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宸海并不怕死。
他对「活着」毫无念想,随时可以闭目断息,撒手离去。死亡之於少年,从来就不是中断了某种汲汲营营、难以割舍的连续,没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会留下什么遗憾,甚至算不上解脱。他整个人就是「苍白」二字的具现,空荡荡的,连虚无都异常冷冽纯净。
这令伊黄粱莫名感到心痛。他觉得这样的心痛是美的。须得心痛若此,才能产生美,一如雪贞的存在。
阿傻的虚无很纯粹,痛苦很纯粹,从花册里悟出刀式的资赋很纯粹,连应对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是。这甚至让大夫有一点点嫉妒。
伊黄粱用了很多方法,在不经意间测试过他,试图揭破这种虚无的假象。然而无论他的态度多么恶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终不以为意,专心贯彻他的意志,不掺半点杂质。
在破庙里对抗高柳蝉时也是。休说换成任一名同龄人,哪怕是与南宫损之流的成名人物联手,伊黄粱亦不觉能得到更好的战果,事实上,代替先生佩戴权舆面具的那人,便远远不及阿傻管用。少年并没有与这些高手抗衡的实力修为,尽管他确实拥有天赋;鏖战若此,盖因心念一专、舍生忘死,全心全意为大夫着想,没有一丝自己。
这样的纯粹深深震撼了伊黄粱。
阿傻就像一枚剔莹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质固是悦目赏心,能於其上施展匠艺,更令人打从灵魂深处欢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栗的程度。这不是什么师徒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一凿每一錾,每一次的切削与打磨,能在这块原石上留下痕迹,甚至渴望能融入这份纯粹,成为这完美之作的一部份。
他曾以为雪贞能完成他的这份心愿。
将一个活生生的、无比刚烈的,自以为独一无二的高傲灵魂彻底揉碎,然后再将碎片一瓣一瓣地黏合重组,形塑成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仅窃夺了造化之主的权位,凭空造出了「雪贞」,还能随兴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尽她所有的销魂蚀骨,紧密地与她合而为一,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
伊黄粱并未厌腻雪贞。相反的,尽管漱玉节为了拉拢自己,不时献上绝色少艾乃至她黑岛的嫡系血裔,却只是益发让伊黄粱离不开雪贞罢了。
但创造雪贞的过程无法满足伊黄粱,那些扭曲的部分本身就是杂质,占有雪贞也不曾使他感觉真正融入了造物;雪贞真是空荡荡地只余一副皮囊架子,尽管无限美好,怎么也比不上阿傻的虚无和纯粹。
(而先生……竟要我亲手毁了他!)
伊黄粱无法反抗老人。他习惯了以他为八荒六合的轴心,同日月星辰一道,绕着老人运行;走在先生的意志下,连未知都无比心安,夷然无惧。伊黄粱以为,这就是圣贤书里的「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然万物皆在其中。
「……你若舍不得,就只能选雪贞姑娘了,是不?」
老人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怎的,彷佛自有一股催眠般的魔力,伊黄粱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刀尖应声而动,遥指着少妇姣美的容颜。
