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见令时暄持刀行近,都快吓尿了,颤声呜咽:「我没……总镖头救……救 我……」云接峰体力不支,难以撑持,索性在那人的身前坐下,满面疲惫,仿佛眼 前一切极其无聊,低声道:
「你要杀他,先杀了我罢。」
令时暄正要下手,蓦地眼前一花,知是高手来援,却不肯退,拚着两败俱伤, 舍身也要再捅死几个。
胡彦之长叹一声,推挪运化,与她飞快过了几招,伤势虽远说不上痊愈,浑厚的剑脉内息已非区区织罗副使所能抵挡,腕旋臂转间,轻轻向后一送,令时暄倒纵 落地,裙摆逆扬,宛若蝶栖。
胡彦之就地坐下,正色道:「姑娘若要杀他,也只好先杀我。」云接峰抬望一 眼,微微颔首,当是道谢。
令时暄一双杏眸中,几欲喷出火来,咬牙道:「你仗着武功高,便什么事都管 了?这般欺人,与你身后的匪徒有什么分别?」
胡彦之知她必有凄惨遭遇,不忍反口,只说:「姑娘,冤有头债有主。适才云 总镜头也说了,那位朋友并未非礼过谷中女子,杀他不算公道。」
令时暄眯起美眸,打量他几眼,神情冷蔑。「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公道,是 么?弱者受害时不见你们出手,待讨公道的来了,才高喊『不可滥杀』、『须讲道 理』……道理在哪儿?还要道理干什么?」
胡彦之听得凄楚,对手持血刃的女郎和声道:
「我帮你找,好不?这群人里,有当为此事负责的,我定揪他出来,给你个交 代。你先把刀放下。」
令时暄目光瞬动,每扫向他身后一处狙杀目标,胡彦之便抢先望其不可不救, 两人四目交错,你来我往,竟打起着一场无形之战。
若不知此人深浅,倒也还罢了,经适才短暂交手,心知这厮修为之高,平生罕 见,那些个理应鞭长莫及的阻截、反扑、声东击西,他绝对有能力办得到,不是虚 晃一招、虚张声势而已,越斗越见支绌,巧致白晰的额头沁出密汗,垂落的发丝贴 伏,更增凄艳。
末了,她被胡彦之的目光迫得倒退一步,面无血色,一咬银牙,倒转刀刃便往 咽喉刺去。「……不可!」胡彦之心念未动,人已掠至,猿臂暴长,只差一点便要 抓住她的腕子;令时暄螓首一仰,刀尖已戳上那张俏丽的倔强脸庞。
不可思议的变化便於这一瞬间发生。
「叮」的一声细响,女郎颈颔复起,原本对正自己的尖刀,不知怎的竟调了个头!
胡彦之运劲急缩,掌心仍被划了道口子,入肉甚深;若非新得的剑脉真气收发 自如,避得及时,这下不是被削断五指,余一只光秃秃的掌轮,便被洞穿掌心,终生再使不得兵器。
胡彦之捏紧袖管,以免鲜血激射而出,心念电转,明白她是以牙齿皎住刀尖, 掌口并用,才能在如此危险的瞬息间,将短刀旋了个方向,易正握为反握。
他所拜百师之中,不乏杂耍技艺的宗匠,知有一门口舌奇技,能以牙齿咬针开 锁,乃至舌尖系结,不意今日在冷炉谷遇见,怒极反笑,赞道:
「好牙口!」
「咬断畜生的咽喉足矣。」令时暄露出编贝般的暗齿,眸如牝豹,狠戾一笑:
「有刀才有公道!要我放下刀,除死而已!」
这场骚乱到底惊动了谷内各处。要不多时,盈幼玉率内四部人马赶到,将里外 两拨团团围起。胡彦之见诸女面色不善,个个脸现悲愤,实无把握这批生力军来主 持的公道,到底是郁小娥抑或是自己的,只能暗自苦笑。
待纸狩云、雪识青偕其他七玄首脑来到,现场气氛沸腾到了顶点。
「请门主、姥姥,为姊妹们主持公道!」
郁小娥豁将出去,明知姥姥不喜被挟,这台子戏却已有进无退。若姥姥与门主 降罪,必由自己承担,不是杀了俘虏记她一功,便是制止杀俘,治她个聚众夜惊的 罪名。为爬上更高的位子,也想替外四部忍辱求全之人讨个公道,郁小娥愿意赌这 一把。
群情激愤,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瞥了场中一眼,淡然道:「胡大爷身子未好,清 晨露重,不好穿得这般单薄,老身倩人扶胡大爷回房歇息,再给胡大爷炖盅鸡汤补 身。」
胡彦之笑道:「那怎么好意思?不如请伙房开早膳,大伙在这儿一起吃罢,人 多滋味美,野餐乐无穷啊。」薛百縢听得皱眉,勉力提气,叫道:「你小子瞎掺和 什么?这是人家的家务事。」
他伤得不轻,本不应到处走动,听漱玉节要留在院里、待盟主召唤,便不肯多 待,死撑着也要离开,遇着符赤锦、紫灵眼四处找胡彦之,遂结伴同来。
「人命关天,可不是谁的家务。」胡彦之一派轻松自若,怡然笑道:
「一 口气杀掉近百名降俘,未免不仁。老神君也帮我劝劝姑娘们。」
薛百腺冷哼。
「说到同金环谷的过节,谁比得上你小子?弃儿岭、挂川寺,几场拚斗下来, 算算折在你手里的金环谷人马,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罢?讨保金环谷之人的性命, 不显矛盾么?」众姝才知是他单枪匹马,挑了金环谷的锦带精锐,昨夜那场光复之 战得以成功,也算是承了胡大爷的人情,不由得另眼相看。
