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十折 豺狼竟噬,葵藿倾心
——权舆。
在七叔心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从来就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样」。
世间恶由万亿,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却非无穷无尽;有这份闲心探究恶人何
以为恶,何不浪费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萧谏纸才老爱问「为什么」,彷佛
承认无知会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怜又可笑。
老人只想着止恶,更好的是不要发生。
「好嘛,事来心始,事去心空,这是君子心性啊。」
萧谏纸说这话时,带着一贯乍现倏隐的讥冷,很难判断那脸是天生的欠驴踢,
抑或是个性不好使然。当然也可能兼而有之。「这『寒潭雁迹』的浑名妥适。欸,
你们青锋照该不会有堂专门课罢?」
是个性糟,老人心想。脸欠是随爹娘,不全怪他。
圣人有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指君子心性高远,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风来雁过,去则去矣,竹
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劲,不萦於怀。
但屈咸亨的外号若要这般曲解,里头难说没有点揶揄讥诮的意思。
芥庐草堂的云台画剑下传八脉,每脉单传,传人皆以所传秘剑为号,称「云
台八子」。此八部秘剑虽以禽鸟为名,却脱胎自丹青图写,如青锋照邵兰生所承
《鹭立汀洲》,便是画梅的技巧,风格宜瘦,清遒劲,甚合邵三爷脾性,画入
剑中,遂成绝艺。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飞鸢下水》,原是构图上所谓的「偏局」,
发之於剑,即是藏於虚招里、虚实瞬易的无形剑气。
《寒潭雁迹》也不例外,指的却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虚一片云!
当日老人为萧谏纸所嘲讽的「不问为何」心性,此际再度狠搧了平安符阵营
一记。
眼看「权舆」强势现身,一指抵去杀着,洋洋得意的巫峡猿衅语未落,瘸腿
独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间欺入壮汉臂围,快得如鬼如魅,悄无声息,连
青砖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没掀多少,巫峡猿惊诧未已,胆气霎寒。
人体掌心的「劳宫穴」不惟与心包经相连,更是输气发劲的门户。
畸零老人一上来便废他右掌,巫峡猿所损失的远远不止一条右臂,心包经受
创令气血不顺,输气门户的淤闭更几乎瘫痪了内息的运提。庙中战局瞬变,兔起
鹘落间不及细察,巫峡猿直到奇袭二度临门,才赫然发现自己形同废功,未有内
劲相佐的左掌对上半残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时间竟有以一敌四的支绌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连消带打,膝锤狠狠撞上黑袍壮汉的下巴,身子的重量叠上冲
击之势,撞得巫峡猿仰头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龙车般冲飞面具。假使撞击点再上
移分许,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齿,连颈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脱,柔软的喉管一拧,
立时气绝。
「权舆」似不料这般残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为先,
黑袍「泼喇」一声飞展如鹏翼,眨眼之间已扑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绝;飕飕
两声锐响,两枚半腐火签一前一后,几与他同时到达,另一头「深溪虎」踢开签
筒支起半身,双手各拈四枚细长签木,却未浪掷,似是再寻找更好的出手方位,
倍添威胁之感。
巫峡猿——或直呼伊黄粱罢了——眼前煞白,却没敢让自己失去意识,借由
着地一霎气鼓胸臆、几乎胀破肺叶的痛楚奋力睁眼,赫见「权舆」袍影抢至,骇
得魄散魂飞。
(不可!全……全错了!万事休矣!)
