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折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皇后与佛子携密诏来对付慕容柔」的谣言,自凤辇离京起没一天止歇过,
早已在东海各处传得沸沸汤汤,堪称街谈巷议的热门。其中谬处,就连初涉官场
的耿照都知道:慕容柔经营东海既久,麾下十万精甲,砺兵秣马日夜操练,当世
能抗手者,不过西韩北染而已。皇上一纸诏书能拔去镇帅,在平望都拟旨盖印便
了,何必劳动皇后佛子跑一趟东海?这是无知百姓才有的妄念。
须知政事繁复,牵连甚广,天子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戏文里一人独立、
为所欲为,阶下臣工尽皆俯首的画面,多半只有在野台才能看见。
任宜紫之言似与流蜚相契,坐实了「皇后此番为镇东将军而来」的态势,但
耿照一听便知不对。全东海若只一人与皇后的安危休戚相关,那人便是慕容将军
;这张名单上若有余白,怕得再拉上冲凤钧大人。她说得出这番话来,只代表一
件事。
「你……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哪儿去了,对罢?」耿照忍着笑,正色道:
「她离开的时候,并未同你说要去哪儿,是不?」
任宜紫心中「格登」一响,高深莫测的笑容凝在脸上,暗自咬牙:「哪来的
死小鬼,怎地什么事儿都像瞒不过他的眼睛?」兀自端着架子,强笑道:「你胡
说八道什么?我乃皇后娘娘的亲妹,是受了她的请托,才在这儿守护凤阁的安全。
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难不成你知道?」
耿照心想:「你这不等於承认了自己不知道么?」从容道:
「日前金吾郎大人趁夜将皇后娘娘送离栖凤馆,我命山下骁捷营於、邹两位
统领派人日夜监视,不见有车辆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归,十分担忧。」他这话
后半截是真,当夜与任逐流交手后,对这位金吾郎大人颇为上心,的确交代驻守
阿兰山下的於鹏、邹开二位,严密监视夜间车行进出,但当时并未与皇后联想作
一处。
如今见了凤阁的情形,转念一想:如非皇后,何人需要任逐流亲自护送?顿
时明白当夜那名披着连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丽人,必是袁皇后无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黄缨、采蓝等,往往是两三年才回一次家,她却是年年往平
望都省亲,少则一月,长也有待上两三个月的;遇皇上圣诞,又或中书大人寿辰,
少不得又要回京,经常不在东海。
中书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谈国事,对总领东海的镇东将军,任宜紫的印象与
大部分京中百姓一样,多由茶馆弹评而来,没能领教过这位书生将军的厉害,只
当作是说书人胡乱吹捧的人物。此际不禁咋舌,暗忖:「叔叔与姊姊自以为天衣
无缝,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气势一馁顿觉无聊,没好气道:
「你们忒厉害什么都知道,还来这儿做甚?拆房子立威么?」
耿照正色道:「怎么会?将军大人也担心皇后娘娘的安危呀!再说了,三日
后论法大会即将举行,届时娘娘若仍未归来,这会还要不要开?将军多次求见,
均见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让我来看看。」
这谎撒得破绽百出,幸而任宜紫对官场所知有限,一想:「原来镇东将军多
次求见,是为瞧我来着。」顿觉自己尊贵不凡,毫不逊皇后姊姊,得意得快要撅
起小屁股来,怒气略平,摆手道:「你回去同慕容柔说,姊姊不在,还有我呢!
穿戴上凤冠礼服,哪个敢说不是皇后?叫他别担心,管好自己的事儿罢。捞
什子论法大会,不就是坐着听大和尚念念经么?」
耿照听得快晕过去,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传话。
是了,那块金字腰牌,可否请姑娘还给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随手将腰牌塞进襟口,手足并用,从床头
爬至榻尾,笑道:「你本事忒大,来拿呀!」
她笑起来脸泛桃花,明艳不可方物,薄纱裁制的晨褛下仅着了条粉色肚兜,
掩着一双精致鸽乳,巴掌大的腰牌塞进乳间,自无深沟可入,随着身子前倾,兜
缘内隐约可见双乳尖尖,细垂如蕾,酥滑的乳间、腋下都捂着汗,浓郁的异香融
融沁出,别有一番诱人滋味。
耿照屏息凝神,眼角瞥见一物,身形微动,人已掠至窗边,拾起同心剑还入
鞘中,连那奇特的簪剑也插回剑柄底部,道:「任姑娘,不如我们一物换一物,
你待如何?」左臂平举,将同心剑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变,倩眸一转,咬牙狠笑:「你扔啊!你扔下去,我让我爹砍
了你的头!」堂堂中书大人自不会为一柄剑杀人,况且任逐桑长袖善舞,深得商
贾道中「广结善缘」之精要,花钱买得到的东西,再买也就是了,何必要弄个鱼
死网破?
