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二折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适才一轮交手,在满场权贵看来,耿照进退如兽,不惟快得肉眼难辨,连遭巨剑轰飞后、以背脊撞裂石阶的强韧肉体也丝毫不像是人,见他抖落烟尘、擎刀搦战的气势,莫不倒抽一口凉气,心想镇东将军威震天下,果非幸致!麾下区区一名少年,发起狂来竟也有鬼神之姿,暗自惊惧。
但在风篁等高手眼中,耿照却是以绝佳的身体条件,迳行无谓之耗损,前两次疯兽般的奔击,连李寒阳的衣角都未沾着,第三度交手时神智略复,藏锋及时圈转,易攻为守,反而挡住了鼎天剑主信手一击。
面对李寒阳这种级数的对手,至多只有一次机会,贻误战机或判断失准,下场非死即伤。他三度击退耿照,不仅是手下留情,更因仓促之间,不算是正式比武,以其一贯的行事风格,面对毫无威胁的攻击,随手挥开便是;若是较了真,便如一剑扫平适君喻等小三绝,绝无反覆施为的必要。
情况在他说完了「请」字后,倏然为之一变。
耿照受巨剑冲击,脉内真气如沸,似将破体。然而源源不绝的力量终究没能打破李寒阳的铁壁防御——虽然就形式而言更像攻击—压倒风篁、聂雨色,乃至任逐流等高手的碧火真气,令耿照无数次挫败强敌、逆转得胜的内家至高玄功,在鼎天钧剑之前变得不堪一击,此刻他更需要冷静沉着。
好不容易收摄心神,强抑下体内狂躁的兽血,耿照勉力抬头,不由得一悚。
李寒阳依旧单手提剑,眉眼低垂,半人多高的千钧巨剑在他手里举重若轻,肩臂肌肉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两鬓夹霜的初老游侠平举大剑,剑尖直指,左臂横拦,掌心微张,势如耙风梳云;双足足尖一朝前、一向侧,后脚脚跟与前脚脚弓相对,距离不过尺许,略呈丁字步。
他这么一站,顿如渊淳岳立,傲岸挺拔,散发慑人气势。
耿照於武学之理所知有限,却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与野兽本能,看出丁字步不利移动,直觉便要抢攻;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连成一线的剑尖与足尖自纵轴无限延伸,剑形在耿照的眼中变得极长极巨,倏忽穿过三丈的距离,快疾无声地搠入少年的胸膛——虽是幻象,钢铁贯穿身躯的感觉却异常真实,耿照身子一晃,嘴角溢红,想起李寒阳与黑衣怪客在廿五间园外的对峙。当时双方动也不动,但周遭气滞如凝,连呼吸也有些费力,看来非是高手对决威压迫人这么简单,两人必定进行着一场肉眼难见、毫不亚於实剑铿击的激烈交锋。
(他的眼光……也能杀人!)念头闪过,耿照更不犹豫,忙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开去,落地时瞥见李寒阳身剑略转,足尖与剑尖连成的轴线再次穿过他落脚的地面;目光稍与之一触,胸口又是一阵血沸,如遭巨剑擘开,剧痛直透脊骨。
这回他总算会过意来:「翻腾的动作太大,不及移目!」
脚步错落,连变几个方位,使的却是明栈雪所授的天罗香身法。他刻意回避李寒阳的视线,首眼藏於袖臂之间,加上诡异莫测的「悬网游墙」之术,翻搅的衣影间拖曳着一抹血目异光,飘忽难定,说不出的阴森怕人。
李寒阳暗赞:「应变快绝,的是人才!可惜满眼红躁,已呈走火入魔之象。」
巨剑一挥,大喝道:「妖邪异术,岂能胜正!」
耿照被一喝回神,踉跄两步,目光对上南陵诸游侠之首,瞬间彷佛有无数剑影飙来,封住了前后左右,巨剑幻象三度贯体,喉头骤甜,仰天喷出大口血箭!
