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陈述,便足以推翻开锁的可能性——被钥匙以外的工具强行打开的锁头,
不可避免将留下刮橇的痕迹。
若匣上之锁在被将军下令削断以前,是完好如新、锁孔未有新刮撬痕,代表
它只被钥匙开启过,而非撬锁的弯角长针。
这个可能性,耿照也早已考虑在内。事实上,那两截断锁在被慕容以证据的
名义、暂时收入越浦刑卷库房保,管以前,耿照曾仔细检査过,的确没有强行撬
动的迹象。
「要掉包匣中的赤眼刀,毋须具备开锁技艺。」耿照气定神闲,娓娓道:「
这个答案,竟是岳宸风教我想明白的。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你怎么把锁上的琴匣
打开,调换内容后再重新锁起?很简单,只要同岳宸风一样,劲贯利刃,一刀断
锁,将匣中物掉包后,再拿出一枚新的锁头锁上,琴匣就完全是密闭的了,匣上
之锁,决计无有被强行撬动的痕迹。」
倘若横疏影用於匣外的,是镌有独孤天威之家徽、或流影城铸炼房字号的特
制锁头,这法子便万万行不通。然而,耿照送刀乃是机密任务,为防消息一漏,
黑白两道全力搜索,她特别选了枚外表普通构造严密的结实锁头,与日常所见没
什么不同,明栈雪的行囊里刚好有一枚相似的,她以随身小匕断开原锁,便拿这
枚挂上充数。
那柄专门对付天罗丝的裁丝匕,后来如此轻易断折,盖因明栈雪以之削断掺
了玄铁的特制锁头,匕身已受暗创,承受力大大减弱之故。
明栈雪低垂弯睫,静静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一直
都相信你能看破这个简单的小把戏,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耿照微蹙着眉,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来没那么严峻,肃然问道:「你……你
为什么这样做?」明栈雪耸肩一笑,眨眼道:「这个道理,岳宸风一早也说过了。
他说:『宝物奇珍,过目不取,不是你的作风。』你背的东西値得岳宸风深夜追
踪,我怎么可能放过?那时我又不认识你。」
她承认得这么直接坦率,耿照一肚子的不满不仅顿失矢的,说出来还显得挺
无聊似的,连自己都觉得鸡肠小肚,反而开不了口,张着嘴巴有些愣,末了都成
了摇头苦笑。「我们在莲觉寺……待了忒久,你怎……怎么不同我说?」只剩这
点他无法释怀。
明栈雪似是想到了什么,明艳无俦的瓜子脸蛋忽然一红,瞬间流露的羞赧无
比动人,就连急急收敛的模样都想让人抱住她亲上一口,彷佛这才是她不轻易示
人的眞性情。她定了定神,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莲觉寺的谷仓里,你…
…你要了我的那一次?」
耿照脸一红,讷讷点头,蓦觉空气有些灼热,难以喘息。她火热的胴体、欲
拒还迎的热情,以及那一夜的狂乱荒唐……他一生都无法忘怀。明栈雪却非故意
提起那段旖旎风情来诱惑他,她认眞说事的表情耿照非常熟悉,在这种时候若还
想狎戏调情,是会挨明姑娘白眼的——即使那模样也美得教人惊心动魄。
「我打开琴匣时,便已中了毒。」她正色道:「在干草堆里,若非苦苦压抑
的淫毒已到了爆发边缘,当时身不由己,意乱情迷,哪怕我受伤再重,也决计不
能教你这坏小子得了便宜。」
耿照脸红耳热,然而心底又有一丝怅然:「原来明姑娘与我……是因为妖刀
赤眼的『牵肠丝』药力,并不是眞的欢喜我。」明栈雪看透他的纠结,红着脸蛋
轻声道:「就算是赤眼淫毒,我……我也不是哪个男人都好的。我那时并……并
不讨厌你。」