然而,若任宜紫迳向慕容柔告状,事情就麻烦了。
耿照能瞒过任宜紫,却万万骗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只消向任逐流说
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来私会横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晓,那可是大大
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闹大,权衡厉害,双手捧过长剑,俯首道:「任姑娘,这剑
我还你啦。我也是给人家办差的,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任宜紫使了个眼色,金钏上前一夺同心剑,退后几步,冷冽的杏眸中满是敌
意戒备,彷佛化成一双实剑,要在他身上扎几个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么得
罪了她:临敌动手,本该全力施为,又没打伤了她或她的姊妹,误会也都解释清
楚了,犯得着么?却听任宜紫笑道:
「金钏姑娘生气啦!啧啧。这丫头最是心高气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
一贯长在脑门顶上。你踩了她的剑,辱了她最神圣的剑道,要比剥光她的衣裳游
街示众还难受,恨不得将你碎屍万段哩!」心念倏转,托着香腮嘻嘻笑道:
「这样罢。你让金钏刺几剑,她什么时候解气了,腰牌便何时还你,如何?」
金钏面无表情,尖颔微抬、拳头攒紧,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牙床形状,彷佛极
力忍受着什么,低声道:「我不要。」喉音干涩,倒像从齿缝间迸出来似的。任
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势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你啦。这样,我们换个玩法儿
:你呢,刺银雪几剑——」金钏猛然转头,耿照看不见她的表情,由脑后望去,
她两腮都绷出刚硬的线条,身子发抖,显是愤怒已极,几乎咬碎银牙。一旁的银
雪面色惨白,同样是簌簌而颤,却是害怕大过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叹:明明她的剑法胜过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说不定是三人
中最厉害的一个,怎会如此胆小怕事,逆来顺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过的一
抹不豫,冷笑道:「你想拿回这块腰牌么?容易,叫慕容柔来拿罢。我见了他的
面,自然会双手奉还。」
将军要知道栖凤馆内住了个冒牌货,整个越浦还不翻过来?他光想到都头疼。
任宜紫只是皇后的替身,为防穿帮,不会无端召见他人,当然也包括横疏影,
房中的神秘字条所指非是凤阁。既无佳人芳踪,耿照不想再理这个刁蛮任性的三
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绕至门前,掌中曳着一缕香风,已将腰牌拿住;至於用
了什么手法身法,三姝竟无一得见。
任宜紫只觉胸口一凉,东西便即不见,简直是气坏了,甚至忘记应该要害怕,
勃然怒道:「拦住他!教这厮跨出门槛,看我抽你妹妹鞭子!」却是对着金钏叫
喊。耿照正欲推门,背后剑风飕然,金钏厉叱:「休走!」口吻中难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浑厚内力到处,剑式溃不成军。金钏急怒更甚,
剑上迸出嗤嗤轻响,招式无甚出奇,剑劲却猛然提升一倍有余;耿照疾弹剑脊,
发劲将她震退,再来之时剑劲竟又提升,剑罡隐隐成形。
他觑准来势,并指夹住剑刀,欲来个釜底抽薪,岂料剑上抖窜的无形罡气离
尖飞出,「嗤!」划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钏锋刃偏转,螺旋剑劲将他铸铁
般的两指震开,唰唰唰三式连环,剑尖与罡气交错纷呈,一瞬间彷佛六剑齐至;
耿照吃亏在两手空空,被逼退了几步,金钏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飞入绣帐
中。
(不好!再这样下去……)
他展开身法游斗,以避其锐,边扬声道:「任姑娘!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转,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门槛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么不算?咱们了不起的金钏姑娘今晚连连失手,
真是太丢人啦,一点儿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几
下。」作势挥鞭,一旁银雪吓得腿都软了,浑圆的雪臀尤其抖得厉害。金钏面色
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他足尖一点,竟往明晃晃的剑尖撞去,来势之急,连金钏都吓一跳,
想此人虽可恶,却罪不致死;犹豫间长剑已洞穿身体,却无半分入肉的冲滞,男
子顺势欺入她怀中,剑却是从胁下穿过的。耿照拿捏奇准,这一下非但未将他刺
伤,连衣衫都没能划破口子。
金钏右腕被他肘腋一夹、牢牢钳住,继而眼前一黑,鼓胀的胸脯撞上两块铁
板似的坚实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浓烈的男子气息,身前却
烘热得像吸不着空气。两人腿根交夹,小腹紧贴小腹、胸膛抵着胸膛,莫说金钏
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剑如常,也刺不着贴面相拥的敌人。
耿照跳舞般搂着她飞转,不停加速,最后一圈突然顿止,松开双臂,娇小的
金钏似纸鸢断线,被回旋之力甩出,手中长剑飞向房间另一头,整个人如失手摔
