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卷四五 鸢肩蝉腹
◎书目
第二四八折 欲辩忘言,此间深意
第二四九折 鳄狂将立,凡鸟何击
第二五十折 豺狼竟噬,葵藿倾心
第二五一折 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第二五二折 为与君遇,千载乖离
第二五三折 蚕凋桑落,恨予丹枣
第二五四折 素孺可教,剑指风云
第二五五折 孤魂血祭,动地龙吟
第二四八折 欲辩忘言,此间深意
「登龙门」固可积蓄内力,将每式劲力层层迭上,一剑强过一剑,然而外发剑劲无经络周天羁縻,出而散之,体内堆栈的劲力却会对经脉产生极大负担,未伤敌先伤己,得失不成比例,实战风险太高。
以八表游龙剑之精妙,造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尽可破敌,毋须托大犯险,历来鲲鹏学府之人,罕有以「登龙门」法应敌者。
但在凝功锁脉之内,剑劲的消散较外界更缓,兼且「云海苍茫诀」无视凝锁,於体内缠裹真气,每突破一层,震音重新调和内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条件下,堆积的劲力终於撑爆锁限,有了与三才五峰之人同归於尽的本钱——
萧谏纸眼前煞白,只觉体内每滴鲜血、每丝真气,全都鼓胀爆开,百骸彷佛瞬间汽化,意识随肉身飞散倏然转淡,甚至未觉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恍惚间,脑海掠过一丝清明,顿生宽慰:
「……我终是了结了这厮!」
不及长笑,散出的百骸诸元急遽凝缩,渺渺兮九霄外的出离感骤失,再成钝重皮囊,老人胸膛触地,浊气几欲爆开,唇上激痛,温热液感涌满口腔。
他以为撞断几枚牙齿,伸手欲揩,才发现动弹不得。偌大的堂里扬尘一迸,簌簌飘落,没有任何东西倾倒、飞散,遑论毁坏;歪斜的视界里,一双布袜草鞋不住放大,蔺织细密陈旧,未予人脏污之感,反有几分出尘。
「仲骧玉当告诫过你『孤龙歧生』,此乃修习《八表游龙剑》,须得深自惕励的一道坎儿,只是没几人真遇见过。」即使嗡嗡耳鸣,他仍听出殷横野声音里带着笑。不是张扬跋扈的那种,依旧教人心凉。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毫发无伤?我……我又是怎么了?
「仲骧玉临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来不来得及告诉你。」
遗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没明白《八表游龙剑》何以如此,遑论解破。向萧谏纸揭示真相的,是於老人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异人」。
堆栈劲力,只存於自体周天,故「登龙门」从根本道理上,注定无法成为克敌杀着,除非具「凝功锁脉」之能,通过锁限,留住外发的剑劲,最终总力爆发,世间无物可挡。
但有三五等级的实力,又何须与敌同归?此诚一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窥『凝功锁脉』的境界。不过留这一着,说不定能宰掉此等级数的大敌。」异人道:「或者,我可为你重谱一套推动剑式的心法,去除贯串堆栈的设计,一举提升六路剑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萧谏纸非不动心,但经历学府隳灭、百死余生的磨砺,心性早不复当初飞扬毛躁,沉吟片刻,审慎提问:「您以为当初创制这《八表游龙剑》的明宗前贤,已达凝功锁脉之境,故意留下这道谜题,以考较后人么?」
异人哈哈大笑。
「是的话,那厮未免太坏啦,我料非是如此。」信手挽了个剑花,淡道:
「留风险艰难於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愿以之向敌……这种罗哩巴唆婆婆妈妈、脱裤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确是那帮腐儒的调调。留诸后人,大抵不脱砥砺共勉之类的无聊心思。」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颜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别后悔啊。」异人一挑眉,眼缝里掠过一抹激赏。
「……至死不悔。」
这段话,连阿旮亦未能与闻,事涉萧谏纸的压箱宝,异人特意挑了个独处的时机恳谈。往后数十年间,萧谏纸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与阿旮动手喂招,也不曾使过游龙剑与苍茫诀,便为他朝对上三五等级的对手时,保有绝地反攻的一线生机。
今日殷横野猝然发难,固出萧谏纸意料,却提供了绝无仅有的试剑良机,原本难成的严苛条件一一齐备,六路剑法迭起内外劲,如十数名萧谏纸齐齐出手,强如隐圣,料想亦难抵挡。
眼下看来,只能认为萧谏纸舍身一击,未能粉碎锁限,在「凝功锁脉」之前,气爆终被压制,老人的周天内元却无此等强韧,经脉俱毁,登时成了废人。
此说足以搪塞多数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无物不克,夸称无敌,凡人无以拮抗云云。可惜萧谏纸不是普通人。
尽管一败涂地,「龙蟠」的脑智依旧惊世骇俗,灵光闪现,忽明白殷横野是如何办到,心底一片冰凉。
