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裂蛛纲 第十九折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亥时将尽,横疏影走过阴湿漫长的地底岩道,来到骷髅岭。
她戴着那张妖异诡丽的木制女面,头罩黑巾,笼住长发,玲珑浮凸的姣好胴体被一袭宽
大曳地的黑绒大氅尽掩,再加上双肩厚重的三层乌布披膊(肩甲),活像从冥府爬上来的魍魉
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论雌雄。
横疏影出身青楼,不懂武功,「那人」却能在流影城重重守卫下、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劫将
出来,她假定其余的姑射成员也都是身怀绝艺的顶尖高手。虽说从加入组织的那一刻起,横
疏影便已豁了出去,连死都不怕了,还怕甚来?然而每回集会她仍小习翼翼地将防身武器带
在身边,以防席间突生变化,危及自身。
转眼岩道将尽,露出一扇自山壁上凿出的长方石门,门中透出些许青幽异光,已有人先
到了。每次集会,「那人」总是头一个抵达九幽泉骷髅岭坐镇,以防余人彼此交谈,私下聊系。
横疏影灭去糊纸灯笼里的焰火,取出一只小小的白骨烛台。那烛台雕成人头髑髅的模样,
只比寻常的男子拳头略大些,雕工精细写实,难辨真伪;通体洁白似雪,既无象牙、珍珠之
温润,又不似玉石剔莹,倒像烈火烧炼后的骨瓷石灰,白得妖异。
台座上小半截青烛,色如翡翠,横疏影取火绒点上,蕊心「蹼!」绽出一小蓬青滋滋的
诡绿焰苗,虽无烧烟,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极不舒服的浓烈浊香,嗅不出到底掺了什么烧料。
横疏影初次闻嗅时吓得踉跄跌坐,差点将烛台掷下,娇躯不停颤抖。
「很熟悉么?」那人低头望着她,深黝的面具眼洞里迸出两道锐芒。横疏影不寒而栗,
但这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为他冷咧苍茫的目光,而是源自那股浓厚呆板,充满
死气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瑟缩在岩缝里,抱头拚命颤抖,一心只想摇散脑海里蜂拥而出的恐怖景象:
缩成一半大小的干枯人头,堆得像山一样;被烈火烧去皮肉血污,烧去腐臭糜烂的外表,只
剩一颗颗白森森的髑髅,粉烁烁的,洁白得没有一丁点杂质......还有为了掩饰凶猛扑鼻的浓
烈屍臭,人们往烧成一片灰烬的残垣上堆置绿叶香花......
横疏影猛然回神,咬着唇驱散杂识,秉烛走到石门边。
青烛绿焰的光晕只能照到周围一尺之内,其余便只一片漆黑。就着鬼火般的萤焰望去,
黑暗里悬浮着三张诡异的木制面具,木鬼面之下空空如也,十分骇人。
横疏影知道在其余三人眼里,自己也是一张悬空的妖异鬼面,这便是青烛焰的妙用。她
来此已不下数十次,对集会处是圆是方、有几个出入门户、周围有没有其他机关布置等,仍
是一无所知。
在黑暗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走出石门几步,便是一处巨大陷坑--抱持着这
样的警觉,在「那人」出现之前,其他成员便只沉默地隐身黑暗,仿佛这是仅剩的最后一点
安全。
今天的情况极不寻常。子时将过,却只来了四张面具,还有两人冲未出现,包括召集会
议的人在内,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姑射成员间互不相知,不许刺探、不许泄漏,违者必死;
唯一掌握全员身分的,便只「那人」而已--放任成员独处,决计非他所乐见。
时间在滴答的岩壁水声中流逝。洞里阴湿刺冷,尽管横疏影黑袍下穿了御寒的旅装,仍
觉得手足冰冷;地底水气透骨而入,额角如有无数小针攒刺,十分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开口。
「『古木鸢』呢?叫人巴巴站着,自个儿却藏头露尾的,这算什么意思?」西北方的绿焰
一阵晃动,显然秉烛之人说话所致。那是张虎形面具,张嘴露牙的模样刻得栩栩如生,宛若
