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一折 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溪影沉沙树影深。
偌大的谷内悄静静的,建物群间毫无人迹,除风里有一丝淡淡烟焦,约莫只
有这极端的死寂称得上异常。
沉沙谷的每条联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剑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码在数里之外,
便远远阻却了欲入谷的车马,守得滴水不漏。耿照匿於树冠草间,一路所见不下
百来号人,还没算上山谷另一头看不见的,看来南宫损已将所有弟子遣出,严令
不得折返,想在谷里干什么事来,不言可喻。
他透过雷门鹤同南宫损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场」一项——
事实上,若依耿照绸缪,萧老台丞面会殷横野时,谷里的人是越多越好,就
算话不投机,殷贼欲翻脸动手,得考虑灭上几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隐」的
虚伪善名,说不定便能冷静一二。
一见里外净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态或已朝最糟的方向发展。
雷门鹤有求於己,两人同乘将军这艘大船,断无过河拆桥之理;牵线「兵圣」
南宫损,正是他亟欲表现的证明。只能认为「九通圣」间情谊更厚,甚或南
宫损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马,这下偷鸡偷着了贼爷爷,恐是自投罗网。
没有懊悔的余裕,耿照入谷转得几转,寻到萧、谈所乘的马车,却未见扮作
车夫的聂雨色,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透过沐云色安排,与韩宫主见上一面,除了说明自己主导下的七玄同盟,
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和平共处的意向,也透露当日桐花小院内袭击皇后的灰袍
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内的「隐圣」殷横野,还有平安符阵营的恶行图谋,以争取
奇宫结盟。
「我只有一节,想请教耿兄弟。」
「韩兄言重了,但请直说不妨。」
韩雪色全程静听,并未发问,也无明显的同忾或敌视之意,待少年说到段落,
才斟酌着开口。语气虽平和,毛族独有的赤铜闇瞳却炯炯放光,锐利之甚,颇有
琴魔魏无音遗风。
「当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偷袭敝宫魏长老的,也是此獠?」
「这……」耿照犹豫不过一霎,不无尴尬:「不是。将莫三侠炮制成刀屍、
借刀害了魏长老之人,却是此獠无误。」韩雪色与聂二、沐四交换眼色,神情有
些古怪。
聂雨色阴阳怪气问:「扮作鹿龟二仙胶的是哪个?」
韩雪色瞟了他一眼。
「天门楯脉的鼋少眉长老与咱们没过节,不许胡说。」
「是,属下掌嘴。」瘦白青年自搧一记,没事儿人似的,转头又用同样带杀
的神情语气再问一遍:「……扮作鹿阉鸡的是哪个?」
耿照未料此节会被紧追不放,一时没有应对良策。和盘托出当然是诚意,但
古木鸢一方树敌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说揭就揭;便是要揭,也须萧谏纸自行处置,
耿照实不宜越俎代庖。况且七叔与萧老台丞是同系一绳的蚂蚱,姑射的受害者兵
锋所指,决计不会漏了高柳蝉。思虑至此,耿照顿生犹豫。
沐云色与他毕竟交厚,开口打圆场:「先师遇难,从灵官殿开始便是个局,
谁设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风云峡死敌。仇人是谁,我等终能查个水落石
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帮了敝宫一个大忙。」意思是耿照要说了,风云峡
现成便欠他条人情,万事好谈。
奇宫内多才智之士,风云峡更是其中佼佼。自明白妖刀是局,复得知「姑射」
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灵官殿一会的萧谏纸嫌疑之大、与姑射首
脑古木鸢的关连,简直呼之欲出;三少几是同时省悟,才有韩雪色提问、三人交
换眼色之举。
聂雨色蹙眉转头。「老四吃里扒外心向外人,宫主怎不甩他耳光?」沐云色
微露惭色,遂不敢再说。
「典卫大人。」韩雪色没理他俩,屈指轻叩桌沿,长长吐了口气。这是他自
与耿照结交以来,头一次以官衔称呼他,既是郑重,亦分了亲疏。「敝宫的魏先
长老之於我等,如师如父,恩重难报,莫三则是手足之亲,我幼时蒙他相救,没
死在飞雨峰之上,才能坐在这里同大人说话。
「先长老非大人生养父母,莫殊色非大人亲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
人之过。只是这样的同盟,貌合神离,不结也罢。大人曾对我风云峡施以援手,
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这样罢,对付那灰袍怪客,阵法确实对症,我派聂二助