沐、聂二少不禁色变,沐云色低喝:「耿兄弟!」
排众越前,正打算冲入场中,李寒阳如电目光扫至,沐云色顿觉周身空间俱被他的视线锁死,更无一处可供腾挪,无论从哪个方位跃出,都不免被巨剑斩落,满腔急切突遭冷水浇熄,不由退了一步,恰被二师兄按住肩膀。
「瞧!」
顺着聂雨色尖削的下颔望去,对面人群里也有一条身影停步,身上灰扑扑的大氅逆风激扬,收势不住,倒像他独个儿与旁人吹着不同方向的怪风,模样十分滑稽,却是风篁。
「好厉害的「鼎天剑主」」沐云色一抹额汗,喃喃说道:「他只用双眼扫了一圈,我却彷佛被他手中之剑斩成两段。这是……这是什么武功?」
聂雨色淡然道:「他的剑势已然成形,有此能为,半点也不奇怪。」
沐云色想起师父说过,剑练到了极处,精神、肉体会记住出剑的一瞬,即使手中无剑,仍能以剑杀人。「从前有位将军箭术通神,某日轻装独猎,及至黄昏,见林间踞着一抹虎影,将军凝神张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碍於天色渐晚,料想虎屍不虞丢失,打算明日再唤人来抬取。」
「然后呢?」
当时最爱听故事的小沐云色仰着头,一双明亮的大眼闪闪放光。
「第二天将军复来,才发现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虎形大石。他视石如虎,虎虽狞猛,却不能抵挡锋镝,是以能射;后来,无论将军换过多少石的大弓,都无法再将羽箭射入石中,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石头。区区箭镞,又岂能射穿坚石?」
魏无音笑道:「本宫列位前贤里,有高人极痴於剑,每天想着如何淬剑炼神,有一天灵光乍现,悟出一记精妙剑式,狂喜之下一剑挺出,洞穿敌人胸腹,如热刀插牛油,直没至柄,手感无比滑顺。
「待回神时,哪里有什么生死决斗?原来他正在山门外扫地,边扫边想入了神,手中剑不过是柄扫帚,被一剑穿心的敌人,却是山门前的青石柱。」
沐云色这才知龙庭山下的两根山门石柱之一,何以留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通心孔眼。
寻常人不知所以然,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实则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并非巧合。「当你挥剑千百万次、悟得通明剑心时,身子将记住出剑的感觉,即使拿的不是剑,运劲、出招,甚至心境却与拿剑时浑无区别,便是区区一根芦苇,也能使出长剑之利。」
师父如是说,距那个射虎将军的故事,倏忽又过几年。
少年时期的沐云色十分叛逆,自不能满足於这种答案。
「这不是骗自己么?骗自己是把剑,居然就真成了剑。」
「最难的不是这个。骗自己容易,难的,是骗芦苇它是一柄剑。」
看着爱徒瞠目结舌的傻样子,魏无音抚须大笑。
「连无知无识的芦苇都能让你骗了,何况是人?」——这就是「剑势」!