耿照心头一动,忍不住伸臂,去搂她窄窄的柳腰。
明栈雪嘻嘻一笑,莲足错落,轻点跳转,胜似兔跃羚蹬,臀摆腰拧之间,如
穿花蝴蝶般与他交换了位置,逃到栏杆畔,抚着红扑扑的脸蛋,饱满的胸脯起伏,
吃吃笑道:「你这个坏小子!想什么下流的事?走开!」但「走开」两字非但不
似冷水浇头,反是难以言喻的诱惑。耿照毕竟已非莽撞的毛头小子,这股异样的
评然反成警讯,以极大的定力克制住扑上前的冲动,背倚门扇,有意无意地封住
了明栈雪的出路。
明栈雪似无所觉,咬唇吁吁细喘,彷佛又回到那静谧的木造禅堂里追逐嬉戏、
抵死缠绵,彼此依靠相孺以沫的时光,很享受这异样的暧昧似的,片刻才轻声道:
「不只我,你当时也中了毒。这药对女子特别厉害,但於男子也非全无影响,我
当时虽未能细究如斯,也明白那柄刀对你我有害无益。它一直被搁在那间破庙梁
上,直到我伤愈后才取回,并不是故意骗你。」
这说法与琴魔所授颇有扞格,但指剑奇宫研究受赤眼所害的女子、管刀上的
淫毒叫「牵肠丝」云云,亦不过是妖刀乱起的三两年间,虽有诸多奇才,毕竟时
间有限,情况又格外紧急。
魏无音前辈也说,除了「阳精可解药力」这点,其他尙有诸多不明处;至於
他老人家何以能够手持赤眼,与那鹿彦清缠斗许久,可以想成此毒对男子的影响
或许眞远逊於女子,以琴魔之武功修为,在生效前便已被护体眞气化去,是以不
觉有异。
「将药反覆涂抹镔铁上、使之渗入毛孔的秘法,据说古之大匠即有传落,不
过你那口赤眼妖刀更厉害。」明栈雪悠然道:「铸造之人,用了一种叫『骨槽钢
』的锻造手法,能在镔铁表面留下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孔眼,而不影响材质之坚
韧,药液深深吃进钢铁肌理之中,已入其髓,如骨中的蜂巢糸眼,不仅洗不去,
就算扔进水中浸泡,也无法彻底除去药液;除毁掉之外,别无他法。」
耿照浸淫铸炼一道已逾十年,替他启蒙的七叔更是不世出之大匠,能造出丝
毫不逊妖刀的重剑昆吾,但耿照从未听过什么「骨槽钢」。明栈雪虽未必不骗人,
却没必要在这点上骗他,耿照听得满腹狐疑,忍不住问:「明姑娘,你这是从哪
儿听来的?我打了这么多年的铁,眞没听过什么『骨槽钢』,今儿算是长了见识。」
明姑娘眉宇间微露一丝诧异,然而她见机极快,只笑了笑说:「这段日子里,
我躲在廿五间园养伤,偶尔气闷,也会溜到越浦府尹衙门,梁子同大人不愧是进
士出身,家中府内藏书甚多,我闲来无事翻完了整部《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
其中便有提到骨槽钢,是萧谏纸求教於青锋照的心得汇整,推断赤眼刀乃采此种
技法冶成。」他原以为是何等惊人的失传绝技,不料二十几年前青锋照便知其来
历,听这口气,指不定也能锻造出这种骨槽钢来。以七叔之能,要说不懂,委实
令耿照难以服气。至於明姑娘会挑全越浦最大最美、最豪奢富丽的园林藏匿,只
能说毫不令人意外,论食精寝适、药材齐备,何处更甚於此?况且慕容柔与梁子
同并非一路,平日相敬如冰,其麾下岳宸风出入廿五间园的可能性,直是微乎其
微。
耿照一想到梁大人被抄之前,府中说不定也闹起了狐仙,不由莞尔,仅余的
一丝不忿也随之烟消云散。眼下,便只剩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
「明姑娘,妖刀赤眼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牵连重大。以赤眼的异能,毋须刀屍,放着不管也能酿成巨灾,按
明姑娘所说,她伤愈后即取回藏刀,迄今未见赤眼为祸,应归功於她保管妥适,
未曾现世成灾。
谁知明栈雪的回答却大出他的意料。