雪贞倒抽一口凉气,神情既惶恐又困惑,全不知平日温厚和蔼、令人敬爱有加的「先生」,怎么吐出这等骇人的言语,颤声哀唤:
「大……大夫!这……这是怎么回事?先生……」隐带呜咽,浓睫瞬颤,梨花带雨,薄薄的大袖衫被冰冷的渠水浸透、依稀透出雪腻肌色的模样楚楚可怜,直可唤起男人心中最深沉的兽慾。
伊黄粱对她迷恋已极,怎下得了手?颤着身臂,又将刀尖转回阿傻身上。
而少年只回以空洞之眸,无悲无喜,无有怨恨,静待刀刃贯胸的一刻。伊黄粱举步维艰,殷横野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凉滑干燥如故纸般的指触按上他汗湿的手背,幽魂似的推着他次第向前,和声道:
「你不能被自己的造物支配。你是天,是主宰,是他据以为生的一切;你创造或毁灭他的理由,毋须对他交代。初进轮犹暗,终辞影渐明,幸陪宾主位,取舍任亏盈。是你的执妄杀他,而不是刀械,明白不?」
「先生……先生……」伊黄粱浑身僵冷,却如傀儡般难以止步,挺刀前行,直到霜冷的刀尖抵住阿傻的咽喉。
少年昂首,抵刃的喉头渗出一抹红。
「……杀了罢。」殷横野动听的声音徐徐传至。
「是……先生。」伊黄粱手背青筋浮凸,切齿咬牙,正欲横里一掠枭断首级,掌里「飕」的一声,单刀猛向身后飞去,落入一丈开外的殷横野手中。老人看似不曾离开原地,随手旋开刀柄,倾出其中所藏刀魄,收入怀中,旋紧柄锷之后一把掷回,却是阿傻伸手接住。
伊黄粱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几乎双膝一软;勉强撑住,对老人长揖到地,半晌无言。殷横野缓步行前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笑道:「这是个教训,你须牢牢记住。赏玩风雅是好,却不能玩物丧志。」
伊黄粱喜不自胜,此际便教他倒立鸡行,怕也应了,连声称是。殷横野又嘱咐道:「今夜那肉娃娃的记忆,尽可一并除却,毋须留存。」雪贞一脸茫然,全不知说的是自己。
伊黄粱本想让阿傻过来叩谢,听老人如是说,心头一凛,改口道:「你先带雪贞姑娘下去更衣,莫教感染风寒。」阿傻拄刀而起,与雪贞相扶而去,莫说犹豫停留,连一眼也没多看,彷佛刚从阎罗殿前踅一圈回来的是别人。
「果然是心硬如铁啊,呵呵。」殷横野捋须轻笑,口气难知褒贬。
伊黄粱不无惭愧,低声嚅嗫:「我……我失态了,先生勿恼。夜寒露重,还是里头聊罢?我给先生沏茶。」
老人摆了摆手。
「我另处有约,不克久留。来一梦谷就是瞧瞧你的身子而已。」
伊黄粱益发无地自容,陪他缓步行於渠畔,两人慢慢往谷外行去。「先生经历连场恶战,还是让我为先生把把脉,配制几味补益的丹方吧?」
「这倒不急。」显然急的是别个。殷横野淡淡一笑,字斟句酌着,伊黄粱不敢打扰,片刻才听老人道:「关於天佛血,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鬼先生那枚么?」伊黄粱一下没忍住,几欲失笑,正色道:「总能卖个几万两罢?」
殷横野也笑了。
总算气氛不再尴尬,又似往日温煦。
论法大会的采头——若选出三乘法王的话——据称是平望大报国寺所藏的一枚佛门奇珍「天佛血」。但谁都知道大报国寺压根没什么佛血,否则也毋须责令慕容柔,教他上天入地翻遍东海的找了。
鬼先生约莫是揣测皇上的心思,想借此敲打镇东将军,与驱役流民是一样的手段,萧谏纸估计也没认真。按计画,毕竟是鬼先生要做法王,不能太寒碜,这厮不从哪里搞来前朝白玉京只物寺所藏的「天佛血」——一块价值连城的血玉髓,稀世罕见,只非天佛所遗,在白玉京大火中不知所之。拿出这等行货,果昧也算费尽心思了。
在世人眼中,天佛血就是这么回事。