出的傀儡般跌入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时,便要撞作一团。
这孩童田间摔角似的赖皮招数,在耿照手里使来却是威力奇大,金钏被转得
头发昏,忍着强烈的反胃不适挣扎欲起,始终歪歪倒倒难以平衡,恍若醉酒。「
闪开!」任宜紫一掴她屁股,「啪!」一声贴肉劲响,将天旋地转的金钏搧下榻
来,见耿照跨出窗台,衣发俱被夜风刮得剥啦作响,回头笑道:
「任姑娘,我的的确确没过门槛。望你言而有信,莫为难两位姊姊才好。」
语声未落入已跃出,倏地消融在夜幕深处。任宜紫扑至窗边,探头急道:「
喂!
你叫什么名字……」余音回荡在山林空谷之间,转瞬被流风卷去,终不复闻。
◇◇◇
古木鸢将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乌绒大氅。这是预防在她苏
醒之前有人闯入寝居,无意间窥破秘密。
昏迷的横疏影仍有着惊世骇俗的美艳,玲珑浮凸的丰盈娇躯,更是增一分太
肥减一分太瘦;雪肌在乌氅的映衬下,白到简直令人沭目惊心。尺寸傲人的沃腴
雪乳、细圆如蜂的柔软腰肢,娇小的个头、修长的双腿……居然在她身上调合成
一幅诱人的美景,全无扦格。即使当年在储秀宫之中,像她这样的尤物也是绝无
仅有的;若教陛下见得如此绝色,恐怕要他拿皇位来交换,他也会毫不犹豫一口
答应吧?
——更过分的是他一定觉得非常划算,连做梦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荒淫无道!哪有这样子的皇帝?老人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喂!神棍,先说好,我是荒淫,可不是「无道」。」
青年双手插腰,骄傲地挺着胯间那一大包碍眼巨物,嘿嘿笑得无比淫秽。「
你去问问杀猪巷的小寡妇,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谁才无道!每回办事,她都叫得杀
猪也似,真是……啧啧,那女人真不错。」
「………陛下,「无道」并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你唬我没念过书啊!」青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不像在唬人,
不免有些心虚,抓抓头左顾右盼,片刻才小声咕哝:
「敢情还真是。什么时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啦,你别老绷着个
脸,我记住了还不行么?无道是无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写十遍,行不?」
真用手指在铁扶手上一笔一划写着,字迹凹入足有三分,陈铁被刮得嘎嘎作
响;一遍写完,他手掌一抹,铁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写过。
最后他真的写了十遍,才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般抓抓头,傻笑着希望得到原
谅。老人——那时他还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声,君臣俩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在空荡荡的朝堂上放声大笑。
真是的!怎么……怎么老被他蒙混过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干咳几声。该说的还是要说,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份,实在不好再去杀猪巷偷小寡妇。」
「嗯,也是。那你给我想个办法,把她接进宫里来罢。」
「……等陛下玩腻了,另结新欢,把她养在宫里一个人凄清冷落,捱到七老
八十再给陛下填陵么?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还是不要罢。妈的!当皇帝怎这么烦哪?」
他赌气似的刮着扶手,字迹深如镌凿。这回老人没怎么细看,想也知道是「
他妈的」、「死神棍」、「干一干又不会死」、「狗屎皇帝」之类的,他早习惯
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龙椅,而是一团黝黑斑剥、被烈火烤得半熔的
扭曲铁条。那是白玉京毁於大火,少数於灰烬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树立
在皇城外东市街口的处刑铁架。
碧蟾王朝末叶天下动乱、君王昏庸,刑杀极盛。无论有罪或诬指,数十年间
被绑上这座铁刑架抽肠、枪戮、剥皮、凌冲的「大囚」,总数超过五千人,血污
深深吃进镔铁之中,对着光都能映出深红。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伫立在皇城外,
见证了异族将碧蟾一朝的基业焚烧殆尽,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轮回,冥冥中自有定
数。
烧得半熔的铁刑架,连叫工匠修整都不知从何下手,青年却运起不世出的惊
天内力,用大锤砸得火星四溅,三两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样,笑顾众人:「反正
现在一穷二白,别浪费银钱做捞什子龙椅啦,以后皇上就坐这个,废物利用,正
好。」
新朝的文臣武将吓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当龙椅的?多晦气!纷纷劝阻。王弟尤其反应激烈,
说到后来声泪俱下,领着一班臣工伏地劝谏。皇帝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哭的,
听得不耐烦了,忽问道:「老二,我们为什么要举兵?」
「回……回陛下,为驱逐异族,拯救黎民於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条不紊。
皇帝却摇头。「异族赶走了,总有人出来做新皇帝不是?说穿了就是造反。
