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存想’为本。”耿照想也不想,冲口便答:“内气无形无质,不比筋骨
肌肉,须以意念来导引,澄心内观,反照空明。”
蚳狩云点头道:“我所知武学,无论高明或粗浅,均以此为基础,‘残拳’却
不同。寻常武功练到了存想这一步,须持续厚积内力,或以左道之法激发潜能,以
供意念驱使,循序的便是内家正宗,取巧的便是邪功;积攒多效果好的便是神功,
事倍功半则是庸学。
“但残拳修练内力不过是引子,‘存想’之后,再一步便是‘坐忘’,须堕肢
体、黜聪明,离形去智,而后才能同於大道。一味积攒内力反是走上岔路,唯舍去
对内外形质的执着,方可升华意念,使之通於寰宇六合而不昧,顷刻万里,无所挂
碍。”
耿照不识道书,否则听到这时,该知道这些都是教人修仙解脱的法门,连领有
职券牒文的道士都未必尽信,况乎习武之人?直令他云山雾罩,只觉此说未免太过
虚渺。
内功的修习虽非“眼见为凭”,可轻易以肉眼看出内气的运行变化,却须实打
实地挥汗修练,半点取巧不得。耿照纵有连番奇遇,才得这般深厚根基,但也是经
过莲台三战后,屡在生死边缘淬砺,方有如今初窥堂奥之感;“堕肢体黜聪明”云
云,比附意象也还罢了,真不让想也不让动,岂非坐着发呆?
可蚳狩云的“大论”还远不仅仅於此。
“‘坐忘’之后,便是‘神解’——心神既能沟通天地,不受外物所限,则天
地万物的力量皆能为你所用。内功若是在经脉中塑造一处具体而为的小天地,让你
动若六合,‘神解’便是让寰宇六合成为你,你想像自己是风,便轻如鸿毛,快哉
千里;想像自己是云,则聚合离散变化无常……约莫如是。”她盯着耿照的脸庞,
忽“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掩口道:
“我终於明白,那时他为何笑得如此酣畅啦。原来我的表情是这样。”
耿照一怔回神,忍不住摇摇头,蹙眉道:“前辈有没问过那人,他的神解境界
是如何练成的?说法可以虚无飘渺,修练的过程可不。他能使残拳,必是找到了切
实可行的法门。”
蚳狩云似是对他的反应很是激赏,柳眉一挑,敛起笑容,正色道:“他说是给
人揍出来的。传他武艺的那名异人天天同他打架,每回动手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
的,一股脑儿地往死里打。
“他每次醒来发现还活着,功力便向上提升一层;有一天,身子里‘突然有些
痒痒的’、‘像给针刺了个小洞’——这是他的原话——力量倾泄而出,到那时他
师父同他打架再不敢留手,没过几天就趁他睡死的时候逃跑啦,约莫是担心徒弟报
仇,也一股脑儿往死里打。”
这些话都不是蚳狩云自己的口气,耿照能从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怀缅之色,以
及那浑不设防的淡淡笑意,窥见那人的一绺剪影,仿佛就坐在华服老妇的身畔,大
马金刀地吹着牛皮,逗得她又气又好笑,忍不住捏着衣袖掩口……
耿照从臆想中回到现实。蚳狩云没必要骗他,要取他的性命,她多的是机会能
下手,此际依旧如是;世上虽有骗人消遣的恶徒,但他在老妇人身上看不出那种以
玩弄他人为乐的恶意。
有没有可能……她才是抱持了错误期待的那个人?
