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风下了车。司徒朝暮也下了车。
在茫然与陌生中冲疑了几秒锺后,顾晚风才举步上前,激动却又紧张地唤了声:“陈老四?”
陈老四慢慢地抬起了头,像是时间被凝固了那样缓慢,一双被老年纹包裹着的眼睛昏黄浑浊,如同一汪即将干枯了的黄土之水。
但是,他并没有立即认出来顾晚风,满目呆滞茫然。
顾晚风也莫敢擅自开言,激动地、无措地、又满含期待地与陈老四对望着。他希望,陈老四能够认出来他;希望在他的家乡中,还有人能够记得他、知道他,以证明他不是外人,证明他有根。
许久许久之后,陈老四那双浑浊的双目逐渐浮现出了清晰的亮光,如同被净化了的河流。他在瞬间容光焕发,大喜过望,笑逐颜开:“小风?你是小风?”
司徒朝暮清楚地看到,顾晚风在这一瞬间猛然红了眼眶,却开心地如同一位天真烂漫的孩童,他用力地、忙不迭地点着脑袋,不停地重复:“是!我是小风!我是小风!”
“你这瓜娃子终於回来喽!”陈老四的笑意越发灿烂了,嘴巴一咧,露出了一嘴残缺不齐的黄牙,遍布在脸颊上的皱纹也越发深邃。然而,在突然间,陈老四的笑意却又忽然消失了,焦急惊慌地扭头四顾一圈,没看到念想中的人,猛然一跺脚,气急败坏地质问,“毛三咧?你把毛三弄到哪里去了?”
顾晚风赶忙说道:“他现在在东辅,要上课,赶不回来。”他还在情不自禁间换上了乡音。
这还是司徒朝暮第一次听他说川话。
陈老四先是一愣,继而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狐疑又满含期待地对顾晚风说了声:“他真的在东辅?你敢不敢让他给我打电话?”
“好,现在就打,我让你见见他,他长大了不少!”顾晚风立即拿出了手机,给毛三的班主任播出了一通视频电话。
山中信号不好,视频画面磕磕绊绊,但好歹,能让陈老四瞧上一眼他朝思暮想的小娃娃毛三,让他在垂垂暮年看上一眼长大之后的毛三。
现代科技最大的人性体现,就是终结遗憾。
毛三原本正在上英语课,中途被班主任喊出了教室,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事儿,正惴惴不安着,结果来到班主任办公室之后,一看到手机屏幕上的顾晚风,先是一愣,诧异不已地喊了声:“师父?”
“你看这是谁?”顾晚风将前置摄像头对准了陈老四。
画面虽有几秒锺的延冲,但是在看清陈老四那张年迈的面庞的瞬间,毛三还是呆楞住了,和碧屿村有关的回忆席卷而来——村中有一位老汉儿,是个人尽皆知的泼皮无赖,但是对他很好,经常会给他和他的外婆送吃送喝送衣服。老汉儿还说过,让他不要害怕,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他饿死。
他永永远远地记得这位老汉儿,哪怕他变老了,老成了枯败的模样,他也依然会记得,因为他和顾阿姨一样,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愿意在寒冬腊月往他家送柴火的人。
他的童年不幸,万幸的是,遇到过心地善良的人。
回过劲儿后,毛三惊喜又兴奋地大喊一声:“陈老四?是你么陈老四?”
屏幕上的少年满头灰发,天生的少白头,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如初升朝阳。
陈老四那双浑浊的双眼彻底湿润了,他一边用枯黑的手抹眼泪,一边欣慰地笑着,不断地点头:“是我噻!是我!”又感慨不已地说了声,“你竟然都长这么大喽!”
“是的噻!”毛三也下意识地切换上了许久未言的乡音,“等我放假了喽,我就回去看你!”
“要的!要的嘛!”陈老四泪光闪烁,很高兴地回道,“我等你回来!”
但其实,毛三回不回来,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确定了这个小娃娃现在过得好,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他就知足了。
电话挂断后,陈老四长舒一口气,高悬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此生再无遗憾,随即,才又问候了顾晚风一句:“你这次回来,是看你妈?”