难怪师父和大师兄都说境界最难。沐云色阅荡江湖至今,武功、识见已不同少年时,於「欺骗自己」的部分颇有体会,时时锻炼不敢松懈,但师父说的「欺骗外物」却没这么简单,遑论是活生生的敌人。
直到方才李寒阳那宝剑般的一瞥。
沐云色心中微动,似乎触及「剑势」的云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一丝曙光。剑势非是隔空伤敌、如巫法咒术般的诡秘方伎,无论何等高手,都不能将内力化为有形有过的宝体,倏忽币中数丈、乃至十数丈外的对手。使李寒阳的目光具备杀伤力的,恰恰是被攻击的对象自身。
就像往水里丢石头,水面必然泛起涟漪;习武之人熟练招式,勤於拆解,甚至练到相机感应的高明境界,以求后发先至,致胜克敌。
然李寒阳双目所视,形同以慑人的气机遥遥笼罩,虽只一瞥,其中却蕴含无数攻守对应,对武者来说,宛若对奕时甫一开局、便有卜数着棋路纷至□来,步步进逼,环环相扪。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顿为之一攫,於想像中被巨剑直贯横斩,一霎数式,若受创的幻赀来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伪,生出遭受剑创的真实反应,未战便已先败广。
反之,若是身无武功的寻常百姓,这「拔剑无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虚为宝的效果,但以其威慑,却能激发普通人的恐惧本能,内火攻心,受害兴许还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挡。
光是想通这点,已令沐云色受用无穷。聂雨色见他神情一霎数变,嘴角微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么?离开这鬼地方之后,赶紧找个清静处闭关,若能化入所学,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里,亦非不可能之事。」
沐云色心下雪亮:「原来师兄早已悟出剑势的奥秘!」
想起当日师兄弟五人一起听故事,感伤之余,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惭愧。聂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细微变化,耸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我好歹是你师兄,领先少许也不过分罢?」
韩雪色的动作只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挤出人群,恰好听见后半截,似对剑势的精义亦不陌生,表情毫无意外,蹙眉道:「谁有闲心论剑!耿兄弟都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
聂雨色没好气道:「宫主……我是说公子如此神勇,要不去扇那个姓李的几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云色急道:「纵使剑势厉害,也顾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
忽然闭口,瞠圆了一双疏朗星目,眸中熠熠发光,似是发现什么蹊跷。
聂雨色环抱双臂,嘴角抿着一抹冷笑。
「李寒阳用剑势阻了你,阻了对面的风大头,你们俩有口喷鲜血么?耿家小子的内力强得邪门,比我们仨加起来都厉害,除非李寒阳偷偷攒了飞刀射他,要不相隔三丈有余,哪门子屁内功构得着?他喷得忒来劲儿!」
「师兄的意思是——」
「这决计不是因为李寒阳。」
聂雨色微眯双眼,目光重新投入场中。
「让他呕血的,是他自己。」
◇ ◇ ◇
耿照抹去颔下血渍,拄刀奋起,迎上李寒阳双目的瞬息间,那千刀万剐般的异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彷佛有十数个李寒阳同时出招,幽影般的巨剑幻象呼啸着横劈直斩,扫过身子的同时也搅乱了脉中血气,比疼痛更难当的是内息澎湃如潮、只差些许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诱惑。——需要力量么?那就再疯狂一些!——理智帮了你什么?——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锋……不是都没用了么?——放任自己。不要坚持……
他依稀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如是说,恍如风火连环坞当夜,带着舐爪涎笑的兽拧。
耿照并不知道这就是武学中的「心魔」。面临碧火神功的初障时,是明姑娘以自身绝强的内力修为,助他收摄心神,一举通过了易经拓脉的初关二关;其他武人在面对心魔时,种种天魔乱舞、神为之夺的怪异情境,少年幸运地未曾亲历。
然而此际已无明栈雪。
两人分道扬镳之后,耿照历有奇遇:吸收化驩珠,受驩珠奇力硬拓经脉,功力更上层楼;得符赤锦丰厚的先天元阴滋补,再夺弦子宝贵的处女红丸,帝窟纯血对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证明……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