老人单足落地,脖颈胸腰微微一动,三缕指风贴着肩胁发鬓掠过,连灰袍絮
毛都未削落多少,彷佛两人为此练过千万遍,方能这般精准无误。
「权舆」动身前一轮弹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无名三指连出,戟张成
个「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异,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记,洵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脱单指并指、五指龙爪,四指狮爪十分罕见,更近掌功,非属指
爪一门。昔年「翼爪无敌门」以三指鹰爪威震东海,夸称无敌,所用却是拇、食、
中三指,屈如禽钩,而非竖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於辨认的伤痕,百余年前,这式「洗剑血成川」曾广为
人知。人总以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劲风先行,指后成川,见势为晚,
欲闪欲防皆已不及。
虽是仓促出指,「权舆」本以为就算未能重创老人,也该将之逼退,岂料老
人毫发无伤,立掌一格一引,「权舆」一挣居然难以甩脱,说时冲那时快,半截
长签已没入他左肩膊中;后一枚接连并至,正中额角太阳穴,幸有乌檀面具遮护,
挟劲而来的签木应声折断。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势老,难出杀着,硬是反足踹正权舆小腹,使的全
是筋肉莽劲,蹴得他倒飞出去,洒落一条长约丈许的笔直血径;单臂圈转,抄住
断折的半截谶签,才听身畔伊黄粱挣扎示警:「不可——」随手插入其大腿!
伊黄粱放声惨叫,剧痛猛推着内息冲过阻滞,左掌悍然轰出,老人硬接一击,
顺势退回中央。破败的古刹内仍是三角合围之势,三人俱都带伤苟延,居中猎物
目光冷彻,身未动气已行,风云旋搅,竟是片刻也不耽搁,便要施展杀着,将三
人立毙於此。
伊黄粱本不以为能骗倒高柳蝉,但托以面具这人虽无籍籍之名,所负《弹铗
铁指》却是绝学,与自家的花爵九锡刀有得一拼;纯论武功系谱,谁胜谁负,还
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说神功绝艺,「寒潭雁迹」屈咸亨就没缺过,修为之深足以压
倒众人,堪补残缺。论实战丰富、临敌刁钻,怕己方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人家
半条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注脚。
屈咸亨打到现在,所用策略来来去去就只一条,即兵法上说的「佯攻袭援」:
明着打东,其实目标是来援的西;万一援得慢了,就先将东打爆,回头以逸
待劳,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残伊黄粱,回头放倒阿傻;打假权舆时照办煮碗,
见冒牌货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黄粱。拉假权舆去撞火签,显然一切都在老人的
计算中。
阿傻武艺初成,倒还罢了,戴着权舆面具的那厮却教人失望透顶,枉费一身
精湛内功,兼有儒门绝学,临敌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强就弱」的毛
病,终至一败涂地。
假权舆指劲强横,适可隔空牵制,本不该放弃所长近身搏斗。若非救人心切,
便是迂病发作,唯恐误伤同志,或对敌手心存妇仁,才有此误判。
而阿傻修为尚浅,飞刀除却准头,劲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劲,不过是平
白给敌人送兵器。少年吃过老人的亏,掂量近战毫无机会,两枚飞签意在牵制,
欲替大夫争取时间;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吓,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观之,决
断还在权舆之上。
而高柳蝉从不给对手喘息的余裕,在所有敌人气绝前,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
浪费。
半圮的弃室内风云扰动,能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越见稀薄,劲风刮体猎猎,
漩涡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风云之中,老人单臂一扬,剑指天枢,枯瘦黝黑
的食中二指掠过一抹金铁异芒,灰浊眼瞳迸出精光——
(吾命……休矣!)