顾晚风点头:“嗯。”
陈老四又将目光转向了司徒朝暮:“你带着老婆回来喽,想让你妈见见她?”
司徒朝暮愣住了,脸颊猛然一红。
顾晚风却没解释,反而轻点了下头:“嗯。”
陈老四又舒了口气,一边点头一边欣慰不已地说:“那就好,那就好,毛三好好的,你也好好的,你妈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她终於可以安心闭眼喽。”
仅此一句话,却如风沙迷了眼,司徒朝暮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原来,“牵挂”这种东西,是可以跨越生死的。
仿如尘埃落定,陈老四再无惦念,又重新将手负在了身后,迈开了苍老的脚步,继续沿着山道往前走,边走,边说:“我要回县城喽,对喽,舞歌也要结婚了,等我见到了她,我会告诉她我见到你喽,她肯定也会很开心的;等我见到你妈,我也会告诉她的,你放心噻。”
陈老四迈着蹒跚的脚步,在荒凉悠长的山道上,渐行渐远。
顾晚风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山道间,目不转睛地遥望着陈老四愈来越小的佝偻身影,双眸通红,喉间发哽,泪光颤颤。
经此一别,后会无期。
往后余生,他可能,再也见不到陈老四了。
他目送离去的,也不只是陈老四,还有他所熟知的家乡与童年。
仅仅八年,沧海桑田。
突然间,他的左手被握住了。那只手小巧柔软而用力,仿若是滚滚大浪中突然套在他身上的一条结实的绳索,牢牢地牵引着他,才得以让他逃过一劫,不至於被浪潮吞没。
顾晚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番情绪过后,才看向了司徒朝暮。
他的眼眶还在泛红。
肩头塌陷。
无能为力感深重。
他这一辈子,都在不停地和他所熟知的人、事,说再见。
司徒朝暮心疼不已,越发用力地握紧了顾晚风的手,斩钉截铁:“人这一生不可能只有离别的,有悲离才有欢合,你现在所失去的东西,上天以后肯定还会补偿给你的!而且事在人为嘛,上天不补偿你我补偿给你!”
顾晚风不言不语,默然地望着司徒朝暮,眼眸却是极为专注的、感激的,仿若迷途之人遇到了唯一的救赎。
司徒朝暮又很认真地了句:“你知道嘛,当年你师父临走前,曾为你算过一卦,你志不在碧屿,命也不在碧屿,你是要跟着东边来的大官走的。”
顾晚风怔了一下,嗓音低沉沙哑:“大官?”
司徒朝暮用力点头:“对啊,大官!司徒就是大官,和司马、司空、太尉一样大的官,而且你师父还说了,你要是不跟着东边来的大官走,这辈子会孤独终老的!”
顾晚风瞧着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问了声:“谁告诉你的?”
司徒朝暮:“你妈呀,不然我怎么能知道?”
“她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就是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的脚崴了,你和裴星铭他们一起去玩了,我和你妈单独在家的时候她悄悄跟我说的。”
“嗯。”顾晚风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郑重地向司徒朝暮到了声谢,“谢谢你来过,谢谢你让我妈见过你。”
这大概是他妈人生的千百桩遗憾中,最圆满的一桩事情了。
司徒朝暮却哼了一声,略带傲娇地盯着顾晚风,眉梢高高挑起:“你这是什么意思?道的是哪门子谢?我可没说要当你老婆呀。”
顾晚风微微蹙眉:“大官不是说要带着我走么?”
司徒朝暮:“带你走的方式有很多呀,我可没说要给名分。”她又扬起了下巴,一脸猖獗得意,“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太古板正直的人,没意思,没意思透了,既不主动又不殷勤,随便玩玩还可以,真当老公会寂寞的。”
打定了主意耍流氓?
顾晚风再不言语了,无奈又纠结地盯着司徒朝暮看了一会儿,极为艰难地,抛弃了坚守多年的道德底线和礼义廉耻,突然俯身,在司徒朝暮的脸上亲了一下,或者说轻轻一啄,却羞耻紧张到连声线都在发颤:“这、这样、可、可可以了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