再加上从媚儿处汲取来的役鬼令功力,换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内息,落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体经碧火神功初锻,远较常人坚韧,兼受化骟珠神奇的调节之力,一旦感应内息过於澎湃,便强将力量吸纳一空,以免「容器」难以承载、迳行爆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覆几次,耿照功力不断攀升,至此体内如岩浆熔炼,过於精纯的碧火真气穿透经脉壁膈,半液半凝,介於形质有无之间,将血、骨、肉、皮等俱都混於一元,几乎无分彼此,其真力运导之强,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阳数剑而不倒。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因为真力的急遽增幅,面对李寒阳的「拔剑无罅」时,身体的反应也格外激烈。沐云色、风篁等感应剑势,不过是凛然顿止,耿照体内的真力巨浪却与之剧烈共鸣,血骨皮肉应势一晃,立遭重创。
失控的碧火真气就像巨大的漩涡,不断将他向下拉扯;漩涡中心有着难以想像的骇人力量,正是耿照此刻迫切需要的。只要松手,让力量吞噬自己就好……
恶魔般的诱人耳语在脑海回荡着,耿照却本能地感应危机,苦苦维系最后一丝清明,不愿轻易屈服——但这比想像中更难。
耿照双手握刀,奇坚奇韧的「藏锋」在绷满蚯蚓般的骇人青筋、肌肤表面胀得赤红的掌中嗡嗡震颤,彷佛周身刮着谁也感觉不到的飓风;他咬牙迎视李寒阳迫人的目光,倔强不肯认输,颤抖的身躯半蹲半跨、放得极低,重心栘后,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缚紧了往前拖,又像手里正抓着一头嚣拧恶兽,下一瞬便要握持不住,失控冲出……
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就这样被「拖」着挪前两步、刻轨似的履迹下窜起丝丝烟焦。
风篁目光如炬,瞥见那两道短短的拖印里闪着金芒,沙砾被绝强的内力挟着沸滚火劲压碾,交融产生粒状结晶,据说只在北域绝境炎山方能见得,不禁骇然:
「恩师说内功练到了极处,熔石链金不过闲事耳!耿兄弟内力虽高,这……这却是如何能够?」
遥见对面人群之中有三张熟悉的面孔,沐、韩神情凝重,聂雨色却是双眼放光;两人视线偶然交会,苍白的黑衣小个子才稍稍收敛,冲风篁一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媚儿初见耿照下场,心中得意冷笑:「还不逮着你!」
及至耿照呕血,再也坐不住,千方百计甩掉无头苍蝇般的金甲卫,好不容易抢近围襴,忽见「小和尚」双目血红,恍若风火连环坞被离垢附身的模样,当夜火海燎天的恐怖记忆重又复苏,深怕他突然歪颈垂首,变得傀儡也似,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起了殭屍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后退了些个。
由於耿照的样子委实太过诡异,看台顶端的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时忘了插科打诨,各自探首手握雕栏,看得目不转睛。蒲宝揪着湿透的巾子频频拭额,嘴里不住咕哝:「打不赢认输便了,犯得着撞邪么?」
蓦地耿照身子一颤,仰头「吼————」
嘶声狂嚎,地面为之震动,又向前踏出两步!
在场具一定根柢的人已约略看出:他苦苦对抗的并非是手持巨剑的李寒阳,而是某个即将撕裂肉身、从中呼号而出的狰狞异物;每迈前一步,就代表典卫大人的神智清明又有块地失守,距离恶魔挣出牢笼的时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叔叔!」
凤台之上,阿妍难掩深忧,回首道:「耿典卫这是……是施展武艺的缘故么?他的样子好奇怪。」
任逐流服了御医炼制的内伤药,情况大见好转,却装着凝神运功的模样盘膝而坐,竟来个相应不理。
阿妍连问几回,怕惊扰了叔叔调息,正要放弃,忽听一把动听的嗓音道:「依我看他是走火入魔啦,不用等李寒阳出手,便能送了性命。活该!」
尖翘高挺的琼鼻里逸出几声娇腻轻哼,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却是任宜紫。
「你————」
任逐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猛然睁眼,见阿妍柳眉紧锁,一双姣美杏眸投来,心知闪避不得,起身拱手:「回娘娘,我瞧耿家小子双目赤红,浑身内力如脱缰野马,易放难收,的确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阿妍不通武艺,蹙眉道:「走火入魔……会怎样?」
任宜紫抢白道:「也没怎样,轻则全身瘫瘫,重则死路一条。李寒阳光站着也不出手,约莫是在等他自个儿完蛋。」
任逐流面色铁青,心里直将水月停轩骂上了天:好你个假尼姑杜妆怜净拿钱不干事,怎么教的小孩儿?居然能这么不长心眼!