噬人之际忽闻动静、猛地转头咆哮一般,望即生寒。
这张木鬼面的代号是「深溪虎」。
而「深溪虎」口中的「古木鸢」,正是一手召集「姑射」的那个人。
横疏影对深溪虎没甚印象,两人的任务并无交集,记忆中西北方位的面具一向沉默,做
出这么轻佻大胆的发言,这还是姑射集会以来的头一次,只可惜无法从声音多做判断。面具
有特制的簧片机构,能巧妙变化人声,无论谁戴上面具,都只能发出专属於那张面具的、既
独特又诡异的声音。
另外两张面具并未加以理会。
东北方的蝉形面具是「高柳蝉」,声如其名,异常尖刺,然而说话的口吻却十分缓慢,措
辞谨慎小心,冷冷的调子,偶尔也有一丝姜辣火气。横疏影从不觉得面具的主人会是女子,
更甚者,极可能是一名饱经历练、地位甚高的年老耆宿。
位於西方的面具则雕成了飞鸟并翼的形状,名曰「下鸿鹄」,那双覆着面孔的巨翼上羽根
宛然,又像两只布满鳞片的并排手掌,上头开了两个浑圆眼洞,令人浑身鸡皮悚立,说不出
的恶心怪异。除「古木鸢」外,另一张缺席的面具是「巫峡猿」,再加上横疏影持有的「空林
夜鬼」,即为姑射六人。
「巫峡猿也未到,还要再等么?都等个把时辰啦,要不先散了?」深溪虎的声音低沉震
耳,宛若兽咆,衬与轻浮叨絮的口气,颇有些不伦不类。
但谁也没理他。
「姑射」之人,都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支援鬼他们活下去的,除了复仇的对象及
自身的欲望,没有其他。相对於炼狱里的痛苦折磨,待在阴冷刺骨的地底岩洞等上一个时辰,
又算得了什么?横疏影心中冷笑,也选择了沉默。
两朵绿焰「蹼、蹼」接连亮起,东北方的虚空里浮出一张猿面,两支尖长獠牙还不算可
怕,真正恐怖的是它那咧嘴嘻笑、宛若人一般的神情,黑暗中倍显阴森。正北的首位上,青
绿色的幽焰鬼火划出一张巨喙如钩、飞羽如炽的鸟形面具,姑射的主人倏然现身。
「诸君久候了。」古木鸢的声音空洞呆板,犹如机簧震动。那槁木死灰般、一点生命迹
象也无的单调声线,伴随着岩洞里的盛大回响,令人不寒而栗。「今日之会,乃因事态紧急。
琴魔一事发生变化,须与诸君参详。」
「据悉琴魔已死,此一情报经过查证,应有九成以上的准确度。」开口的是下鸿鹄,「有
你亲自布置出手,便是魏无音也难逃劫数。人都死了,还待怎地?」
古木鸢冰冷的眼神越过漆黑的虚无,直向她迸射而来。
横疏影清了清喉咙--虽然透过「空林夜鬼」的面具,她清脆动听的嗓音将变得迷离磁
哑,悉数磨去声线、口吻、甚至措辞语调的辨识性,与白日流影城的横二总管更无一丝雷同。
「据信琴魔在临终之前,将妖刀的秘密传给了一名唤作耿照的流影城弟子。那少年自称
是刀皇传人,在流影城与天裂刀附身的刀主交手,硬生生使人刀分离,本领不容小觑。」
「哦,是刀皇武登庸的徒弟么?」巫峡猿的声音隐有一丝波动。
「依我看,那少年与刀皇无关,只是信口雌黄。」横疏影淡然回答。
「若真是如此,更加不能马虎。」下鸿鹄介面,「既非武登庸的徒弟,却拥有压制天裂刀
的能耐,肯定是琴魔做了手脚。魏无音到底传了什么给他?光靠口耳交代,决计不能在一夜
之间,把自己的所知所能传给他人......那名唤耿照的少年,有无可能是魏无音偷收的徒弟?」
「莫三、沐四都是魏老儿的爱徒,他们也制不了妖刀。」古木鸢沉声道,「当务之急,须
尽快弄清楚那耿姓少年,究竟由琴魔处继承了什么,竟能压制天裂。空林夜鬼,此事由你负
责,三天之内调查清楚,速做因应。」
「三天?」横疏影一凛。
古木鸢并未回答。这是命令而非垂询,本无回应的必要。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诸君,妖刀既出,计画便无回头机会。倘若成功,各位肩负的血
海深仇、欲杀之而后快的平生大敌,终能得到圆满的结果;倘若失败,则万劫不复,想做回
炼狱之鬼亦不可得。记住,计画绝不能有一丝破绽,诸君若做了正确的选择,我对诸位的承
诺便会实现。」
黑暗的空间里一片死寂。
横疏影额汗涔涔,定了定神,又问:「若调查的结果,那名少年确实自琴魔处得到了破解
妖刀的秘诀,又该如何?」
剑一般的冰冷目光再度射来,横疏影心惊肉跳,几乎无法迎视。
「你说呢?」单调如振簧的语音不带一丝感情。
横疏影无法回答。
古木鸢平平道:「我们的计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杀了一个琴魔,这世上绝不能再有第