这法子说穿了不值几个钱。就是在气劲爆炸的瞬间,反覆解除、再凝聚锁限,顷刻十数乃至数十度,以弛张瞬变,弥溃洪之势於无形。此法极难也极简单:千钧一发之际才仓促应变,便是天下无敌的武烈帝也办不到;但殷横野始终留着一手,就像早知萧谏纸底牌,专等他豁尽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劳,及时解消……
萧谏纸并不蠢,对殷横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开隐密的「行空」身份,於其儒门资历,可说摸得通透,肯定这厮与鲲鹏学府沾不上边。司空家与生沫港龃龉已逾一甲子,顶着这层关系,莫说进不了学府,便变装潜入、冒名偷师,事后也难逃主家追究。
殷横野不比曾功亮,没有覆笥山的铜墙铁壁与超然地位保护,仗了司空氏的支持才有今日。稳坐「九通圣之首」的位子,经年不移,足见与鲲鹏学府并无瓜葛。
正因如此,萧谏纸才将八表游龙剑视为对付隐圣的最终王牌,於情於理,殷横野皆难逃劫数。
老人并未欺骗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只是没把全副盘算向七叔吐实。约见殷贼,亲眼确认是真,若殷横野猝然间悔棋动手,萧谏纸亦存了同归於尽的心思。忒多年了,好坏俱已做尽,就让所有人一次解脱吧——老人不无讥诮地想着,夹带一丝脱手全押的痛快。
「儒门百脉,鲲鹏学府是少数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设想并没有错,只能说运气太差。」彷佛听见老人之疑,殷横野撩袍蹲下,温言道:
「我虽未入学府,却交过一位学府出身的朋友。此人惊才绝艳,当年若於生沫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料想府内不致生出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吾友颇识游龙剑之弊,虽弃剑钻研刀掌,我长年与之切磋,文武同修,没少听了其中关窍。」
(原来……是我中了计!这一切……早在他算计之中!)
萧谏纸狂怒起来,浑身发颤,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上半身猛地撑起,顾不得什么招式理路,双臂攫向仇敌,却被殷横野起身一脚,踢得离地飞起,「砰!」落地连滚了几匝,宛若土囊革袋。
「……台丞!」
天井中,谈剑笏眦目欲裂,双掌亮如炽铁,却被同样灼热的斧刃缠住。
鏖战间,始终一旁游斗的南宫损补上空位,连出六刀,刃芒甩开血灩如蛇,竟无一落空。谈剑笏裂衣披创,闷哼一声,终於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将委顿的聂雨色扯至身后,左襟又遭刀尖挑开,如非及时缩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场。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凭火劲制敌。南宫损不住移位施袭,非惧熔兵手之威、欲以离垢刀屍为盾,而是分析谈剑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间,一举造成最大伤害。
此等毒辣眼力,实为儒门「存物刀」精髓;而於激斗间,犹能分心计算、如握珠筹,则是「惠工指」最厉害处。武儒之中识者寥寥,算白费了这两门千锤百炼的基础。
谈大人急落下风,崔灩月压力顿减,终有余裕回头,见堂中萧谏纸趴卧於地,面下漫出红渍,死活不知,焦岸亭满门的血仇涌上心头,眼中一赤:
「贼子!但教你今日完纳劫数,祭我父母兄妹之灵!」斧刃回旋,荡过一身披风赤甲,豪笑虽狞,仍曳两行血泪,整个人宛若一团火云,挟热风扑入内堂!
殷横野眸光一凝,呼啸而来的赤发巨汉倏忽弹开,魁梧身形踉跄落於阶下,斧刃「铿!」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势。
儒者和声道:「黄泉深无水,兰舟莫催发!此人於我尚有大用,谁也取不得他性命。然世间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当明白不过。」崔灩月想起宝爱的小妹惨遭蹂躏,攒紧拳头,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觉,忽又想对「主人」而言,谁才是那失之极憾、更甚身殁的「世间至痛」,不觉出神。
殷横野见他面上七情瞬变,心知话语生效,说得再细琐,也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遂不再理,提萧谏纸后领,如拖破烂一般,迳朝天井行去。
谈剑笏自随台丞以来,几曾见他受过这等耻辱?怒上心头,再不理什么为官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虚抓。
对面南宫损攻得正紧,刀光罩身,白袍翻飞,几不见形体。突然间被一股巨力拖倒,整个人朝对手飞去,不由失色,忙把钢刀往他掌心一扎,举袖遮护头脸。
熔毁的刃浆逆射而回,「嗤嗤」地烧穿袍袖,灼伤肌肤,发须末稍迎风自燃,爆出无数火星。南宫损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热浪毁去喉肺——
这「向日坠红」乃是熔兵手为数不多的杀招中,威力最强的一着,热劲催发,能将敌人硬生生吸来,比什么擒龙功、控鹤功厉害百倍,对手未及入掌,连人带兵器熔成一团焦烂。自谈大人艺成,未曾以此招与人相斗,平日练功亦罕演示,可想见其威力。
南宫损号称「兵圣」,对东洲各派武学了如指掌,岂不识「向日坠红」?