大人一回,以备不时之需。」
「……我干!」
「……掌嘴。」
「属下遵命。」
聂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线,万一殷横野动起手来,只有聂二独步天下的阵
法能挡上一挡,为众人争取撤退的时间。在不能尽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惊蛇的
前提下,聂二公子该是最经济实惠、短小精干的一支奇兵。
聂雨色虽不在车上,沿途却细心留下记号,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
水竹篱外,见土屋间横七竖八倒卧着屍体,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装束,地面散落的
却是蛇矛、钂钯、三尖两刃刀之流,竟无一柄长剑。
死者多是青壮汉子,与秋水亭多数弟子的形容、年岁皆不相类,致死的伤痕
全是要害部位的细扁血洞,自是聂雨色的命筹所致。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毁,耿照也不知此间何地。熔兵火劲的异常
高热,使木构瞬间炭化,连火头都没点起来,风里焦味甚重,却没起多少烧烟,
须走近曲水篱笆之前,才能约略看见。
难怪谷外弟子无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着温热余烬,甫入天井,赫
见一人倒在檐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聂雨色!
「……聂二侠!」
耿照肝胆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觉触手寒凉,已然死透。聂雨色屡对他
出言不逊,敌防甚重,耿照对其阵法造诣却极佩服,料想再怎么凶险,聂二总能
自保无虞,谁知惨绝於此,怎生向韩宫主、沐四公子交代?
他既痛且悔,抬见天井中央,一人怀抱焦屍喃喃自语,披头散发,口溢鲜红,
心死如颓的模样,怎么都无法与目光如实剑的萧老台丞联想在一块儿;定睛再看,
才确定是他。更骇人的是,老人怀里残缺不全的焦屍,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对那
位敦厚的谈大人颇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绝学,顿生凄茫,举目无措:
「怎地……怎地全都死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眼前所见,彷佛活生生的恶梦复苏。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愿付出一切代价,
换回平凡日常,人事尽皆如旧。
他抱起聂雨色的屍身,不知是恍惚太过,抑或惊恸未甫,只觉入手甚沉,远
超其身量,踉跄退了两步,跌坐於檐柱础石上,直到一抹异样掠过心头,冲了片
刻,才意识到是杀气;腰间锐痛,抱屍向前跃开。
回见一人持半截断剑,白衣血染,披发黏灰,原本仙风道骨的高人派头已荡
然无存,冷面如恶鬼般铁青,微带一丝诧异与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过偷
袭。
「……南宫损!」
耿照切齿咬牙,南宫损却没给他弃屍的时间,挺剑复来。少年满腔怒火正无
泄处,抬腿一蹴,半截焦木飞起,「轰!」撞倒了大半间残构,牵动新创,裤腰
渲开大片红渍。
南宫损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狈避开,微露一丝惧色。
偷袭既未得手,本该扬长而去,然而百品堂几近全毁,虽说多数是巧手临摹
的赝品,要再弄一间百品堂撑场搞钱,毕竟不易。南宫损急於立功,望先生惠赐
什么宝物,略补所失;理智与贪婪的拉扯不过一瞬,挺剑又至。
「台丞……台丞!」耿照焦急连唤,萧谏纸兀那出神,并未搭理。适才一脚
虽震慑了南宫损,却担心贼人乘虚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战,抱着屍身挡在萧谏
纸身前。
南宫损心念电转:「他不知先生有令,须留萧谏纸性命。」断剑如电,俱往
萧谏纸身上招呼,改采全无守招的拚命打法。
耿照双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腾挪,又须守护失神的萧老台丞,处境实不容
乐观。况且南宫损出手并非声势烜赫、华而不实一类,却是方位刁钻,分毫拿捏
极其毒辣,舍弃守势后,更加锐不可当。
少年本想分心为二,遁入虚识复刻些「蠍尾蛇鞭腿」或「虎履剑」的招数来
应付,谁知一连避过几招,忽觉南宫损的路数莫名地容易预测,起初以为交了好
运,侥幸猜中而已,看到后来却能抢先一步避开,甚至迳自踢飞庭石折木,提前
一霎送至南宫损的移动路径,逼得他差点自行撞上,绕着烧剩的木构废墟窜高伏
低,暗呼邪门,才知他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摆饰。以岳宸风大能,尚且要靠「九
霄辟神丹」
方能镇住五岛,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云、南冥恶佛,哪个不是吃人不吐
骨头?