「比武争胜、以命相搏,死伤在所难免。」胡彦之正色道:「但杀掉手无寸铁 的人,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薛百縢一迳冷笑,虽未言语,对他的话也 不像是信服的模样。
果然正教邪派,差别就在这里么?胡彦之苦笑摇头。
紫灵眼一到现场,见他捏着一团血袖,不管旁人,迳自走到身边,蹲下观视, 取干净的药布为他包紮。
胡彦之一见就笑了,用左手抓抓脑顶,摇头道:「合着你还随身携带,早知我同人打架么?」
「你最近什么时候没跟人打架?」紫灵眼口气淡淡的,也不像责难,慢条斯理 问:「谁伤的?」胡彦之越过她的肩头,望了令时暄一眼,嘻皮笑脸道:「也没有 谁,给吸血蜘蛛咬了。」令时暄看都不看他,倔强狠戾的神情颇有几分凄婉。胡彦 之想起「泪颜」一说,有些女子笑起来好看,也有哭泣时才叫人爱不忍释的,令时 暄说不定便是。
薛百腺见胡、紫一 一人并头喁喁,看似无心,说话的样子却颇亲密,腹中暗笑: 「他若与紫罗袈的女儿配成一对儿,七玄辈份全乱了套。胤野知儿子这头牛犊子咬 了根忘年灵芝草,怕要气得吐血;以胤丹书的脾性,当不介怀。」故意打趣:
「包紮完了,赶快带这小子滚蛋。咱们作客冷炉谷,不好插手主人家事。」
岂料紫灵眼一拢裙腿,竟在胡彦之身边坐了下来,不只薛百縢傻眼,连符赤锦 都瞠目结舌。
「小师父你——」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紫灵眼慢条斯理道:
「杀人不好。不辨是非的杀,更加不好。」众人哭笑不得。
胡彦之怪有趣的瞧着,忍不住笑起来,忽觉心头有些异样,鼻中嗅着她温甜清 雅的肌肤香泽,不由得血脉贲张。这么说连他自己都觉难交代,然而,尽管紫灵眼 美貌脱俗,这份怦然却非来自男儿欲念,反倒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令他别过头 去,一霎无语。
一旁媚儿插口道:「杀又怎的?成王败寇,也没甚好说。不想死,那就不要输 啊!还以为是什么事,忒也无聊。」举袖掩住哈欠。集恶道虽也练阴功,她自小奠 基的役鬼令神功却是天下至刚,不受白昼影响;之所以不惯起早,纯粹是个人习性 所致。
染红霞本欲开口,总算符赤锦回过神来,轻轻将她挽住。
她俩昨晚同睡一寝,符赤锦担心她与天罗香中人发生扞格,且隐约察觉峨狩云 对这位一 一掌院怀有心思,料想有自己在一旁,天罗香投鼠忌器,总不好明目张胆地 胡来。
染红霞却是担心耿照夜半叩门!!当然她不会承认,自己也有可能忍不住去找他——拉着符赤锦一块儿,教彼此都绝了这门心思;失眠了大半夜,才在天蒙蒙亮 时,怀抱着不知失望或庆幸的复杂情思,不支睡去,连隔邻胡彦之悄悄出门都没察
觉。
紫灵眼则往来穿梭於三间病房,照顾胡彦之、薛百滕,以及透支体力昏迷不醒 的小黄缨。南冥恶佛被安排在远处的偏院,自行调养恢复,桑木阴之主马蚕娘与他 在同一个院里,纸狩云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不管是孤立或隔离,效果都相当显着,这两位迄今尚未现身。
身为水月停轩的一 一掌院,光置身此间,便已是荒谬绝伦,染红霞不会天真到以 为自己说话有什么份量,符赤锦所拦下的,不过是她一时难禁的义愤而已。她定了 定神,眸光望向雪艳青,盼她能说点什么,起码持正些,不似其余七玄中人那般好 杀。
雪黯青微蹙柳眉,对郁小娥说话的口吻略带责难。
「胡大爷说得没错,我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便要杀,也毋须偷偷摸摸地杀。 他们所犯的罪行,你都弄清楚了 ?」
郁小娥低垂眼帘,从容应道:
「门主当时不在,未见贼子淫辱众家姊妹之甚,鱼肉盈欲、恶形恶状,纵未奸 淫,手上也没少沾了鲜血。要他们拿命来抵,只怕还便宜了些。」随口说了几桩金 环谷之人的劣行,包括令时暄之妹的遭遇,连染红霞都面露不忍,天罗香弟子隐隐 鼓噪,不依不饶。
雪黯青凝着脸听完,慢慢说道:
「那确是死也不冤。」回望染红霞的眸光分外沉定,反倒是染红霞别过视线, 无言以对。「胡大爷,请你让开。」
胡彦之没料到七玄台面人物一来,情况反而更僵,一时想不出开解之法,此际 与天罗香群姝说什么「刑罪相称」之理,不啻火上加油,益发激起怨恨罢了;唯一 的法子,就是赖皮,只能寄望小耿这个盟主还有点份量,起码蛆狩云等愿意卖他几 分薄面,不致铁了心蛮干。
「对不住了,我还是觉得人命关天。杀掉近百口人,更要慎重才是,等你们家 盟主现身,再作定夺不冲。」
同样的道理,天罗香这厢也不是没有明白之人。民气的积聚较郁小娥预期的更 快更汹涌,乘势则必成功,拖过了三通鼓还未开战,便是有输无赢的局面;既动不 了胡彦之,挑别人下手便是——
她拣定目标,一剑便往云接峰咽喉挑去!