总算谈剑笏避伤人命,见他败相既呈、再难还手,抡臂一挥,将浑身着火的儒者震了开去。南宫损摔入廊间,背脊着地,扯下无数间距,一沾上火星,劈哩啪啦地烧将起来。
谈剑笏扑向内堂,崔灩月拦身阶底,眼看又是一场恶战,蓦听一声清唳,长空中铜影俯掠,闪着金属钝光的翅膀一敛,巨喙如钩,飙向檐下的殷横野,正是衔命护主的角羽金鹰!
「……好一头凶恶的扁毛畜生,连『灭生阵』也不放在眼里!」
殷横野单臂举起,「哗啦」一阵裂响,俯冲的金鹰形影如箭,撞塌堂檐,却未能撕裂一手提着萧谏纸衣领、昂然立於檐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躯以极其扭曲怪异的角度,止於殷横野掌顶尺许,彷佛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钢铁壁垒,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血珠崩溢,连同飞散的房檐碎椽,一并凝於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横野身姿未变,状似撑天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扣起了四指,食指昂出,无数光影纵横交错,如惊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鹰倏然解封弹开,发出刺耳尖啸,失去重心的巨躯滚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谈剑笏、崔灩月等各自走避。
殷横野露出一抹诧色,旋即转为嘉许。
「吃我一记『道义光明指』犹能不死,洵为异物!此等能耐,足堪跻身江湖第一流高手了,无愧『寒潭雁迹』盛名。」以隐圣识广,一见金鹰,便知长年以来被萧谏纸保护隐藏、倚为最后王牌的「高柳蝉」,其真实身份为何。至此,古木鸢一方可说一败涂地,於殷横野再无秘密可言。
角羽金鹰撞出陷坑,余势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轮碾过,犁出一道崎岖深沟;沾着殷红血渍的铜色鹰羽飘扬之间,金鹰「呱」的一声怪叫,旋即振翼飞起,大风刮得诸物歪倒倾斜,连人都几乎立身不住。
须知百品堂周遭设有灭生阵,对飞禽走兽来说,无异於烈日洪炉,莫说接近,连直视都异常艰辛,是以先前金鹰携崔灩月前来时,也只是掠过天井,将人投下便走。
天镜原异种寿命极长,角羽金鹰随七叔已逾四十年,极具灵性,深知萧谏纸对主人的重要性,强忍灭生阵之害,拚死搭救,先於「凝功锁脉」前撞个正着,非惟伤筋折骨,怕脏腑亦受重创;而后更硬吃一记光明指,犹能振翅飞离,无怪乎隐圣出言嘉许,以顶尖高手目之。
翼影腾空,几乎遮去天井大半,崔灩月背倚檐柱,以披风掩住口鼻,视线望穿飞扬的碎石草屑,与檐下殷横野四目相对,神会心领,赤目中掠过一抹残忍快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鹰腿脚!
足以断金削玉的妖刀,入体也仅是卡在筋骨间,再难寸进,然雄鹰已无余力甩脱,身躯一沉,曳着鲜血飞昇。崔灩月左臂暴长,攀住被血浸湿的尖利钩爪,一人一鹰便这么扶摇晃荡,冉没云间。
殷横野手拈须茎,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曳着萧谏纸衣领,继续拖下堂阶。萧谏纸五内翻涌,尚未调匀气息,又一阵磕碰弹撞,几被撞得昏死过去;勉力维系清明,蓦觉殷横野用心,遍体生寒,竭力嘶声道:
「辅……辅国……走……」却连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经八脉似将分裂,下一刻便要崩解消融。却见一条顽铁搬的身影挥散尘沙,紫膛国字脸上不见平日的唯诺拘谨,安静得令人心凉,却不是谈剑笏是谁?
「走……辅……走……」
殷横野摇了摇头,撇下的视线里满是怜悯。「他听见啦,萧谏纸。可惜,谈大人是不会走的,对不?」末一句却是对紫膛汉子所说。谈剑笏不理他的挑衅,沉声道:「放开台丞。」
「……便饶我不死么?」殷横野几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着。
谈剑笏并不接口,或许是明白双方实力差距,说什么都没意义,索性拉开功架提运内元,摆出接敌的态势。殷横野虽稳操胜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回臂一掷,「碰!」将萧谏纸扔上阶台,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个请招的动作:
「……领教。」
谈剑笏眉宇一冷,铁掌中宫直进,热浪如焰龙抢珠,飙向殷横野。
极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见,焰掌如入无人之境,迳朝动弹不得的萧谏纸卷去!
谈剑笏心念未动,本能回臂,靴帮子陷地一顿,旋风般转身,掌缘抆出烈焰如漩,攻势未减,转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