「我给人啦。」她嫣然一笑,似觉此事理所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了
答谢救我一命的人,他既开口要了,我也只能给他不是?」
以她的个性,就算用不上赤眼,决计不会轻易送人。况且此物於女子有大害,
不为世上妇女着想,也该防着被拿来对付自己……明栈雪让出妖刀赤眼,怕无关
意愿,而是不得不然。
得赤眼之人,并未倚之为非作歹,取刀的目的自然只有一个——绕了半天,
终於又回到七玄大会。「明姑娘,你此番入谷,除了针对姥姥外,对昔日师门沦
於匪徒之手,教门破败、道统危殆,难道不觉痛心么?」
明栈雪「噗哧」一声,娇媚地瞪他一眼,努努小嘴道:「你不只长大了,心
思也学坏啦。你想让我帮你对付鬼先生,是不?」耿照笑道:「能得明姑娘臂助,
胜师百万啊!」
「嘴贫!」女郎笑啐一口,轻舒柳腰,娇慵无那。「你别忘了,敌人的敌人,
便是朋友。狐异门的余孽攻破冷炉谷,我还嫌他们温呑无能,连杀人放火、奸淫
掳掠也不会,教他们都来不及啦,何必把朋友变成敌人?」
耿照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明姑娘这话,有两处不对。第一,你决计不是他们的朋友,一旦行踪暴露,
鬼先生不会问你与天罗香恩怨几何,如孟代使那样,才是他们理想中对明姑娘的
处置。他们有无能耐是一回事,用心若此,明姑娘不会想交这样的朋友。」
明栈雪听得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彷佛很享受这种「我的男人眞不错」的丰
收愉庆之感,虽一个字没说,眼里那种既满意又欣喜、偏偏又极力忍着,不教泄
露心思的模样,让耿照打心底觉得她可爱极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确定她俩
不会是敌人。
他定了定神,续道:「鬼先生的目标是混一七玄,所有能提供助力的人,他
都不惜代价威胁笼络,纳於麾下。明姑娘做不了其部属,可姥姥未必,横竖冷炉
谷已陷於敌手,不从则沦为阶下囚;选择合作,便是新主的侧近军师,眞能一统
七玄的话,所得还在死守天罗香一脉之上。该怎么选择,答案昭然若揭。
「要这样的话,鬼先生和姥姥便是一边的了,明姑娘不止要对付天罗香,还
得面对至少包括狐异门在内、甚至更多的同盟势力,其中优劣,毋须我多费唇舌。
唯有天罗香归天罗香、狐异门归狐异门,明姑娘才不用面对最多的敌人;助我瓦
解鬼先生的阴谋计画,对你的复仇最有利I」话还没说完,忽然香风袭面,她轻
软的身子已扑上胸膛,两瓣柔软温热的樱唇堵住了他的嘴,吻得他心魂欲醉。
他不知在心底想像过多少次,两人的重逢会是什么景况;届时,横亘在他们
之间的那些——妖刀赤眼、阿傻、天罗香的恩怨情仇——又将会如何地改变彼此
的关系……
明栈雪却再一次令他措手不及。她的吐息是如此香甜,湿热的嘴唇混合了热
情与优雅,同时散发出一丝危险气息,像是要诱人深入禁忌。但这个吻是眞诚的,
他二人四唇贴合,忘情吸吮着、需索着彼此,毫无保留……
耿照终於卸下防备,伸手去搂她结实苗条的腰肢,明栈雪却推着他的胸膛微
向后仰,柔软细腻的唇片脱开他的渴求,舌尖淘气地在他下唇外一舐,勾出一抹
晶莹液丝。
少年被她推得碰上门扉,明栈雪咯咯笑着躲开他的环抱,柳腰一拧,借力扭
入门中,点足飘退。耿照这才回神,不禁大悔:「糟糕,这便教她逃了去!」然
而梁柱廊庑之间,天下何人快得过她?丽影一晃,佳人已无声无息飘出门橘,连
衣影都看不清。
耿照便有她快,自忖无这般静悄,唯恐惊动鬼先生黑蜘蛛,断了拦截的念头,
忽一缕语丝钻入耳里,却是佳人喁喁,巧笑倩兮:「说得极好,赏你点甜头吃!