她错把自己,当成了昔年旧朋的后人。通过奇特的“残拳”,老妇人把偶然出
现的陌生少年与已逝的故人连结起来,在回忆的过程中修复创口、寻求慰借,甚至
是弥补遗憾。
耿照明白自己同“那人”毫无瓜葛,他的亲生父母出身虽卑微,来历却清楚,
与养父耿老铁一般,均未涉武林。而他的一身武功则得益於明姑娘,尽管之后屡有
奇遇,却无一个如姥姥描述里那样的人。她肯定弄错了,错得离谱。
盱衡形势,这样的误区对耿照而言,毋宁是不幸中的大幸。若非误以为他是故
旧之后,以蚳狩云在廊底边间所展现的心机与狠辣,耿照不敢想像於眼下尽处劣势
的情况,这位大长老的手段将会是何等的雷厉刻毒。
然而不知为何,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利用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仿佛
为了从强烈的排斥感中挣脱出来,耿照甩了甩头,顺着她的话介面:
“晚辈虽常教人打个半死,倒不曾从内伤外创中得过什么好处。在此之前,我
从未听过‘残拳’之名,自也没学过,这残拳既有如此骇人的威力,何以在江湖上
声名不显,没听过有哪位前辈高人使得?”
蚳狩云淡然一笑。
“因为它改了名字。”
“改……改了名字?”江湖绝学屡经增益修补,那是有的,可不管怎么改,只
有名号等闲不易,乃出於宗门传承之考量。一套字号响亮的拳剑名头之下,经常包
含诸多派系源流,各家所使或不同,但均以此为名,以显其宗。如残拳这般可怕的
武功,修者便想改名,也管不住江湖耳语,决计不能销声匿迹,或轻易以其他面貌
示人。
“独孤弋还未登基之前,以‘残拳’、‘败剑’两套武学行世,所向披靡。当
了皇帝之后,底下的臣子乱拍马屁,反倒叫不了这个名儿啦,说是其兆不祥,有伤
国祚,改称‘皇拳御剑’。”蚳狩云冷笑:
“都叫‘皇拳御剑’了,有别人能练么?这还不扣你个僭越的罪名,抄家的抄
家、灭族的灭族?堂堂帝皇,连开宗立派亦有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绝学湮没后继无
人,独个儿在皇城中寂寞凋零。对付武人,这是最毒的心计。”
耿照悚然一惊,挣紮坐起。
“残拳……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武功?”
蚳狩云笑道:“宇内无敌,还能是哪个?自也只有他了。”神情竟隐有一丝骄
傲。耿照脑中一片嗡然,诸般杂识纷至遝来,恍如熏蜂:体内这个奇怪的“吸功深
渊”,自他在溪畔拚命使出一着“落羽天式”后便即出现,分不清是此招遗患,抑
或灰袍客的武功所致。
若是那灰袍怪客所为,则此人兴许与太祖武皇帝有关——比起他那时灵时不灵
的“落羽天式”,这个可能性要靠谱得多。耿照不认为以自己狭隘的识见、粗陋的
设计创制而出的生涩刀法,竟能复现太祖武皇帝的成名绝学;灰袍客的行径虽与传
闻中磊落豪迈的太祖毫不相衬,但二人同样武功绝顶、深不可测,说不定年岁也差
堪仿佛,彼此间若有什么关连,似乎也不奇怪。
蚳狩云看着他。“你真不知道,身子里的残拳余劲是怎么来的?”
耿照老实摇头。“我被一名蒙面灰袍人打落山溪,醒来之后就这样啦。倘若我
身上的异象确实来自‘残拳’这部武学,那么那名灰袍人与太祖武皇帝必有牵连,
说不定……太祖还活在这个世上?”
这回轮到蚳狩云摇头了。“他已经死了,我知道的,而残拳於此世并无传人,
连他最锺爱的十七弟独孤寂也没能得传。我曾问他,为什么不教独孤寂残拳,他笑
着说:‘冲啦,本想让他练得欢喜些,多点成就感,便传了他一套修练内力的便捷
法门。一下子没留神,他的内功居然练到这么高啦,定见已成,要想再回头走我的
路子,难啊!练得也不痛快。何苦来哉?’
“我说:‘你弟弟忒听你的话,你让他重练还不行?’他笑得可坏啦,挨近了
说:‘那我让你废功重练,你肯不肯听我的话?’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这个
心,才知修习这门武功难如登天,是从一开始便难。若不是找个心如白纸的孩童,
从小教起,谁能练出内力又舍去?”
