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隐寺前的大树枝摇叶落,彷佛已经倦了。
弥隐寺内的金佛逐健黯淡无光,彷佛亦已倦了。
可是,「他」犹未倦。
□
诵经晚课已过,寺内僧众都依时就寝,只有一身白衣袈裟、年方十七的「他」,却
未有半分倦意,依旧在弥隐寺的大殿上一边敲打木鱼,一面专心诵经。
就连被他敲打的木鱼,也给他敲的倦了。
他仍不倦!
然而,任他如何不倦,他盈绕大殿诵经之音,竟尔被一点微不可闻的声音打破。
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虽已听见了这阵脚步声,却没有回过头来,依旧全神贯注念经,不知是因他的心
实有太多的伤心往事,需以念经收摄心神?
还是因为,他是一个没有了十五年记忆的和尚,他在以经填塞他脑海所有的空虚?
那个步进大殿的人影,似亦了解这十七岁的白衣和尚何解要苦苦念经,那人叹道:
「我徒,你口中虽在诵经,但心中却未明经中至理,即使你已不眠不食连念十日十
夜,但口虽有经,心中无经,又有何用?」
什么?这白衣和尚居然已念了十日十夜的经?这份坚毅刻苦的修为,实非凡人能及
!他既有此等修为,何以还要苦苦念经不停?
白衣和尚骤闻进来的人所言,霎时停了下来,过了良久良久,终於深深叹了一口气
道:
「师父,你是知道的!两年之前,你给我喝下你为我精心研制的孟婆茶,希望弟子
能忘记十五岁前的伤心往事。诚然,弟子确是忘记了种种前事,只是,不知何故,心中
却不时还会有一种莫名的哀伤,彷佛心底有一个故事,日夕难忘,故此,弟子才不得不
苦苦念经,以求能平伏这股已记不起的哀伤,尽管我仍不太明白所念的经.....」
那个进来的人听毕无奈一笑:
「唉,给你服下孟婆茶,实是我僧皇平生一大错事!为师满以为自己所研制的孟婆
茶可像地狱孟婆茶般,令人忘记种种痛苦前尘,重新做人,谁知却仅可令你忘却前事,
却忘不了前事给你带来的哀伤......」
原来,这个进来的人便是弥隐寺的主持「僧皇」,也是当年剑圣寻访的僧皇!
但见今时今日的僧皇,已比十多年前老了许多许多,甚至连声音亦变得有点沙哑,
想不到纵是道行高深的一代高僧,亦逃不出人间的无情岁月。
「不过,」僧皇见自己徒儿一脸惘然,不由又续说下去:
「为师已想出了一个助你参透哀伤之法。」
陷於迷惘中的白衣和尚遽然一愣,问:
「师父,是什么方法?」
僧皇满有慧谐的答: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之路!所谓十载念尽阿弥,不如一念之间悟道!我徒
,为师如今就派你去办一件事,此事办成之后,或许你便能彻底参透自己心中的哀伤忧
疑,便能---」
「悟!」
「师父,那你到底派弟子所办何事!」
「是关於『他』的事!」
「他?师父,你是说,你曾以照心镜预见,那个将会一生---悲痛莫名的人?」
「正是。此事本应由为师去办,可惜我年事已高,区指一算,为师圆寂之期已经不
远,极可能就在一月之后......」
「师父,既然...你圆寂在即,弟子更不能去了,我怎能...弃你於不顾?」
僧皇淡然一笑,答:
「我徒,有云『师亦空兮父亦空,黄泉路上不相逢』!你一颗不舍为师之心,为师
固然明白,但,我有我圆寂,你有你去悟道,此为两件不同的事!若因为师之死拖累了
你,为师又如何能安心圆寂早登极乐?」
「师父,但弟子甚不明白,你说那个『他』注定悲痛一生,既已注定,亦即是人力
难变,还派弟子前去干啥?」
僧皇又是淡淡一笑:
「不明白实在是件好事!正因为不明白,人才会继续思想,人只要愿意思想,总有
一日,会想通想透,想个明明白白,届时便能够悟!」
真不愧是僧皇!寥寥数语,已包含了人生无穷哲理。
可是十七岁的白衣和尚仍在固念顾念其师,仍在犹豫,僧皇只得叹道:
「应该吃饭的时候吃饭,应该喝水时喝水,应该去寻求答案的时候,便应该去!」
「人不应该在吃饭时上茅厕,人应该在适当时候干适当的事,这才是人生!」
「我徒,在你失去十五年前尘记忆之后,你不是曾深深不忿的问为师,缘何上天为
世间注定了那么多事?为何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为何因果有序?轮回难逃?」
那白衣和尚幽幽的道:
「是的,弟子实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生死有命,人的命运已由天定,人根本无法改
变早为其注定的命运,那即使活着,岂非沦为上天一颗棋子?既然身不由己,命不由已
,那末,人为何仍要活着?这根本毫无意义......」
僧皇见他复再陷於一片迷惘之中,不禁怜惜的道:
「这就是你必须参悟的事情了!我徒,就让为师告诉你!你此去,一定会在『他』
身上悟出,究竟命运是怎样的一回事?究竟命运既然早已牢不可变,人为何还是要活下
去?」
「但,师父......」
「别再婆妈了!」僧皇斗地僧袍一扬,竟已把白衣和尚卷出大殿之外,继而再使劲
一带,那两道两丈高的大殿钢门顿被他的无形气劲带上,顷刻师徒相隔!