胡彦之动也不动,看似入定,直到剑尖即将入肉的一瞬,隔空弹指,「综」的 一声如敲铜磬,郁小娥连人带剑,居然平平侧滑尺许,施力点之凝练,甚至未破坏 她出剑之势。在旁人看来,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空刺一剑,然后才窍腰斜转,踉跄侧倒。
几乎在同一时间,人群中扑出一抹浅紫衣影,挡在云接峰身前,大声道:
「别杀他!他……他没做过坏事,没杀本门弟子,或施以强暴,他是好人!他 救了……救了我。」最后一句声如蚊蚋,苍白的雪靥涨起一抹娇红,来的正是孟庭殊。
郁小娥却知此际是关键,若节外生枝,最后不了了之,自己少不得要被姥姥究 责,管他有罪没罪,一旦见了红,激起杀俘之血涌,形势便即逆转;抄剑起身,面露悲悯:
「孟代使,个人好恶,岂能与教门荣辱相提并论?这厮名列金环谷四大玉带之 一,其恶非轻,你快让开。」
这话看似反驳孟庭殊「他救了我」之说,提醒她不应受小恩小义,忘却教门大 仇,然而「个人好恶」四字,却是满怀恶意,别有所指。
孟庭殊当众被强暴,乃至沦为诸凤琦禁向,众所周知,谷中没有不同情的。然 而,同列四大玉带、形如鬼先生副手的诸云一 一人为她争风吃错,大打出手一事,却 也传遍冷炉谷,最终云接峰抢得美人,从此孟庭殊便在他房里,同食同寝,一步未 出。
起初关心者众,不知那云接峰是不是如诸凤琦那畜生一般,终日恣意淫辱,逞 其兽欲;后来没听有什么动静,送饭的姊妹们回报说孟代使神情平静,气色较在诸 凤琦房里时,好上几倍都不止,渐有流蛮传出。
弃儿岭一役,诸凤琦身亡,云接峰重伤而回,据说也是孟庭殊足不出户照料, 「因奸生爱」的说法遂不胫而走。
原本众人看待孟庭殊的怜悯,至此多转轻鄙,料不到教门耗费心力,栽培出来 的内四部菁英,临事还不如外四部出身的郁小娥,身心俱失,反教敌寇所迷,轻重不分。
她木然望着周遭的质疑与不屑,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无声的谴责逼人欲窒。
只听身后那把沧桑疲惫的哑嗓低道:「……行了,你走罢。犯不着为了我这种 该死而未死之人……你的路还很长。」语声沉落,意思却似听之不尽,令她反覆低回。
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还能活着,孟庭殊心想。
——就没什么该死未死这种事。
「你以为我会替你挡剑?」连苍白的容色都显清丽的少女咬着唇,虽未回头, 低语声里却有着金石碎裂似的激越,峥嵘如一朵璀灿的冰莲。
「谁要杀你,我都会反击回去!你给我帮手,休想偷懒。」
她这么说,心里已然没有教门。郁小娥料不到孟庭殊如此决绝,使情况更加枣手,遥见姥姥面上阴晴不定,心头「突」的一跳,照准她的肩膈,打算居高临下一 剑,连云接峰的心口 一并贯穿。
凝力欲发的决心气势被远方的盈幼玉察觉,不顾在场众多大人物,急急脱口: 「郁小娥!你要对同门出手么?」焦急四顾,谁知「大人物」们竟无相阻的意思。
郁小娥正欲出剑,忽听一把熟悉的声音朗道:「住手!今日此间,都不许再死 人了。」回过头去,赫见耿照走出禁道,立於白玉阶台上,吓得魂飞魄散:「这人 明明只剩半条命了,手脊俱废,怎能没事人儿似的……莫不是我见了鬼?」
赫见纸狩云等七玄顶峰齐齐俯身,恭敬行礼,吐出更吓人的四个字:
「恭迎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