灰袍客的内力修为十分惊人,与蚳狩云所说并不相符,但耿照宁可相信自遇上
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若世上再无第二人能使残拳,前辈如
何断定不是太祖武皇帝?”
蚳狩云从床头屉柜中取出一小块木板模样的物事,小心翼翼搁在榻缘。耿照这
才发现是一本硬衬的绣金簿册,两面裹着锦绣缎子的薄板间钉着线装绢册,册里却
连一个字也没有,页与页之间夹着一张张大小不一、精粗各异的零星纸头,竟一本
用来夹画的吸墨册子。
耿照坐起身来,揭开封面,见夹的那张纸泛黄陈旧、布满绉折,似是被捏成团
之后才又细细摊平,纸上以炭枝一类绘着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松松垮
垮地披着,袒露出结实虯健的胸膛,手里提了双男子样式的软靴,正不住滴着水;
图面虽只画了胸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只提靴的右手,却能想见他精赤双脚,涉水
而过的模样,笔触稍嫌稚嫩,神韵的掌握却极其生动。
“那是我们头一回相遇。”蚳狩云抱膝垂首,盯着那幅炭枝速写,面上露出一
丝温柔的神气。“他害我的银票掉进水里啦,说什么也要给我捡回来。我本想一爪
捏碎他的喉咙,无奈不识水性,心想等捞上来再杀他罢。”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忍
不住笑了起来。
耿照翻过那幅速写,果然有着大片晕开的黑红墨渍,这图居然是画在柜票的背
面。想到掌管天罗香的蚳姥姥居然精於绘画,姥姥画这幅画的时候兴许还很年轻,
想到画中之人便是名动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只觉极不真实。这若是个圈套,
也未免准备得太过周折细腻,连黄旧的往日时光都成了共犯帮手,才能透着一股子
的怀缅与沈醉。
接着的几张也都是炭枝速写,画中人的衣着模样也都差不多,作画的纸头有从
帐册里撕下的,也有旧春联的下半截;背景从水边、山边乃至篝火夜星,似可见着
两人行旅痕迹。还有一幅是独孤弋睡着的模样,他精赤上身,枕着恣意舒展的强壮
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晓人事的无知少年,这幅画里所蕴含的缱绻温情,浓得几欲透出纸
面。只有在缠绵过后、身心俱都满足已极的少女,才会在夜里偷偷拥被而起,於随
身的绢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纯真睡颜。
他抬望蚳狩云一眼,看尽世间百态的老妇人早已过了含羞别首的年纪,只垂眸
含笑,低声道:“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露水姻缘,至少我是知道的。那时,我是教
门里最年轻的织罗使者,野心勃勃,从没想过跟个籍籍无名的渔村少年过一辈子。
我能给的,就只有这么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过了一大摞炭枝速写,终於看到头一张彩墨,画里的男儿依旧浓眉大眼
英风飒飒,却换过一身快靴锦袍,腰带上还坠着一块流苏白玉,虽说“人要衣装佛
要金装”,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身打扮不适合他。
“……后来,他就被接进镇东将军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独孤执明的庶长子,连
他自己也不晓得。我一直在想有天离开他时,他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为了那一天我
练习了很久……没想到,却是他先离开了我。”
后头作画的纸,就不再显得那样淩乱了。精心裁剪、宛若信笺的纸头上,画着
身着武服、铠甲戎装的独孤弋,画工比前页更显精致,布局总是规规矩矩的,人在
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后景层次井然,着墨肯定是事后才细细填满,却少了那种亟
欲捕捉某个瞬间的兴起与急切。
更重要的是:画与画之间,看得出少年逐渐成了青年,独孤弋的身形拉长了,
那股子属於少年的单薄清瘦渐被结实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图间隔的时间更长,刻画
得也更细致,但有几张是没画完的,或画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浓墨胡乱抹去,终究
还是舍不得丢,一并夹进了册子里。
“我们一直没断联系,或许彻底分开,比想像中更难。那时我们都被身边的事
折腾得精疲力竭,谁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姥姥淡淡一笑。“除了打仗那几年,
他年年都来看我,待上一夜,没天亮就走。连登基后我们也算常见,三两年里总遇
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坞的湖畔船屋里,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难想像这是什么样的约定。没有书简往复,没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望
都日理万机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争盟争霸的邪派首脑,他们之间到底是情
是爱,是肉欲抑或友谊?怕连二人也说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蚳狩云轻道:“二十几年来,我年年都到桃花坞,
却再也没见过他。如非身故,岂能如此?”