僧皇好神异的功力!他肯定是江湖前五名的高手!
「我徒,尽管你已记不起自己十五岁前事,惟你得自为师真传的『因果转业诀』功
力却仍在,你是全弥隐寺最适合办此事的人,你若不去,实太可惜......」
「但...」白衣和尚的答案仍是---「但」。
大殿内的僧皇固然欣赏徒儿一点不舍自己的心,只是他更为徒儿着想,他坦然道:
「我徒,若你不去,为师是绝不会出来的了。你这样只会令为师饿死殿中,死得更
快,你何苦偏要躲在弥隐寺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躲在这里,你念一世经也不能悟!」
「我徒,去吧!就去人间寻找生命的真谛!就去看看『他』的命运!你一定会在他
的命运当中,悟出你一直不明白的命运真理!」
那白衣和尚还想说些什么,讵料大殿之内,已传出了僧皇在朗声念经之音!
「天亦空兮地亦空,人生命运在其中;
权亦空兮势亦空,成败兴衰逝如风;
财亦空兮富亦空,死后谁能握手中;
师亦空兮父亦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朗朗的念经声,宛如一个师父不舍徒儿的送行之歌,那白一和尚乍听之下,当下亦
明白其师为他设想的苦心,自知再没理由推拒,无奈缓缓转身。
他终於去了。
风轻轻拂过白衣和尚的衣襟,拂起了他披在外的白色袈裟,露出了他内里的绵衣,
只见绵衣领上,淡淡绣了两个字,两个关乎他法号的名字:
不。
虚。
般若心经有云: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不虚不虚......
只不知这白衣和尚此去,能否除去「他」的一切苦?
他自身又能否---悟?
这已经是应雄、英名及小瑜往拜祭慕夫人一月之前的事。
□
她怀疑自己喜欢了一个男孩。
若不是喜欢了一个人,又为何会无时无刻关心他的感受?
小瑜心想。
□
离开了那个摸骨圣手摆档谋生的市集后,小瑜与应雄一直遥遥跟在英名身后。
应雄看来对自己适才强逼英名被圣手摸骨之事感到歉疚,故一路上也没对英名再说
什么,小瑜就更不敢胡言乱语了。
她只是为英名的自尊公然受辱感到难过,真奇怪!又不是她自己被圣手的预言所辱
,她何以会感到难过?难道她对英名......?
而英名,此际更是出奇的缄默,他一脸茫然的缓缓向前走,迄今都没有回头看身后
的应雄及小瑜一眼,他此刻的脑内心内,也许只充斥着一段摸骨圣手的话,一段正中他
心底要害的话:
「你不是人不是鬼不是魔不是神不是皇!」
「你只是一头用剑一生的怪物!」
「你尽管将来能成为盖世英雄、一代天骄又如何?」
「武林将因你而生灵涂炭!江湖更因你长久萧条!」
「你这只害人怪物为何不早死早着?为何不自行了断?免得遗祸人间?」
「害尽你身边所有至亲亲人?」
「你........」
「你......」
「你....」
就是这番说话,狠狠的挑起了英名认为自己害死慕夫人的隐痛;他脑内一片迷惘空
白,根本便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及将要往哪儿去。
他仅是木然的、本能地朝着慕龙镇的方向走,应雄与小瑜固然尾随不舍,惟跟了一
段路途之后,走在他俩前方的英名却猝地不再向前行,他突然止步!
应雄与小瑜放眼一望,只见英名停了下来,并非因为他豁然想通了,而是因为..
...
他已无路可走!
原来,眼前有一座山,阻挡了英名的去路!
山路崎岖,去路被山所阻是惯常的事,惟小瑜与应雄一瞥此山,不由大奇,纵是正
陷於迷惘的英名,亦陡地眉头一皱。
缘於,杬人眼前这座山,是一座不应该座落於这里的山!
这条回慕龙镇的小路,本来根本便没有---山!
□
「啊?」小瑜反应最大,一时忘形低呼:
「这里...本来是没有山的,为何在路中间却...突然多了一座山?」
不错!若要由念妻崖回慕龙镇,必需经过一个两面峭壁的峡谷,正是小瑜、应雄及
英名此刻身处之地,这峡谷中间跟本便没有山!可是如今,不知何时,不知如何,峡谷
之前却遽然出现了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