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冷月高悬。 清辉之下,寒露滋生,夜气已是大凉,显见得炎夏将终,已有几分秋夜意象。
乡间小路上,一辆装饰质朴、极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而行。
驾车的是一个中年人,鹤背猿臂、身躯高大,额头较常人而言略显隆起,仿佛生了角,双目炯炯有神,几要放出光来。
他身穿一件极普通的褐色长衫,背了一柄长剑,材质寻常的木头剑鞘毫无雕饰,剑柄以寻常青色麻绳缠绕,褪色严重。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被大片农田桑林环绕的独立庄园。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规模不小,却不见灯火,亦无鸡犬人声传来。
驾车人微微皱眉,抬臂抖动缰绳,加快了速度。
马车很快到达庄园正门前,大门洞开,门内自门槛处直至影壁下,层层叠叠倒毙着大片屍体,地面红得发黑,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门槛之外的台阶上,一个白衣束发的少年盘膝而坐,身上窍尘不染,与门后景象格格不入。
听到声响,白衣少年抬起头来,眸子中无悲无喜,只余令人遍体生寒的透骨冷漠。
他开口道:“公孙龙?”
驾车人勒马停下车,没有作答,而是沉沉叹息一声,伤感道:“此间主人与我为友,平素乐善好施、广交豪杰,是江湖闻名的义士,不想祸从天降,阖家蒙此大难。”
白衣少年无动於衷,自顾自道:“有人告诉我,此处是海东帮分舵,你定会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与谪仙帖的恩怨,吴二三接下了。”
公孙龙目光一凝,越发明亮不可逼视:“怪不得能在此守株待兔,我听说过你,小小年纪,纵有血仇,已然报了,缘何动辄屠族、嗜杀至此?你接下了?鲁绝哀是你何人?”
吴二三决然起身,开声如切冰断雪:“我登门时已明言,出门者死。他们愿死,我又何惜一剑?公孙龙,拔剑罢!”
他这一起身,正好将被他身躯挡住的一具屍体露了出来。
这是离着门口最近的一具,差一点儿就能冲到门外,屍体披头散发、双膝俱断,死前似是心有不甘,虽已匍匐在地,仍是拚命以左手撑住门槛,头颅努力抬起,双目瞪得滚圆,同时右臂奋力前伸,五指徒劳地抓向前方。
这是真正的死不瞑目。
死者的右臂其实已经探出门外,却也因此被一剑斩断,仍旧保持前伸姿态的右大臂留在了门内,小臂连同手掌则落在门外,徒留下一道凄艳的血色界线。
公孙龙见状面露悲色,却又有些如释重负:“自古艰难唯一死,你既这样说,想来庄中人死得有限。嘿,英雄死尽,鼠辈偷生,如何不叫人愤懑郁结!只盼苟活者中能有一二人知恩图报,使我这老友不致绝后。”
语声隆隆,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响彻全庄。
他的目光自死者身上移开,再次投注到吴二三年轻却冷漠如冰的面容上。
眼前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被一个死人从背后逼视,尤其那只断掌的指尖几乎触碰到他的身躯,竟能坦然而坐,毫无不适之意,心性之酷烈坚忍,着实令人侧目。
“可否将这一战缓上几日,地点放在京师?我胜了,宗门重立有望,你胜了,正好如那刘屠狗一般名满天下。须知古来多少草莽豪杰,满腹才情志向,却至死不曾留下名姓,岂不令人扼腕怅惘!”
吴二三沉默不语。
不语剑魔今夜已说了太多的话。
公孙龙见状再不犹豫,伸手向后一探,慨然拔剑道:“也罢,世间处处刀俎,众生皆是鱼肉。却不知你我二人,谁又将暴屍在这片月光之下?”
长剑斑驳,明亮处欺霜赛雪,晦暗处竟又锈迹斑斑。
无论公孙龙言语中是以名利诱之,还是以决死之意恫吓,吴二三似是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他同样拔剑在手,周身腾起一层不祥的赤光,头顶虚空更是现出一朵形体变幻不定的妖异血云,仿佛其中孕育了什么凶戾之物。
一时间,杀戮寂灭之意大盛。
盛名之下无虚士,见吴二三甫一出手便动用了宗师气象,公孙龙的面色立刻凝重起来,死死盯住对方掌中铁剑。
那柄铁剑质地平凡无奇,却有两条猩红血线在蜿蜒游走,不语剑魔“剑上飞红线、中着无幸理”的名声虽还未远及北地,但作为北四州绿林盟主的公孙龙自然早有耳闻。
他双手环握剑柄,竖剑指天,剑尖齐眉,猿臂向前伸出,行了抱拳一礼,兀地吐气开声:“杀!”
话音未落,公孙龙已换做单手握剑,手腕猛地一抖,剑尖前指,一剑刺向吴二三眉心。
行礼、出剑,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
这一刺并不如何迅猛,亦无剑意、无剑光、无剑气、无气象,却於刚劲雄浑之中透出高古朴拙之意,韵味悠长,令人见之忘俗。
月光洒在斑驳长剑之上,不知何故竟是晦暗难明。
吴二三心有所感,抬头望天,恰见乌云遮月,一片朦胧。
瑟瑟风起,似有雨水将至。
电光火石之间,公孙龙见吴二三犹有余暇抬头望月,非但不见欣喜,面色反而更加凝重几分。
果不其然,下一个瞬间,不语剑魔仗之屠戮江湖的赤螭剑横空出世,自下而上斜刺而出,剑尖准确点在公孙龙斑驳长剑的剑尖处。
两剑相交,寂寂无声。
公孙龙后退一步,横剑身前,斑驳长剑上铁屑簌簌而落,已是多了一条细长的剑痕。
少年剑魔仍是站在原地,眉心处却悄无声息沁出一滴殷红血珠,晶莹剔透、赤光闪烁,圆滚滚地自他的额头与脸颊滑落,却诡异地没有留下血线,尽数滴落在尘埃。
随着血珠落地的,还有漫天的缠绵雨丝。
细雨中,土腥气与血腥气混杂升腾。
吴二三收回望月的视线,抬手按了按眉心,终於再次开口:“杀气?”
公孙龙心中警兆大起,面上却是不动神色:“在下平素最喜《大将军舞剑歌》,吟诵良久犹自不足,曾做剑舞应和之,竟而有益於剑道,这一剑,便唤做‘杀气如云降作雨’。”
他忽又摇摇头,自嘲道:“公孙龙区区绿林匪首,与武成王功业相隔何止万里,即便在你面前,亦有自取其辱之嫌,不语剑魔‘冤冤相报一剑了’的赫赫杀气果然名不虚传。”
吴二三摇摇头,也不作评价,抬手便是一刺,同样刺向公孙龙眉心。
这一剑迅猛绝伦,韵味与公孙龙方才一剑毫无相似之处,天地间的雨丝却陡然密集了十倍,头顶血云猛地崩散,亦化作无数血红色的水滴融入雨丝,铺天盖地笼罩向公孙龙。
杀气如云降作雨!
方才吴二三正眼都未瞧上一眼,只是接了公孙龙半剑,竟已得了其中神髓三味!
公孙龙不惊反喜,朗笑一声:“好!”
他深深屈膝复又弹起,身躯欲拒还迎般一缩一放,同时反手斜剑前撩,剑锋切开无穷雨幕,划出一道道曲折往返的线条,剑尖直击吴二三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