我问你:若我与天罗香只存一方,你要帮谁?」以「传音入密」与他对话,向是
明栈雪的拿手好戏。
这问题耿照想过千百回,并无良解,答案却是早就备好的。
「我要知你为何非毁掉天罗香不可,才能决定是不是帮你。」他此际武功内
力均不同凡响,但「传音入密」是极高深的技艺,不能无师自通,只得硬着头皮
追出廊间,依灵觉一路循声,压低嗓音喊道。
明栈雪静默片刻,耿照几以为追丢,待传音再起,已在另一头,无论沿梯上
或下,都是转瞬无踪的收场。「你连这个问题,都答到我心坎里了,看来是不能
不帮啦。」余音悠悠一叹,忽促狭似的娇笑起来:「你若猜到要来哪里找我,我
便源源本本说与你听!」
*** *** *** *** ***
三天转眼即过,倏忽便至七玄大会之期。
胡彦之起了个大早,先从天水当铺的后墙翻入院中,无声无息来到十九娘房
门前。糊纸窗后并无灯影,但与轻匀细鼾不同的低促呼吸,清楚告诉老胡榻上丽
人非但无眠,心头正自乱着,不知从何时一直睁眼直到现在。
「我不能同你说话,无论说什么都是背叛。我不是叛徒。」十九娘娇糯的黏
腻鼻音透出纸门,比往常都要闷沉,一如还未全亮的郁蓝天幕。「我希望你记着,
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别忘了你们是手足,是骨肉栢连的亲兄弟,他不是你的敌人。」
胡彦之明白她的难处,没有说话,悄悄离开了门廊。
没能说动漱玉节,利用五帝窟与游屍门结盟抵制狐异门的构想,已行不通,
胡彦之特别求见青面神,希望游屍门果断放弃蹚这趟浑水;少一派随之起舞,对
鬼先生的「大计」本身就是种妨碍。
「游屍门早已退出江湖,我等本无意参加。」匿於瓮中的大长老,直接以心
识透入老胡颅中,表达了游屍门的立场。
「我很敬佩你,胡大爷。」送他出门之时,符赤锦对他如是说。「只消你说
一声,我倒想走一趟,瞧这捞什子大会变什么花样。」
胡彦之只耸肩一笑。「我兄弟不会让你去的。」
「他会跟你一起去。」符赤锦笑着,直视前方的眸光出乎意料地坚定果敢:
「你敢说不是我一刀插死你。讲话还有没有良心啊。」
「我眞没想到会跟你说这样的话。」老胡摸摸下巴,神色不无感慨。「等我
回来,再找你们吃酒。如果你们还没走的话。」
「再歇几日罢,小师父身子还没全好。」
胡彦之想起那抹白皙腴丽、婀娜动人的紫色衣影,不知怎的便微笑起来。直
到行出大门,他和符赤锦都没再开口说话。
昨日他打发陈三五回郸州,出城前还在不文居吃了顿饯别酒。陈三五从天水
当铺赎回的,活脱脱一口狭棺,长近八尺,比成人还髙,宽却仅尺许丄筒度更薄,
竟不到半尺。忒扁窄的玩意还附繋麻绳的板车,据说是为了便於携行。
「奶奶的!你就拖这棺材从郸州来越浦?」饯别宴上,老胡仗着酒意,指着
他的鼻子:「莫……莫名其妙!有人长这么细长么?那要切成了鱼脍,才一排排
叠他妈进去!娘的,一说又饿了,小二,来盘鲤鱼脍!」邻桌正吃着鱼脍的客人
面色铁青,有一个还悄悄跑去茅厕吐了。
「这……不是棺材!哪……哪有这种棺材?」陈三五喝得舌头都大了,满脸
不忿,右掌如五爪金龙般一标,空手插起一只滚烫的葱油鸡,郑重拿到胡大爷面
前:「人……人就……就跟这鸡一样,他妈……他妈是圆的!」
老胡逮到语病都乐歪了,嘿嘿嘿地打岔:「到底人是圆的,还他妈是圆的?
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
「他妈也是人!」陈三五脑筋突然清楚起来:「圆……圆的塞不进箱里!除
……除非你把它这样……啪嚓!啪嚓……再……再把它那样……啪嚓!啪嚓……
然后又啪嚓!啪嚓!啪嚓!这样……这样才塞得进去……」隔壁桌的小孩「哇」
的一声哭起来,正点着荤菜的客人赶紧让小二划掉,改点了宝素斋。
最后这顿饯别饭是以大厨操着解牛刀出来赶人作结,俩醉汉不过瘾,跑到府
衙后门并肩撒了泡尿,老胡兴致一来,欲写反诗,在粉壁留下「慕容柔大咪咪」
的涂鸦,被大批气急败坏的衙差追过大半个越浦城,跑到发汗酒醒才甩脱。
至此,心头挂虑一一放下,该是同兄长好好清一清前帐的时候了。
西去弃儿岭无有水道,老胡出了城门,撮唇招来策影,一人一骑披星戴月,
将渐升的旭日抛诸脑后,一路往残剩的夜幕深处行去。「万姓义庄」虽有建物,
不过孤岭间一座三合小院,越浦左近说起这四个字,指的是岭上杂布错落的大片
孤坟茔垒。
胡彦之悠哉悠哉地越过了义庄,来到万安击。
两日前他来此勘过地形,甚至伏在茅草屋顶,从下午一直盯到夜里,看看能
否遇上狐异门往来布置的人马,然而却一无所获。这似也合情合理,他若是鬼先
生,要安排七玄首脑循不同路线至无央寺集合,肯定不挑最好踩点的万安撃;再
者,要彻底疏散居民,实也不易,一不小心便走漏风声,除非将居民全部——阴
凉的空气里,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畜……畜生。)
——畜生!