甘奉此子为主,耿照若练有什么读心慑魂的奸宄邪术,那是半点也不奇怪。
这个黑锅,耿照背得不可为之不冤。「兵圣」南宫损之所以处处受到掣肘,
问题却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南宫损出身武儒支脉,祖上既无显赫来历,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传武学,
少年时在几处小势力间辗转流浪,拜无明师求无奇技,眼看就是个庸碌已终的命。
后经殷横野点拨,在儒门流传甚广的「存物刀」、「惠工指」两门基础武学
痛下苦工,终於练出寻隙破敌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隐圣的半个徒弟。
没曾想耿照在三乘论法大会上,从「文舞钧天」邵咸尊处习得三易九诀。三
易九诀是《道器离合剑》的根本,此一绝学据称是邵咸尊自创,其实他当年为隐
圣所救,收容养伤之际,因殷横野不授他半点武功,却任他在邙山轩庐自由走动,
邵咸尊遂偷阅《道义光明指》秘笈,盗取其中所论,改名《道器离合剑》。
惠工指、存物刀若是锐眼破招的入门基础,道义光明指便是这一派理论的至
高巅峰,南宫损恃以抢攻,直是提水欲灌龙王庙,自己不知道自己丑。
耿照不明所以,然而以三易九诀心法瞧去,南宫损的路数一览无遗,随便都
能往后猜他个十来步,竟是八九不离十。
但进攻耿照的虽招招落空,老台丞却是动也不动的泥塑菩萨,就算耿照亲耳
听殷老贼下了「不能伤他」之令,亦不能眼睁睁放南宫损对老人刀剑相向,以肩
臂身躯硬接剑锋。
所幸南宫损剑式易於预测,利刃着体瞬间,耿照迳以「蜗角极争」之法避过,
或仗护身真气震偏。南宫损将他衣衫刺得千疮百孔,如乞丐鹑衣般,就是不见皮
裂血出,还以为他练有金甲禁绝,不由心惊:「我以为岳宸风已是当世奇才,怎
……
怎地有他这样的怪胎?「
抢攻的一方运剑如电,犀利无匹,然而却没什么卵用,胜似剑舞;闪躲的一
方说不上章法,就是怎么都不会受伤,一出腿就是摧木飞石,轰隆呼啸,剧烈地
改变了现场地貌。双方绕着萧谏纸进进退退,半天都没见血,到底是谁在打、谁
在闪,谁占优谁执劣,一时还真不好说。
缠斗片刻,南宫损被他腿风一带,痛辣难当,几乎立身不稳,益发心浮气躁,
恶念陡生:「小子不肯放落屍身,倒可利用。」舍了戳不着的耿照,剑势两分,
全力戮屍刺人,欲攻他个首尾难顾。
耿照怒啐:「……卑鄙小人!」断不肯损及聂二屍身,背转身去,露出背心
空门。这连卖破绽都说不上,但南宫损久攻无功,就像饥渴之人见得一滩泥水,
贪婪之性终究盖过了理智算计,心中狂喜:「……还不收拾你!」断剑如受磁石
吸引,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背心「心俞穴」!
