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这样的损失。
「横疏影若失败,我将亲自动手。通过这两次考验,我就承认他有被留下来的价值。」
耿照一出挽香斋,就知道消息已经传开了。
沿路的侍女仆役大老远瞧见,立刻让至一旁,有的微微颔首,露出讨好谄媚的神色,但
落差实在太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好,目光尴尬地一交会,也只是笑而已;有人索
性避了开来,等明日执敬司正式布达,尘埃落定了再说。
七品官到底有多大?耿照毫无概念。他苦着脸回到新拨下的随班院舍,长孙日九已洗浴
更衣完毕,倒在床铺上呼呼大睡。
这座小院落离他昨夜还睡着的庚寅房甚远,平常根本不会走到这儿来,床帐、摆设,整
齐叠在榻上的换洗衣物、桌顶摆放的青瓷茶釜......触目所及,无一不是簇新而陌生。
若有人能无视他的出身,贫贱时不欺、富贵时不谀,除了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七叔之外,
大概就只有长孙日九了罢?耿照在回程的路上怀着一丝希望,盼与日九聊上几句,一吐心中
的积郁彷徨,谁知亦不可得。
他叹了口气,和衣倒在床上,毫无跻身出头的喜悦兴奋,怔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睡意
铺天盖地袭来,一把将他攫入迷离梦乡,混乱的思绪倏然中断,只余一片深黝黝的黑......
耿照伸手一拨,虚无的黑幕应手而分,化作一缕缕灰翳;忽然一团血艳艳的赤光爆炸开
来,四周顿成一片火海,漆黑的背景落地还形,变成一大片石砌墙垣,青石覆盖的范围从脚
下、墙上,一直延伸到天顶,似乎是某条城寨甬道。
熊熊火焰吞噬了通道来处,地上到处散落着残肢断剑,切口平滑齐整,怪异到几乎让人
忘了这副景象所代表的残酷与血腥。火舌四处窜烧,浓烟滚滚而来,但他探手却不觉灼热,
也听不见任务声响,彷佛整个人被浸入水中,除了视觉,其余的感官全被阻隔开来--
(这是......琴魔前辈的记忆!)
耿照浑身悚然,身体不听使唤,「他」--其实是当年的琴魔魏无音--挥散浓烟,拖着
身子向甬道的尽头前进,一边嘶声大吼。耿照听不见声音,仍能感觉那股声嘶力竭的震动。
前方不远,一名蜂腰长腿、苗条健美的女子拄剑扶壁,挣扎欲起;另有一具屍体倒卧一旁,
面目难辨,被锋利的刃器开膛破肚,死状极惨。
女子爬过一地血污狼借,被刀刃割开的残破衣衫濡着血腻浆滑,裹出玲珑浮凸的姣好曲
线。衣裳破口依稀见得玉质般的莹润肌肤,被凄艳血色一衬,更是白皙得无以复加;背心衫
子被鹰爪功一类的重手法抓下一幅,由肩胛直到腰后,裸出一段象牙也似、骨肉匀停的美背,
背脊瘦不露骨、曲线滑润,蜂后般的细腰扭转如蛇,腰下的臀股却浑圆紧绷,耸起如两瓣险
丘,望之令人血胍贲张,难以遏抑。
耿照不觉痴望,一股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要去!)
--这......这是前辈当时心中所想么?
女子似是听到「他」的叫唤,回头大声应答,容颜被披散的浓发与烟硝所掩,依稀见她
下颔尖尖,生得一张端丽的瓜子脸,肌肤酥白耀眼,与半裸的美背一般无二。
「我们上当了!刀毕竟是刀,永远......都不会变成剑!」
琴魔嘶吼着,女子却捂着耳朵拚命摇头,活像情绪崩溃的小女孩。这在一名十八九岁的
年轻女郎身上看来说不出的荒诞滑稽,然而耿照却笑不出来。那是无法言说、偏又难以抵抗
的巨大绝望;在它之前,即使是挺身对抗妖魔的英雄们,也只有无力倒下......
水准的视线突然向下滑落,「他」伤疲已极,终於跪倒在地,离女郎只有两步之远,奋力
向伊人伸出手臂,一边叫喊。
「那人不是第六把剑,他是预言中的叛徒......是最后一把刀!」
「六」这个数目忽然掠过耿照的脑海。
--封印妖刀的最后战,有六名英雄。
琴魔前辈,背影动人的美丽女郎,屍横在地的不知名男子......这里只有三个。另外三人
是谁?谁,又是前辈口中的「最后一把刀」?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出口踉跄退入,双手胡乱抓向空中,身子转了几转,仰天倒下,却
不知是何许人也,只因来人并没有头。第四个人死了,还在通道外缠斗的是哪两个?