我二十岁那年上京,就决定要造反啦!你们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话委实太过惊世骇俗,臣子们个个呆若木鸡。定王这般机敏,肯定马上想
起了使兄长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响。
皇帝轻轻拍着扭曲丑陋的熔铁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远方。「我发誓要
打造一个,再也用不上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实在翻转不过,便弄个新朝廷来;
若陛下不听我劝,便由我来做陛下!」/
青年说着转头,孩子气的笑容如阳光般耀眼,令人难以逼视。「所以,我这
个朝廷的皇上,以后就坐在铁刑架上!都让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远……
永远都不会再有人,死在这铁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况。满朝文武一霎无声,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不知
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所有人突然跪了下来,发自内心地高呼万岁,一
如他在战场带领冲锋时那样激昂——
这种东西,从来没人教过他,但他总能在出人意表的时刻,说出来令人意想
不到的话来,比所有幕僚绞尽脑汁、草拟了几天几夜的内容要好,总能发挥绝难
想像的惊人效果。只是说这是天赋的才能,只有天生的领袖才能拥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对自己的承诺。这个朝廷的皇上,始终坐在铁刑架上,
让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尽管说不上称职,百姓却很怀念他。皇帝驾崩后,继
位的皇弟撤了铁刑架,换成一张朴实的雕龙木椅,只是那时老人已开始老了,被
处心积虑的政敌贬出京城,不再立於朝堂之上。
古木鸢回过神来。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颜胴体似乎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见了,
难免血脉贲张、慾念如潮,连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记忆的深处,心湖上不住
翻腾着过往的陈痂血裂,强自按下仍不免隐隐作痛。
哼,不愧是亡国之血脉,祸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难掩愤恨。
高柳蝉对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实他心底十分明白,对於横疏影,老
人也有着极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见她时,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热的花魁,不过
十三四岁的年纪,已出落得艳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驰的倾世风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贵的机敏与聪慧。
已经错过习武的扎根时期,注定这名花样年华的稚嫩美人与武艺无缘,老人
默默观察着她在京中与权贵交游、布置人脉的举措,渐渐读出一丝微妙的反迹。
她是有所图谋的,锁定的目标,竟是君临天下的独孤氏!
(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老人抱着消遗的心情,暗中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挑选独孤天威堪称是一
着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击节赞赏的表现,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彻地、手握生死
的眼睛却不止老人这一双而已。
陶元峥的偏狭,是他最可悲、却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独孤天威本来就是名
单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说贤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对他的喜爱,太宗也容不
下独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继续待在京城,朝夕伴着未来的皇太子。
出京是独孤天威当时唯一的选择,但离开京城的逃亡计划,却是出自横疏影
的安排擘划。当时已怀有身孕的少妇在此展现了她独有的天赋才能,让整支侯府
大队躲过了陶相设下的天罗地网,平安抵达东海——当然她并不知道,在白城山
附近那场惊天动地的劫杀之中,是谁暗中帮了她一把。初为人母的绝艳小妇人通
过了测验,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碍於横疏影的身世与企图,老人一度考
虑过收她为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发誓守护白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独孤一门复仇
的孤女,最后还是走到了一处,就连当时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终究横疏影还是让他失望了,他早该想到的。「感情」始终是横疏影的弱点,
她爱过独孤天威,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现在她又爱上了耿照。聪明一世
的人却往往糊涂一时,这到底该说是可怜抑或可恨?
