,不像姞拉那样,但她也会担心。她会这样说,‘你不要我和你一道上缅因吗?我不该梦想要去的,除非你要我去,’而你就向她的感情投降啦。噢,这些女魔头!让我们玩一场十柱游戏吧。」
玩十柱戏时。一种少年玩的保龄球戏,保罗沉默着。他们踏下俱乐部台阶时,距巴比特严厉地向麦克钟小姐说他回办公室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保罗打着哈欠,「喂,老朋友,我不该那样说起姞拉的:」
「胡扯,老朋友,发泄一下感情罢罗。」
「噢,我知道!这整个中午花在讥诮那些陈腐的无聊事了,我真是古板得可以,竟想以一吐我那愚蠢的烦恼来赎救我的生活,这真可耻!」
「老保罗,你这神经线可是那种游荡不定的罗。我得把它拿去修理修理。我在纽约将会有笔重要的交易——这事一定要做到,当然罗!——我需要你给我建筑上屋顶建材方面的意见!而这鬼交易可能说不拢了,也就没啥事可做罗,除了前去缅因。我——!保罗,当这事成真时,我才不在乎你是否饮酒放荡。我真的喜欢被那群人认同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不过如果你一旦需要我,我就弃了它,随时为你逃出去!当然罗,虽然你是——当然,我不是说你做过什么,会把——那种会把你高尚的身份地位败坏掉的事,而——瞧我到底说些啥?我真是那种笨拙的老怪人,我需要你的好眼力帮忙罗。我们——噢,该死,我可不能整天站在这儿闲扯话!工作罗!再见!别赚笨钱,保罗回头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