女郎尖叫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跃而起,一跛一跛
地向通道的尽头奔去!「他」拚着最后一口气追上前去,逆光冲出甬道,眼前陡地一片刺亮,
分不清是烈阳抑或刀锋--
「前辈!」
耿照猛然坐起,惊出满身冷汗。
榻边「砰」的一声,一条高大黑影跌入窗里,摔了个四脚朝天。来人翻身跃起,呼地一
巴掌扇去:「去你妈的前辈!这等砍人天命的阴损称谓,岂可对自己人喊?你个缺德的浑小
子!」
「老胡?」
耿照被揍醒了几分,揉眼一瞧,果然是胡彦之。
「我不是喊你前......怪了,为什么不能喊『前辈』?」
「阴损,真是阴损!」胡彦之揪住他的发髻,提兔子似地一把拎起:「我问你,你都管魏
无音老儿叫什么?」
「都......都管叫『前辈』。」他抓着胡彦之熊掌似的大手拚命挣扎。
「所以咧,魏无音就死啦。」
耿照一愣,差点忘了抵抗。胡彦之把他的脑袋提近面前,表情阴沉。
「正所谓:『上天挥大刀,先砍出头鸟。』武林道上天天死人,都是先从前辈死起的。这
两字实在是太阴损了,万万不可对自己人喊,对外人则无妨,特别是那些个混蛋,什么独孤
峰前辈、岳宸风前辈,多多益善。喊死这些王八羔子,大伙儿图个清静。」
「原......原来如此。」
耿照揉着被揪疼的发顶,才发现窗外天光未明,月华盛茂,云下压着无数星子,山与天
边交界处隐有一抹浮晕,离天亮怕还有一个多时辰。对角的另一张榻上,长孙日九睡得正酣,
给他二人这一番闹都还惊不醒,胡彦之忍不住笑道:「这小胖子倒挺能睡。」
耿照起身着靴,就着桌上的青瓷茶釜点了两碗冷茶,歉然一笑:「隔夜的茶水,你多担待。」
胡彦之摇头:「待会有活儿要干,饮冷茶不宜,回来再说。跟我来!」
一推窗格,纵身跃出。
耿照尾随着来到一座荒僻的院落,沿路东绕西转,以他在城中数年,一下子也不确定究
竟身在何处。那院中甚是宽敞,铺开一大片平整青砖,月光洒落,映得分外清明,沿墙却是
枝丫扶疏,浓荫环绕,不易自外头窥入。
胡彦之从角落里取出两柄连鞘单刀,将其中一柄扔给了他。
耿照抽刀映面,钢刀虽是一般,却折回满目流辉。「这是?」
「你没时间睡大头觉啦,咱们哥俩切磋一路刀法。」
胡彦之懒惫一笑,随手擎出;左鞘右刀,一舞便是两朵拔风劲芒,刮面凛烈,动作却是
举重若轻,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心思极快,知他是有意传授武功,但江湖人最重门派师承,
非是天门弟子,不得钻研天门武功,否则便是偷拳,势成武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胡彦之窥破他的冲疑,耸肩一笑。
「我十六岁便出江湖历练,除了本门武功,起码拜过几十位师傅,学习各种杂学。要不,
我师父做掌教之前乃是青帝观剑门一脉的大宗主,我是他唯一还活着的徒弟,哪来的刀法教
你?」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失笑。
胡彦之拿刀鞘轻敲他脑袋,难得正经起来。「一握兵器,便不能再嘻皮笑脸,这是对武艺
的尊重。」手腕一抖,鞘洒斜斜指地,「你来砍我,只消砍中这只刀鞘,便算我输。你试试。」
耿照想起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玩的砍柴游戏,顿觉亲切,笑道:「你别托大,我很会用刀的。」
也是一抖手腕,那钢刀未掀起风声,竟已抡扫开来!
他天生速度快绝,这一刀更是有心施展,出手松软已极,无所用心,全凭自身的重量旋
扫;刀似离心去后,才以尾劲一拖,当日木鸡叔叔将整把筷子似的柴束横里削断,用的便是
这等手法。耿照只看了一回,便即学起。
谁知钢刀扫过,胡彦之手里的环铜木鞘微略一晃,仍好端端地停在原处,鞘尖指地,彷
佛耿照未曾出手。耿照不禁一愣:「难不成......老胡的动作比我更快!」胡彦之面无表情,轻
哼一声:「就这样?老太太穿针纳鞋底,只怕还比你利索些。」
耿照被激起好胜心,点头道:「那我再快些。注意了!」呼地一声,抡刀回扫!胡彦之手
腕微晃,连衣袂都没怎么扬起;钢刀过后,木鞘仍在原处,姿势与先前一般无二。
眼见他游刃有余,忽然扭腰旋肘,猛将钢刀拖回;「笃!」一声细微轻响,刀鞘仍在,只
是角度略斜,鞘弧上缺了一小片陈旧彤漆,露出暗沉木色。
耿照兴奋叫道:「我懂了!」
胡彦之点头道:「咱们变个方法玩儿。你拿好刀鞘,不能被我的刀碰着,明不明白?」耿
照隐约抓到诀窍,知道躲比攻更困难,连忙打点精神应付。
这游戏一开始便已知道结果。
无论他如何挪开刀鞘,胡彦之有稍稍一动,轻易发刀击之,无比准确。耿照渐渐发现:
恰恰便是自己的「动」,引来了老胡之刀,索性闭上眼睛,全凭感应;胡彦之的攻势却未稍止,
钢刀刀背如雨点般往鞘上招呼,往往稍一冲疑,刀鞘上便连吃几记,细碎的爆击声密如炒豆,
劈啪不绝--
耿照心下放空,耳中越来越听不见声音,闪身的动作反而流畅起来。
下一个瞬间,在「刀来了」的念头萌生以前,他忽把木鞘一横,一抹锐风贴肘滑过,胡
彦之的钢刀首度落空!还来不及思考,又把刀鞘往怀里一抱,反掠而回的刀刃只差分许便要
削中他的鼻尖,耿照闭目止听,以毫厘之差闪过了第二刀!