谁知断剑无尖,遇上碧火神功护体真气,透之不入,如中覆革钢板,半截剑
身又无弯折卸力的韧性,耿照背脊一拱,得血蛁精元重铸的鼎天剑脉鼓劲如炮石,
山洪般的巨力沿断剑轰至,南宫损虎口迸裂,紧接着右臂劈啪声密如炒豆,在弹
飞以前,臂骨竟已寸断如糜!
耿照恼他暗通殷贼,害死聂二公子和谈大人,这一震用的全是刚劲,南宫损
重重撞上檐柱,喀喇一声烟灰迸散,口喷鲜血,然而震劲尚未走完;令人牙酸的
迸裂声连绵不觉,南宫的肩胛、双腿骨骼齐齐粉碎,身量往下一顿,两支折断的
小腿骨穿出腿脚,南宫损顷刻间痛昏过去,倏再痛醒,然后才又晕死过去,染血
的胸膛起伏甚微,并未全绝。
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来,初次下这般重手。但南宫损虽是骨骼寸断,碎骨未
插入脏腑,盖因耿照劲力拿捏之巧,渐至随心所欲之境,纵使盛怒之下,亦能一
震断肢留命。
「……起来!」耿照运功一喝,瘫在柱前的南宫损又被震醒,痛极呜咽,簌
簌发抖,眼神阴沉而涣散。「殷横野去哪儿了?老实交代,饶你不死!」
「兀……兀那小儿……」南宫损只剩一只左臂能动,艰难地探入怀里,突然
间喉间微搐,发出骨碌碌的怪响,瞠目结舌,彷佛难以置信。
耿照会过意来,大叫:「……留活口!」已然不及。
「留你妹!」一人怪声道:「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说?」
细木筹穿出南宫损的喉结,斜斜指天。柱后的小个子撤手,留下洞穿檐柱的
木筹,跃下廊础,绕到屍身之前,本欲伸指戳它胸口,又嫌肮脏污秽,悻悻道:
「兀你妈的小儿。你才小儿,你全家都小儿!」彷佛同这个「小」字有深仇大恨,
如南宫损这般的高个儿也是。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灵觉,耿照并未察觉柱后有人,直到南宫损站立气绝、
杀人者跃入天井,仍无丝毫异识,彷佛行凶的是一缕黄泉幽魂,尽管吵闹张狂,
然而并无实体。
那人从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又在地里掘出一只贴满符籙的瓦罐,匡
当一声砸烂在庭石上,破片中龟壳不住打转,壳甲看似活物,身侧肉膜却干瘪塌
陷,彷佛被吸干了也似。
「我干,好在用了活祭,要不险些扛不住。其他三只也不用看啦。」转过一
张阴恻恻的苍白俊脸,却不是聂雨色是谁?
见耿照目瞪口呆,冷哼摆手:「抱着舍不得放,要不直接去开房?」总绾东
海众邪的打铁少年回神,赫见双臂间所横抱,竟是两百来斤的粗毛壮汉,便非牯
牛,差不多是头山猪,难怪这般重,心想死者为大,抱则抱矣,讷讷放落。
聂雨色前一日已来过百品堂,在后进主厅周围,布下新悟自奇书《绝殄经》
里的阵势。南宫损应典卫大人要求:无论殷横野指定何处会面,皆须净空三日,
却不知何人欲来、何时来到,来此做甚,里外查不出异状,只得如实回禀殷横野。
诚如耿照不信南宫损,聂雨色也不信耿照,在马车里预藏了布阵的家生,伺
机卷进百品堂来,找机会再布备阵。萧谏纸虽不知耿照哪找来的帮手,却知那些
布阵道具非同小可,刻意让谈剑笏走另一头的回廊引走殷横野,替他制造机会。
聂雨色绝顶聪明,二人毋须言语,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靠这座四础活祀之阵,聂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杀手死屍李代桃僵的把戏,连殷
横野也未察觉。聂雨色逃过一劫,益发笃定:「对子狗与《绝殄经》必有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