策影发出兽咆似的呼噜低响,似是感应到周遭的危险气息。胡彦之强抑狂怒,
轻拍马颈,低声道:「我知道了。先别忙。」反手自鞍袋中抽出一柄长剑,又缓
缓抽出另一柄,斜斜垂在双腿外侧。
所经撃中街道,两侧屋影内东一块、西一块泼墨似的血渍,却不见屍体,只
余干皲似的拖曳痕迹,吃入黄土尘沙之间。鬼先生终是清空了万安撃,无论有着
何种目的,都决计不能被原谅。
——畜生。
胡彦之感觉全身血液沸腾,握剑的双手微微颤抖,心底似有什么迸裂开来,
强烈的杀人冲动伴随着熊熊怒火,流遍身体的每一处。
闭上眼睛,彷佛能见前天在这街上戏耍的脏毛孩,衣裳破旧、发面枯黄的妇
女收拾晒干的菜叶,打零工的男主人拖着疲惫已极的身躯,走过长长的山岭荒道
返回家中,手里拎着用蔺草绳子紮成一束新鲜豆皮,煮时掺点毛豆和酱,吃起来
会有肉味儿……那是贫穷卑微、却从未有片刻放弃的人生,谁可生杀予夺?
身体本能地过滤了血味,胡彦之从风里嗅出更多。两旁的屋子都不是空的,
相反,紊乱的呼吸心跳简直像敲锣打鼓一样,向训练有素的猎人泄尽惊兽的行藏。
策影则对镔铁、刃器,以及不友善的肃杀之气异常敏锐,它低沉如雷滚的嘶啡也
预示了这一点。
出乎老胡意料的,是长街尽头缓缓行来的一条高瘦人影。
为埋伏不惜清空一村子人,此际露脸,难不成来炫耀的?
来人一身厚茧赭袍,单手负后,袍襴的左角高高撩起,掖於右胁腰里,露出
袍底的白裤黑靴,束紧的腰带上缀玉莹然,显非凡品。他生得浓眉压眼,面目青
白,瘦削的长麻脸上透着一股阴鹜,见胡彦之拍马行来,冷笑开声:「我就知你
会早来,特别提前一夜来候,果不其然。」负在身后的右手一抖,铿啷啷地抛落
一地银芒,宛若蛇迤,回映着狞恶的钝光。
「烂银九节鞭!」胡彦之微凛:「西山『九云龙』?」
那人忽露狞笑‘I「没见识!九云龙算甚?这是云龙十三——」
胡彦之打断他。「我没想知道。干下这等事,你还要万儿做甚?连立墓碑也
不配!」
那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怒极反笑,点头道:「也好。没必要遮遮掩掩,该
怎么便怎么. 」甩鞭空击为信,数名锦带豪士从一旁屋里绑出一名少女,虽吓得
花容白惨,却仍紧抿小嘴,瞪大美眸,如猫头鹰般不住转动,似好奇又惊恐,总
之反应就不像常人,却不是翠明端是谁?
「……明端?」胡彦之一凛,夹腿驻马,扬声道:「你有没有怎样?怎会…
…怎会跑到这儿来?」
那持鞭之人,正是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
他冷蔑一笑,寒声道:「这就同胡爷没干系了,你且担心自个儿罢!」蓦地
两旁房顶齐发声喊,涌出大批埋伏的人马,从茅顶拖起黑呼呼的大团物事,挟着
无数草杆,朝胡彦之与策影呼啸着掷去,层层叠叠、此起彼落,正是以粗索结成
的巨大绳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