刀风越强,耿照却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奇妙境界,舍弃异于常人的灵敏五感,忘记自己
发达优越的肢体,没想过何时歇止,只是让身体的动作与「刀」维持平衡,进退趋避、如影
随形......
白天与阿傻交手时的情形,忽然变得理路分明:当时,耿照只觉眼前一红,身体不听使
唤地动了起来,那是别人的功夫,来得莫名奇妙、走时又无所依凭,此际却是扎扎实实地开
了心窍,身使臂、臂使刀,越来越圆转如意。在他的感知里,刀的轨迹就像是一座具体而微
的浑天仪,一刀划过便留下轨迹,绝不消失;慢慢的,刀的来势去向清楚起来,毋须透过眼、
耳、肤触便能掌握,甚至加以预测--
他大着胆子将鞘口往「轨道」上一送,「铿!」猛然睁眼,只见老胡侧举钢刀,近乎两尺
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厘不差,端妙无方,彷佛两人已为此练过了千百次,方能於快刀
缠斗间灵犀一现,应声得手。
胡彦之脱口道:「接得好!」眉目一动,意兴遄飞。
耿照满头大汗,却难掩兴奋,胸中热血沸腾:「原来......刀是这样使的!刀,竟也能使到
这等境地!」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砍柴的情境涌上心头,忽觉其中妙着纷呈,大有茅塞顿开之
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体会。
而胡彦之的惊讶只怕更在耿照之上。
他这门武功别出心裁,刻意打破武学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练的是手路直觉,与
其记忆招式,不如去透彻运使兵器的细微变化,使之成为本能,临敌时刀便会自己去找对手
攻势里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是水往下流、火能化冰一样,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过。
这理说来容易,但武功造诣越高,反而越难舍下已知,如动物般全心依赖本能;耿照无
此包袱,犹如一张白纸,学来自是事半功倍。胡彦之心想:「总以为这门武功除我之外,世上
再无其他人能练到如此境界,看来是我敝帚自珍,想得太满了。小耿天生奇才,日后成就不
可限量。」
徒弟争气,可比自己当年悟通时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胡彦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刚才只是热身,现在才要玩真的。你暂且休息下,待会儿
咱们玩个新花样:我用刀攻击你的鞘,你也用刀攻击我的鞘,既要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
就算是输。」
耿照似有所悟,还刀入鞘,稍事歇息,举袖揩抹额汗。
「老胡,这路刀法就这样砍着玩儿么?也没套路什么的。」
「是没有。你若练到了家,动起手来活像一团旋风,对手还来不及眨眼就被砍成了一颗
烂红石榴,包管你威震江湖,谁看了都恶心。」胡彦之耸了耸肩,「更要紧的是:这路刀法乍
看之下,与你那便宜师父的『皇图圣断刀』颇有些相类,都是运使如风,直如行云流水一般。
此后你跟人动手便使之这一路刀法,招牌晶晶亮亮,决计不会砸锅。」
耿照对「刀皇传人」的话题兴致缺缺,扛着刀往树下一坐,抖抖湿透的衣襟散热纳凉。
「这刀法总有个名目罢?哪儿学来的?」
「呃,这个嘛......是我跟西山道一个猎户学的,他有个外号叫『猎王』,我的追踪术便是
猎王的正宗嫡传,除了追踪术缩地法,我还跟他学了这路刀法,叫......叫这个......是了,就
叫『无双快斩』。」
「哇,是谁取这么俗的名字?」
「啧,你个小毛孩懂什么?这是庶民风格嘛!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历害了,站起来
足足有两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时不能取命,就换猎人倒大楣啦。於是猎王创制了这套『无
双快斩』,万一遇上熊罴,弓箭射尽、标枪投完,拔出双刀上去一阵乱砍,那是连熊也怕你啊!」
「......真是这样么?」
「哎呀,这不重要。总之你好好地练,这门武功虽然难学,所幸你的资质甚佳,又遇上
我这个百年难得的名师,这几天辛苦一些,勉强也能凑合。」
耿照笑道:「老胡这话不对。我虽没练过上乘武学,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没有
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功夫,练什么都不会有成就。再说又何必急在这几天?我年纪轻轻,来
日方长......」话未说完,语声忽落。
只见胡彦之双手抱胸,举目望远,罕见地敛去了笑容,神情十分凝肃。
「没时间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将有性命之忧,更会为他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他回过头来,被夜色映蓝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轮廓还是那个开朗豪迈的大胡子老胡,
阴沈的神色却判若两人。
「三天之内,你定要离开白日流影城,逃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