古木鸢并不常闪过这些念头,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於他,不过一
台子灯影牛皮。不过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条矫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进来,老
人霍然转身,正对着神情错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平举如持剑,黑袍
下乌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宽大的袍袂如鸟翼般猎猎作响,但见乌影一晃,
眨眼剑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动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纵使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这
一下仍是避得极险,指风掠过鬓边额际、划开皮肉,一云间血脉鼓动,披面浴红,
两人交错而过,戴着乌檀鸟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跃出窗外,张袖「泼啦啦」地飞
下重楼。
耿照按着额角扑至榻缘,一探她脉象如常,不似有伤,略微放下心来,搂着
她坐起半身,密密轻唤:「姊姊、姊姊!」
横疏影「嘤」的一声浓睫瞬颤,缓缓睁眼,忽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失声道:
「怎……怎么受伤了?疼不疼?」挣扎欲起,手掌却被轻轻按住。
耿照见她平安无事,高悬的一颗心子这才落了地,只觉额际又麻又辣,痛得
都没感觉了,只余血筋一跳一跳胀得分明,想来差得分许便要伤到眼睛太阳穴,
不可谓之不险,呲牙讪讪道:「本来不疼,想起来才疼的。给姊姊一摸,又不疼
啦。」横疏影正晕晕迷迷的还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娇嗔:「净
耍嘴皮,哪儿学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纵使心中疑问甚多,怀臂间却舍不得放。
两人搂着温存了半天,横疏影不舍他伤口淌血,轻轻推了他一下:「让姊姊
给你裹伤。你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你一块儿流血。」耿照这才松手,见横
疏影起身往屏风隔间走去,约莫要寻绢巾之类来裹伤,想起雪艳青还藏在屏后,
赶紧拉住姊姊的小手,挠头道:
「姊姊,我……我有个朋友在里头。」把七玄之会、蚕娘捉弄的事简略说了。
横疏影与他相偕并至,见雪艳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颜与修长健美的胴
体绝不相称,侧蜷犹如幼儿,交握的双手垫在颊下、噘唇轻鼾的模样,简直可爱
得一塌糊涂,教人想捏捏她的脸,暗忖:
「天罗香近年来兼门并派,发展兴旺,靠的就是这位「玉面蠨祖」,不想居
然是个傻大姊。那桑木阴之主将人藏到我房里,不知有何图谋?莫非……」瞥见
衣箱暗格开启,面色微变,转头问:「是你开的么?」
耿照会过意来,点了点头。「是我开的。我来之前,那暗格收得稳妥,并未
有人动过。我当时急着找寻姊姊的下落,擅自动了姊姊之物,姊姊别恼我。」
他既发现箱底暗格,自也瞧见贮装面具的木匣了。横疏影盯着他的脸,细细
捕捉他的神情变化,低声道:「那……你有没有事问姊姊?」
「这……」耿照突然犹豫起来。
方才那名黑袍鬼面的不远之客,是闯进来要对她不利呢,还是正将她悄悄送
回?横疏影自换了夜行装扮,她究竟是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仔细一想,他
才突然发现自己对眼前的这名美丽女子其实一无所知,欲问不免情怯,满腹的疑
惑顿时难以出口。
「来,先止血罢。」横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干净的布蘸了清水
拭去血污,涂药裹起,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轻轻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
「耿郎,我已是你的人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个人都是你的,便是你不再
爱我、疼我,我一般是你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抚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肤触细如敷粉,无比凉滑。
「我有很多秘密,从没与人说过。没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做为一个自小
便守着许多秘密的人,我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说起。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存活之道。
就像现在我想告诉你了,却觉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声道:「姊姊怎么说,我便怎么听。我早已对天
发过誓,此生都要守着你,好生疼爱。无论姊姊过去如何,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
我们一体承担,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恶不赦之辜呢?」
「我会代你补过偿还。」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乡的姊姊常
说,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过便不能回头,我们对人家一个不好,纵使想法子弥
补,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远不能回到没发生的时候。」
横疏影神色一黯,低声道:「是啊,覆水难收,如何补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摇头。「我姊姊又说,我们若做错一件事,却做了十件好事弥补,即后
功不抵前过,却令十个人都受益了,比起补偿一个人来,是不是又让世上更美好
了?你若犯下过错,心有悔意,我们除了尽力弥补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