伊黄粱怎都没料到会毙命於斯,带着极度的不甘闭上眼,脑海中所浮露,竟
全是雪贞那既清纯又艳丽、教人忍不住心疼起来,却又亟欲摧残的美姿,还有分
明是同一张面孔,却有着令人难忘的倔强与怨毒……
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再见那样的神情。他无法区别是恶梦抑或美梦。
嗤嗤作响的劲风抆过手臂身侧,异样的锐利痛感将伊黄粱带回现实,这才发
现自己并未魂归离恨天,冷汗浸透内外几重衣衫,裆间却肿胀到隐隐作痛的地步,
即使面对横陈榻上的雪贞胴体,他也许久不曾硬成这样了。
气劲仍持续不断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动,独臂却如尺蠖屈伸,连御
剑指,隔空迸出连片「铿铿」劲响,若金铁交鸣,显是一边凝聚推动杀着之内息,
一边分力分心与人鏖斗,占优执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却是各自运转不误,益
发行快,彷佛有两个高柳蝉也似。
战局对侧,身着披膊黑袍、唇颔沾满鲜血的燕髭男子双手轮弹,指劲纵横,
快锐的嗤嗤声不绝於耳,竟无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着食、中、无名三指接连弹
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着小半截木签,虽入肉不深,却无拔出裹
创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惯使之手,不及右手灵动,迳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挥琵琶
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闪电缩手,袍袖嗤的一声,绽开三痕如「」字,
一抹殷红逐渐渗染开来。
「……好指法!」老人冷哼,剑指疾点,眼看燕髭汉子要招架不住,横里刀
气扑簌而至,现场唯一还戴着「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终於调匀气血,擎刀加入战
团,绕着老人游斗,意在牵制。
扮作「权舆」的燕髭汉子压力稍减,却非回臂拔出木签,而是抢上前去,搀
着伊黄粱远远拉退,突然「咦」的一声,即使刻意压低嗓音,亦难掩其中惊诧。
「您是……伊大夫?我们见过的。在下曾陪同泾川梁裒梁员外的公子,往一
梦谷求医,为大夫所驱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执令在内。」怕伊黄粱
不信似的,自腰带里翻出一枚古朴铁令,正面阳刻着篆体的「乐」字。在他看来,
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门六艺执令,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顺理成章,并非难以
想像。
这名精擅儒门绝艺《弹铗铁指》的中年汉子,自是曾沦为泾川梁氏伴当、负
责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沾了。
当日他受秋霜洁的琴音所惑,从梁斯在手里夺了白玉马「翻羽震」送往浮鼎
山庄,从此断了在泾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宫川人非是贪图财宝的浑人,派人将
玉马送还梁府。梁斯在一听「秋」字吓得屁滚尿流,状若癫狂,梁裒虽是财大势
大,却拿宝贝儿子没辙,就此作罢,尔后休提。
徐沾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却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细软,打发了妻小
回乡,自往邙山招贤亭求教「鸿儒先生」,请问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
的陪臣,先祖徐开疆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获赐《弹铗铁指》的部分招式,此为
江湖人所知。
这部武功堪称儒门指艺的代表,连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练成,陪臣便有天大
功劳,岂可窥得全豹?
「可知道,能练成《弹铗铁指》之人,二百七十年来,贤侄是头一位?」在
徐沾指功大成,归还秘笈抄本时,满面风霜的老儒如是说。「上一位练成之人复
姓司徒,讳字上熸下阳。」
饶以其时徐沾之年少气盛,听到这个名字时,仍不禁浑身巨震,瞠目结舌,
旋意识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无语。
司徒熸阳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门典载的中兴之主,有「圣君」之称。
徐字世家的开基祖徐开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赐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开疆,
要说是徐字世家门楣之耀的起点,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而在司徒熸阳之后,两百多年来三槐世家无人练就《弹铗铁指》,区区一名
陪臣之后,光是被人知道翻过这部儒门指艺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辩,何况身
负绝学?
(鸿儒先生……为何这般陷害我,将此要命之物,借我观练?)
「这部秘笈,与此物本是一对儿。这便是二百多年来,无人以此功扬名天下
的原因。」笑意温煦的老儒将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贮,便是那枚「乐」字
令。
「以汝祖功勳,岂止陪臣而已?圣君封为六部执令,赐下铁指全本;代价,
便是再不得为人所知。」
从那时起,徐沾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贫乐道,屈身商贾,静待门主
召唤,直到此际。
伊黄粱不识徐沾,梁斯在那种身子没病脑子病、人傻钱多闲出翔的富二代,
一梦谷整年揈走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记得随行有谁?陡被喊破身份,惊怒交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