阿妍娇容一肃,沉声道:「传旨,不许再打啦。让慕容将军换个人上场。」
任逐流本欲再辩,想起这宝贝大侄女从小就是死心眼,认了的道理就没变过的,心知多言无异,披着外衫拄飞凤剑行至台前,提气大喝道:「慕容柔!娘娘有旨,这场不许打啦。不如罢手,你再换个人来罢。」
慕容柔拱手道:「臣遵旨。那么这场,便算南陵小乘输了,下一位该是央土大乘的代表罢?」
蒲宝「噗哧」一声猛然转头,笑得怒眉腾腾:「慕容将军哪只眼睛看到南陵输了?本镇倒要请教。」
慕容柔怡然道:「论武功,李大侠威震天下,成名既久;论资历辈分,李大侠高出耿典卫一辈不止,身为南陵游侠魁首,地位等同国主,两人交战,本有以大欺小之嫌。如今既未战出结果,那就是平手了,持平而论,该是小辈胜出。」
持你妈的平!蒲宝低啐一口,沉着脸道:「他俩也就比划了几下,粥都还没煲滚呢,这能叫平手?慕容将军,要不打也可以,这场无论如何我吞不下来,大伙儿看着办。」
慕容柔不置可否,朝凤台拱手。「双方战将无损,若无结果,何以止战?谁胜谁负,还请任大人做个公裁。」
蒲宝腆着肚子一迳冷笑,毫无退让之意。任逐流拄剑回头,帷幕中但见阿妍无言,只余满目心忧。
对於外界的种种变化,耿照毫无所觉。
他的心识被封闭在沸如熔浆的身躯里,连感官知觉都无法稍稍运作。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若继续放任真气交融下去,当血、骨、筋脉等真正混於一元时,也将同时失形崩溃——耿照抓着最后一丝危机本能不放,不敢让自己顺从渴望,被那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漩涡吞噬,直到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穿入颅底。
声音彷佛触动他心底丝丝弦细,过了很久,耿照才依稀辨出是思念、迷惘、忧伤,以及其他诸多莫可名状。
情感凝聚,意识旋即复苏成形。不及辨别关於「声音」的种种,内容已自生意义,一股脑儿钻进识海:「一念不生,万物俱寂……百神存想,忽然忘身……」
若身处寻常,耿照该能立即发现这串心诀与碧火神功之间的关连,但此际他无暇分神,自然而然顺应口诀,慢慢收摄心神,重新将脑识凝聚起来,试图延伸至四肢百骸,一一让失控奔流的碧火真气重回正轨。
只可惜他体内诸元早已「熔」成一片,筋骨皮肉虽不是真被烈火熬炼成一团,但质地奇密的碧火真气不断增幅压挤,早已超越内功玄理所能节制。
这些进一步被凝炼的真气粒子穿透经脉内膈,「漫」入四肢百骸,不惟血中有、毛发肌肉中有,连骨髓深处亦被浸透,可说是无所不在。要将真气重新导回筋脉中,那也得有「脉」才行;对精炼过头的碧火真气来说,耿照体内已无筋脉骨骼的区别,四处通行无阻,如何才能收束?