这并不能解释蚳狩云对耿照的态度。思念独孤弋是一回事,或许在她心目中,
天下无敌的独孤弋绝不可能突然暴毙,她依旧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然
穿过垂杨柳荫,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但独孤弋不会变成一名少年,他的儿孙一辈
里也没有如耿照这般年纪之人,再说耿照的形容相貌,与画中人浑没半点相似。难
道老妇人认死的,就真是残拳而已?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我这回来东海,是想给残拳找个传人。可惜
来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资不坏,自个儿偷练内功刀法,居然颇有火候,这下想要教
他废功重练,可就难如登天啦。也罢,各有各的缘法,不必勉强。既然来了,不如
我传给你罢?’”
蚳狩云见他目瞪口呆,也无丝毫不悦,拂了拂裙膝,怡然道:
“他说的每件事你要都当真,几个脑袋都气坏啦。我只道是逗我玩儿,冲他冷
笑道:‘你明知我练不了,成心气我么?’谁知道他真从怀里拿出一摞纸,上头密
密麻麻填满了狗爬字,也不讲章法布局,总之难看得紧,一望便知是他亲笔。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着代笔润色的大学士,好歹裱糊成卷罢?这般
丑陋,是想弄瞎谁的眼?没来得及取笑,转念又想:不对,这回他是认真的。这纸
里写的东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只能自个儿琢磨,藏着掖着偷写;写完了,就立
刻赶来东海,找他心目中的传人。”
耿照浓眉一皱,喃喃道:“这就怪了。太祖皇帝说过独孤寂‘定见已成’,是
万万不能回头练残拳了,难道在他心目中,东海还有其他合适的传人?”蚳狩云笑
道:“你比你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关窍。”耿照苦笑:“我就
当前辈是赞我好了。”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和缓了许多。
“他一向……不是个讲规矩的人。”半晌,蚳狩云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
“什么开宗立派留名千古,半点没放心上。他做的,不过是想做之事罢了,或
者是他觉得非做不可的事。过往相见,他总会带些小东西讨我欢心,有时是好吃的
糕点,有时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我从来都不爱这些,那都是他欢喜的。”
她抬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唇勾,眯着眼说:“我要的,
一向只有武功。年轻时我只想压倒同侪,早日跻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权,又一心
辅佐门主,补救本门内功不足以驾驭《天罗经》武技的缺陷,老实说我在教门内得
以平步青云,晋升得如此顺遂,多少是讬了他的福。
“我俩情浓时,我想学的,他总是一股脑儿全教给我,毫不藏私。我学会‘败
剑’的时间,怕还早了独孤寂许多年,只不过那时他才粗具构想,还有许多未及锤
炼完满之处;后来我再见他施展,与当年所授颇有出入,求招的心思却淡了,保持
原状也没甚不好。”
盈幼玉所使的诡秘剑招,想来便是这门尚未完熟的“败剑”雏形了。
耿照想起盈幼玉与黑衣女郎交手时,於险中求胜的迅辣剑法,虽非无敌,却有
股难驯的狂烈与野性,临敌时来这么一下,确实防不胜防。太祖武皇帝年少所创的
剑式粗坯,即有如此锋芒,经他千锤百炼、曾压胜无数高手的完整“败剑”,该有
何等惊人的威力!
