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朝暮心里舒坦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便乱跑吓唬人。”
宋老爷子没好气地回了句:“他可不是那种你打一顿就长记性的孩子,晚上狼狈挨打,天一亮照样生龙活虎,才五岁,就成‘大将军’了,在岛上住的那一个月,威风得不得了,比我还厉害呢,一天到晚呼风唤雨、一呼百应,小岛上的孩子王。他走那天,还有一群小孩儿结伴哭着去码头送他呢。”
“我的天呐!”司徒朝暮由衷而发,“他可真是了不起。”
“那是当然。”宋老爷子的神色中再度流露出了骄傲和自豪,“同住在海岛上的老战友们都说他最像我,一看就是个当大将军的料,所以我那个时候还经常想象他长大后穿军装的样子,肯定特别帅……我们家世代经商,到了我才走了仕途,人人都想精忠报国,让自己的家族荣誉加身,但命无定数,越渴盼什么,越得不到。冠柏那孩子虽好,但他无心仕途,他又是宋家长孙,我爹妈对他寄予的厚望比我还深,外加部队有规定,在任军官不得经商,所以我从进部队开始,就没怎么过问过家里的事,冠柏一直是跟在我父母身边长大的。”
“冠柏”就是宋老爷子已故多年的大儿子。
他姓名里的中字甚至不是“青”,而是力压群雄的“冠”,足以见得宋家长辈对他的重视。
“我也曾对我那个不成器的二儿子寄予过厚望,我希望他能继承我的衣钵,但谁曾想,他才是家族的祸害,如不是因为他,冠柏不至於那么早的离开我和我老伴,我的爹妈也不至於被活活气死,我也不至於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能安生退休,青山也不至於妻离子散。”
“小风和阿临的命数也因此而被篡改了。阿临的天性温和,本该当一只逍遥自在的闲云野鹤;小风天生桀骜,本该意气风发、展翅高飞,但造化弄人,让他们俩阴差阳错地走上了对方的路。”
“他们兄弟俩都是身不由己,阿临是让人心疼的,小风也是,但阿临自幼长在我膝下,我给了他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小风却终年不在我身边,青山和与堤之间也有互不打扰的约定,我甚至都不能随便去看望小风一眼,即便他如今已经回到了东辅,我也不敢正大光明地与他相认,不然只会给他惹麻烦,所以我心中对小风一直是有亏欠的。我也能感受到小风这么多年来的变化,他吃了太多苦,心里藏了太多事,没有小时候那么爱笑爱闹了,长大了,懂事了,也沉闷了。大将军变成了江湖客,我这辈子都看不到他穿军装的样子了。”
“但如若当年跟在我身边的人是他,纵使他如今没有军装加身,也必然会是佩刀容臭、锦帽貂裘,会和当年的冠柏一样,成为整座东辅城内最耀眼的那一位少年侯。”
微风吹过,拂动了金鱼池畔的梧桐树冠。
映在水面上的树影交错纵横,条条金鱼悠然摆尾,皆若空游无所依。
宋老爷子伫立在树下,双手负后,面色黯然地盯着清澈水面,目光沧桑而寂寥,神色也愈发的苍老了,像是在顷刻间卸掉了浑身的气势,终於露出了一位年迈老者应有的模样。
他接连失去了两位少年侯。
一位英年早逝,一位求而不得。
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可司徒朝暮却觉得自己应该感激命运的安排,不然,她是绝对没有机会和顾晚风相识的,更没有资格成为他的爱人——从小被精心栽培出来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侯,哪可能为了一个家境普通的女人放弃一切?就如同当今的宋熙临一般。如果顾晚风当初真的留在了宋老爷子身边,那么他早就和她不是一个阶级的人了。
正因为他被困在了山中,所以她才得以成为他的救赎客。
人家命里的万般无奈,却成就了她的顺风顺水。
司徒朝暮庆幸万分,却又因为自己的庆幸而愧疚、羞耻,因为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宋老爷子和顾晚风的痛苦之上的。
可人类的本质都是自私的,即便已经得到了还是会贪心,会胡思乱想,会杞人忧天。
会害怕再失去。
司徒朝暮抿了抿唇,有些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对宋老爷子说了声:“无论在哪里,他都是最耀眼的那位少年侯。他的人生也并非全然身不由己。顾阿姨离世后,他曾在这世间颠沛流离过八年,可无论生活如何艰辛,他都没有放下顾家刀。如果他真想要成为大将军的话,在这八年间的任何一天都有可能选择弃刀不顾,所以,是他自己选择了成为江湖客。他心中无悔,也没有遗憾。”
宋老爷子安静地听完了司徒朝暮的话,宽厚地笑了笑,安抚着回了声:“不用担心,我不会强留他,更不会插手他的人生大事。他不姓宋,是我的孙子却又不是我的孙子,更何况他还那么有主见,我本事再大也鞭长莫及。”
老人家耳聪目明,历经世事,火眼精金,任何小心思都瞒不过他。
司徒朝暮的小算盘被戳穿了,呼吸猛然一滞,无地自容,脸颊开始发烫。
宋老爷子又相当笃定地对她说了句:“那小子的脾气倔的很,一旦认定了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既然选了你,就绝对不会辜负你,你大可放心,他就是你的,跑不了的。”
司徒朝暮:“……”
其实,您可以不用,把话说得这么透,我很没面子。
但宋老爷子却选择了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神色坦荡又认真,光明磊落:“我絮絮叨叨跟你说这么多,也不是为了让你知道我有多遗憾、让你体谅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经历过?遗憾的事儿多了去了,不足为道。我就是想让你对小风好点。”
司徒朝暮终於明白了宋老爷子找她谈话的用意,但还是略有一些不服气:“我觉得我对他挺好的呀。”
宋老爷子终归还是偏向自己孙子的,态度良好却又有些小意见:“你不要对他那么凶嘛,温柔一点,而且也不要总是不理他,你都不知道他这几天过得多煎熬,我看着心里难受。”
司徒朝暮撇了撇嘴:“他还跟您告状呢?”