心念一动,脑中异声诧道:「不好!短短月余,怎能进境如斯?三关「却食」、四关「吞气」的心诀都已无用……再试试「伐毛」与「去形」两关。」
又说了大串口诀。
耿照依言而动,收效仍极其有限,真气兀自在体内肆虐,捭闺纵横,如入无人之境。首关「易经」、二关「拓脉」的口诀他当日在大佛腹中已背得烂熟,佐以明师悉心指点,体悟甚深;但开拓筋脉以多纳内息的法门,此际却无用武之地。
三关四关的「却食吞气」教人如何转外预为内息,充实新拓之筋脉,大幅提升内元运转之能,进一步透析其质,为进阶预作准备;及至五六关「伐毛去形」,则将内息驳杂处以极火炼化,易质锤链,始成精粹。但耿照的情形已逾两诀之范畴,毋须多费力气,体内诸元便将混於一同,早已臻至「伐毛去形」之境。他在行功的过程中,逐渐了解身体究竟发生何种变化,却无助於眼前的困难。
「听好了,」
声音的主人不改其优雅从容,曼声道:「七关「洗髓」突破后,能助你还固内息,避免诸元融崩,再借八关「返骨」重塑体内经脉,由此脱胎换骨。然而这两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且男女有别,我帮不上忙。」
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其中情思满溢,透出一丝淡淡愁绪,借由心海投来,格外玲珑剔莹。、耿照的心版彷佛被水精般的愁思映亮,蓦地颜腾了起来,前事如影一一闪现,终於认出这声音是谁,脱口唤道:「明姑娘!」
意识归位,耿照骤尔回神,但觉场中烟尘飙卷、飕飕有声,体内仍齐是真力翻腾行将失控,适才一切如梦似幻,不知确有其事,抑或坤醉梦迷,抬眼赫见李寒阳已不在原处;眼前风沙漫至,魁梧的汉子挟着巨剑,倏忽斩蘑而出!
谁也料不到居然是堂堂「鼎天剑主」先出了手。
鼎天钧剑抡扫而来,其势之沉已不容闪避,耿照忙以藏锋一格,不偏不倚系中剑脊棱部,刀剑上两股巨力撞?,变故又生。碧火真气本就致密,冉经耿照体内反覆锤链,凝缩已极,别派内家真气与之相较,直如竹筛渔网,连李寒阳的阳刚内力亦难抵挡,碧火真气透隙而入,两劲照面对穿,视波此如无物!
鼎天剑主出於凤翼山,一身根柢来自中行氏闻名天下的绝学《三省功》自非凡夫可比
。
这套传自武儒南宗的内功心法,以「易学难精」着称,要练到能发劲运气、应用於拳剑,最少要耗费十到十五年的辰光,儿效极慢,头三年若有荒废逾半旬者,便要从头来过;每日晨昏练功三度,极尽辛苦。中行子弟背地里都管叫「汗脐子」,戏称家中三品以上的高手为「血磨子」,意指此功如非磨得鲜血淋漓,等闲难有成就。
《三省功》大成后,出手亦如分朴宵,并无显着特征,所长不过「雄浑」二字,乃是最纯粹的力量。
碧火真气穿透三杏功劲,孰料剑臂问不过七尺的距离,却彷佛冇千里之长,其问布劲如□石坚城,解赌相闶,越接近躯干,其致密与碧火神功越相彷沸,刀劲纵使无物可阻,但孤军长驱、深入敌境,终究杂抵斗褓。柒然李寒阳昴然不动,生受了这一记,恍若无饭。
耿照的状况却极不妙。为接此剑,再无余力形制失控的真气,挥刀的间时内总鼓渤而出,若非如潮剑劲随即仃穿身躯、抑住了真气的煤冲,这下五脏六腑便要被自己的内力所「熔」,死得既荒谬又滑稽。
耿照灵机一动,抢先出刀,果然李寒阳挥剑斩至,「铿!」
一声刀剑互斫,劲力对穿,宏大的剑劲贯体,虽极为难受,体内真气却大受抑制。耿照的假想得证,遂放开手来一轮猛砍,将新力以斩击释出,再借李寒阳的剑劲抑制增生,以争取应对的时间。
碧火神功的心魔关极其凶险,他初关二关得明栈雪之助,突破得太过轻巧,代价便是疏於掌握自身进境。短时间内功力突飞猛进,绝非好事,就像剑胚淬火,能使剑质益发坚硬,也可能留下伤口,甚至弯曲断裂。
「易经拓脉」、「却食吞气」、「伐毛去形」等口诀散见於《火碧丹绝》之中,很难判断是明栈雪以传音入密之法面授机宜,抑或只是失神间灵光不眛,忽然涌现。
而眼下最关键的「洗髓返骨」功诀悉数空白,似又落实了想像一说。
(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被碧火功硬生生熔掉!
「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