而腹婴功不足以驾驭人称“七玄第一武典”的《天罗经》,则是天罗香最大的
秘密,不仅外人不知,教门内亦秘而不宣,如明栈雪之流的门主候选,或蚳姥姥这
般掌大权者方可预闻。耿照虽听明姑娘说过,料不到蚳狩云竟坦承以告,心中五味
杂陈,尚存的一丝提防戒慎,自此益发淡薄。
姥姥续道:“他与埋皇剑塚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乃一师所授,连萧谏纸的武
功,他也不瞒我。萧老儿迄今仍一无所知,他的独门绝技‘云海苍茫诀’和‘八表
游龙剑’,我都会着一点儿。”
耿照心中微动,沉吟道:“我听说太祖爷与萧老台丞斗气,才一怒将他贬出京
城。会不会……他是想将这份手稿交给台丞,却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故而假讬前
辈,心底却盼着有朝一日,台丞能从前辈这厢取得?”
蚳狩云浑身一震,淡淡的笑意陡被震散了似的,只余一抹残映,凝於饱受岁月
侵蚀的面上。她不得不重新衡量眼前的少年:最初她以为他心思机敏,而后才发现
他心细如发,不易受变乱纷呈的外物所迷惑,总能专注地把握细节。到得这时,她
却觉得他对於人情世故有种极其锐利的直觉,足以越过横亘其间的岁月残垣,看见
隐藏在背后的善良与诚挚。
——他真的……是你派来的罢?
你还记得你留了东西在我这儿,想起要来拿了么?真是的!一看……就知道是
你啊!
老妇人静默良久,仿佛不想从思忆里抽身离开,片刻才拈袖搵了搵眼角,长叹
一声。
“不是萧谏纸。他说啦,‘将来有个人出现,你就把这交给他,我不知他何时
来、生作什么模样,姓谁名啥……我等不到那时啦,神棍也是。’我从没见过他那
样沮丧,仿佛干了件天大的错事,再也无法弥补似的。
“他说:‘我师父让我们等待时机,以拯救黎民苍生。异族出现时,我们以为
时候到了……你要是见过异族就知道,牠们没点儿像人,个个都是鬼怪。谁见了不
以为世道将乱,苍天降下了妖孽来?
“‘可我们错了。时间还没到。异族不过是水滚前的浮泡沫子罢了,那真正天
杀的玩意儿还没来。我同神棍都错了,错得离谱。我把百年难遇的猛将强兵、不世
英杰拿来争天下,让他们死的死、散的散,才发现要打的对象还未现世……万一牠
明儿来了怎么办?韩破凡、武登庸都已不在,万一我打输了,谁来拯救苍生?’”
耿照听她喃喃出神的口吻,复诵那呓语般的内容,完全理解如此浅白混乱、毫
无章法的话语,何以能牢记数十年。在静室听来已是如此慑人,若由天下无敌的独
孤弋口中说出,该有多么诡异!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忧虑。他并不害怕,只是焦躁难平,仿佛一切都乱了套,
却找不出相应之道。那次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隔年平望都传来皇上驾崩的消
息,我只当他是诈死逃离朝堂,以摆脱那帮令他喘不过气来的臣工。我年年都盼着
他在远方玩累了,终於又回到桃花坞来,好让我把这束纸头还给他。”
耿照将那本织锦册子翻到了后半,吸墨的薄绢间不再出现图画,取而代之的,
是一张张写满歪扭小楷的纸片。“前辈——”他不敢多瞧,忙阖起簿册便欲递还,
蚳狩云却摇了摇头,并未伸手。
“他那天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知道你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来到了冷鑪
谷,身上带着残拳余劲,就像他说的,一看就想起了这些纸头,决计不会弄错。所
以,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死掉。”老妇人淡然一笑,眸里却闪着逼人的光。
“我们还有时间,从里头找出救你一命的法子。如果独孤弋说得没错,要接替
他来拯救天下苍生的,恐怕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