宋老爷子:“诶呦,都用不着他跟我告状,我还没老到什么都看不出来呢,过去这几天里他恨不得三分锺看一眼手机,焦虑得跟死刑犯一样。”
司徒朝暮哭笑不得,心说:您这描述也太夸张了吧?
宋老爷子却像是会读心术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你可能觉得我夸大其词了,但在我看来,他就是很喜欢你。”
宋老爷子又说:“这孩子从小就过的苦,失去的比得到的东西还要多,我心疼他,想弥补他,但我没有机会,他最在乎的人也不是我,更不是他爸,他只在乎你和他弟弟,但兄弟俩长大后是注定要分家的,殊途不能同归,最后能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对他好点,替我、替他爸妈,多心疼心疼他。”
最后一句话,宋老爷子甚至用上了恳求的语气。
司徒朝暮狠狠地被打动到了,心间猛然一颤,既感动又愧疚又高兴。
她的小心思颇多,小心眼还十足,对顾晚风前来宋家救场的选择颇多怨言,既担心顾晚风会被牵连,又担心自己会被牵连,更担心顾晚风会被宋家人留下来,成为她再也高攀不起的少年侯。
多重担忧无处发泄,於是就转变成了对顾晚风的怨气,化情绪为利刃,试图用感情去绑架他,让他终日患得患失,心神不宁,无心其他。
总而言之,她满腹都是心眼和得失算计,和冯夕雅没两样,冯夕雅是明着来,她是暗着来。宋老爷子看得透彻,却丝毫没有计较,还宽容地接纳了她、认可了她。
司徒朝暮咬唇纠结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您难道不觉得,我很小家子气、很上不了台面呀?”
宋老爷子却说:“不必妄自菲薄,真心喜欢才会患得患失,更何况,小风也不是个傻子,你要是不好,他也不会那样在意你。”随后,老人家又斩钉截铁地说,“才一岁就抓军功章的人,眼光绝对不会差。”
司徒朝暮感激一笑,笃定保证:“您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对他。”虽然有些羞涩,但她还是坦然承认了,“我也是、真的很爱他,他是您心中最意气风发的少年侯,也是我心中最独树一帜的少年郎,您不想失去他,我也不想。我想陪着他一路走下去,陪他见遍人外人,看遍山外山。”
宋老爷子神不改色,却在心里暗叹道:这女娃子是真的很聪明。
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更知道该如何运用言语去牵动一个人的内心。
他确实是产生过将小风留在身边的念头,不然决计不会答应徐颖慧提出的计谋,然而,小风从小的心愿,就是去见人外人,去看山外山。
比之高门大院,小风更向往的是自由。
桀骜不羁,野性难驯。
无论如何,都是留不住的。
宋老爷子沉默许久,最终,叹了口气,缓而重地点头,郑重允诺:“你不会失去他,你一定会陪他见遍人外人,看遍山外山。”
他一定会自由。
一定不会被身世所缚。
他永永远远地是顾晚风。
司徒朝暮如蒙大赦,眼眶猛然一酸,却喜上眉梢:“谢谢您,真的很谢谢您!”
宋老爷子呵呵一笑,随性和蔼地回了句:“不用谢,对他好点就行了。”
“我一定会对他好!”
司徒朝暮斩钉截铁地保证,并且不只是用嘴保证,最起码在当下的这一刻,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但顾晚风这个人,实在是不知好歹!
宋老爷子的寿宴倒是顺利结束了,但在寿宴结束的第二天,顾晚风就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