古往今来,宣称其是的宝物多了去,循环争斗、你抢我夺是有的,却无一具备什么神佛圣质,能济世救民,普渡众生。伊黄梁是随先生往啸扬堡抢夺何家密藏之时——当时他戴的是「下鸿鹄」的面具——才亲身体会那物事的厉害,知晓传说绝非无的放矢。李蔓狂划破袋子的瞬间,那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体衰力竭,直似硬生生自体内抽去生命精元,连一刻也无法多待。
先生示意他速速退去,其后再没提过佛血,直至今日。
伊黄梁只有在医道上,自信是经得先生谘询的,此问自是着眼於此。啸扬堡之后,他翻遍医典,大胆做出几种假设,还抽空试验一二,欲推断出那恐怖的魔渗何来、有无解法等,以备先生问起。正因有这份心,伊黄梁才能绕过那「不使一人」的誓言,始终为老人所用。
他对只能摇头的自己感到懊恼,笑容飞快自面上褪去,肃然道:「没有更多的线报了。既不是病邪,也非是药毒,我查遍医书,未见相类的描述,这天佛血此前只怕是从未现世过,简直无从下手。」
殷横野也不意外,淡然道:「就算是有,怕是杀光了所遇之人,以致无有记录留下,亦是合情合理。」
伊黄梁见老人不欲多说,终究按捺不住,追问道:「先生,莫非那李……有动静了?」殷横野摆了摆手,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顺口一问罢了。此际事繁,还怕少这一桩?」伊黄梁失笑道:「先生所言极是。」
行至出谷的大道边上,殷横野示意他留步,突然问道:「那鹿别驾的义子,你打算何时施救?」伊黄梁知他问的是苏彦升事,虽觉有异,仍是恭敬回答:「我本想待古木鸢事毕,再来动手,以免天门众人在谷中进出,耽误了正事。」
殷横野道:「你一边养伤,正好以天门众人为掩护,谷外诸事,牵扯不到你身上来。观海天门中伏得有人,不日便能用上,可再斟酌一二。」
「我理会得,多谢先生指点。」
目送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身后的草丛里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阿傻手按刀柄,现出身形。「白痴!」伊黄梁冷笑:「连我都能察觉你的存在,以先生的修为,你这跟大街上光着屁股敲锣打鼓有甚两样?」眸中却无责备之意,反露出一丝宽慰。
阿傻毕竟听懂了他的暗示。
雪贞乃大夫私人所有,享有谷中至高的私隐,她平素在阿傻面前连脚都不露,岂能教少年扶去更衣?而伊黄梁日常骂人的习癖,「风寒非症,专杀愚夫」云云出现的频次极高,一天没听十回也有八九回了;两相对照,可知大夫说的是反话。
他明着让阿傻退下,其实真意是「切莫走远」。
以先生之能,随时能毙阿傻於不可见处,但他既已说过饶了少年,自不能再当着伊黄梁的面杀。医者整肃形容,以确定少年能清楚看见的速度开歙嘴唇,无声地说着:「从今儿起,无论做什么你都跟着我,睡在我房里,上茅厕我同你去,雪贞与我双修疗伤之际,你也无须避忌。决计不能离开我的眼皮子下,听明白不?」
阿傻静静点头,彷佛大夫只是同他道了声晚安。
即以殷横野的能为,沉沙谷当日的折腾也够瞧了,一名高龄七十六岁的老人,不可能毫发无伤。伊黄梁并非头一回为老人的身子把关调养,他很确定先生此行应是为此而来,但殷横野始终没开口,连让他把一把脉的意思也无。
还有天佛血。
李蔓狂那厢必有什么动静……说不定,他已离开了藏身之处,甚至来到越浦左近,但先生什么也没对他说,更别提天门之事。一旦伊黄梁动手「治疗」鹿彦清,短则数月,长则大半年间,鹿别驾势必率众於谷中盘桓,如此祭血魔君形同闭关,行动将极其受限,乃至无从出现也未可知。
虽说古木鸢阵营一败涂地,只余收尾,但鸟尽弓藏毕竟不是先生的作风。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阿傻,先生他……」背对少年踽踽独行,神情落寞的医者像在对随从发着牢骚,实则是说给自己听。「……已不信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