二个琴魔,我的答复是『杀』。诸君以为如何?」下鸿鹄道:「此子身手不凡,眼下虽还不成
气候,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杀。」
「既无武登庸,我没兴趣。」巫峡猿道,「杀。」
古木鸢望了左首一眼,高柳蝉缓缓说道:「杀。」
只剩下两人尚未表态。古木鸢决事,一向不问旁人意见;北举绝非征询,而是忠诚考验。
横疏影香汗浃背,十枚尖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想不到唯一可能与自己站在一边的,竟
是那轻佻懒惫的深溪虎。
耿照的命运已决,无法改变。眼下她必须挽救自己的。
正要说话,忽听深溪虎道:「哎呀,这事就定了罢?姓耿的小子若是琴魔第二,自是宰了
省事;如若不是,那便甭理他。大家生意做这么大,有许多事忙,犯不着在这种地方缠夹。」
他一开口,古木鸢便知不对,猛然转过头,眼洞中射出利光。
深溪虎本想笑着耸耸肩,陡觉那目光如宝剑一般,倏地破眼穿颅,连后脑勺都隐隐作痛
起来,连忙转开视线,暗自心惊:「他妈的,好厉害的老妖怪!」
横疏影得他解围,思虑一清,暗忖:「也对。世上岂有神功灌顶、一夕功成的事儿?耿照
的举止表现,说不定另有因由,未必与琴魔有关。」定了定神,从容应道:「他若妨碍了我们
的计画,自当铲除,以绝后患。」
古木鸢满意点头,沉声道:「诸君去罢!待五刀齐出、刀主现世时,会再召集各位,商讨
下一步行动。」
绿惨惨的焰火逐一熄灭,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四张鬼面接连没入黑暗,
最后只剩两张面具隔空相对。「有事?」古木鸢的声调依旧平板。
「你答应过我,绝不让流影城卷入事端的。」横疏影强抑怒气,咬牙道,「如今赤眼被耿
照携回,万劫落在红螺峪的无生涧里,天裂与其刀主更是大剌剌的卯上『八荒刀铭』岳宸风!
五刀之中三刀俱在,流影城岂能幸免?」
古木鸢漠然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再送出三刀不难,我对你的保证依然有效。还是你要
我告诉其他人,让他们在排局设谋以完成任务时,切不可动着白日流影城,好教他们看穿你
的身分?」
横疏影顿时为之语塞。
「姑射」六人,无一不是才智之士,否则也无法隐於幕后,借妖刀操弄武林。古木鸢的
御下之法,一向只交代任务目标,而由成员自行设局完成;只求结果,不问手段。倘若吩咐
其余四人不可擅动流影城,身分定然曝光,这是她绝不愿发生之事。
「你只有三天的时间。期限一到,即使查不出实情,为免生变,一样要将耿照除掉。」
他冷冷说道,「想必你很清楚,你的麻烦绝不只三妖刀而已。琴魔的遗体还在朱城山,前事未
了,四大剑门早晚找上门来;镇东将军府铁了心插手三府竞锋,独孤天威又惹上岳宸风......
你若应付不来,流影城一样有难。」
这些问题,其实她已想了一整天。
名动东海的「暗香浮动」横疏影自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准备尚未周全、麻烦又接踵而至,
精明如她,也不禁有些软弱心疲。
「流影城若毁,你也不过是庸才而已,『姑射』中只有超凡绝俗的仙人,无处可供庸才容
身。只这一回,我且当你是个软弱平凡的女子,口出无智之言,记住你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离开!」
横疏影脸色白惨,捏紧粉拳,咬唇不发一语。「蹼!」绿焰灭去,那张既妖异又凄艳的山
鬼面具没入黑暗,细碎的脚步声一路迤逦,片刻消失在湿冷阴暗的甬道中。
古木鸢并没有离开。直到确认其他人都已去远,一蓬妖异的绿焰忽又亮起,鏧刻古朴、
宛若朽木的蝉形面具无声无息出现。
「你受伤了?」高柳蝉的语调还是一贯的缓慢,听不出波纹起伏。
「魏无音毕竟是魏无音,十分难缠。」古木鸢低道:「所幸那人的医术高明,敷药包紮后
已无大碍,休息几天就好。倒是耿照之事,十分枣手。」说到这里,平板的声音忽有一丝微
妙变化,「你在他身上花了忒多心血,也难为了你那个『杀』字。」
被簧片掩去的细微之变,并没未逃过高柳蝉的耳朵。
「如果说我还真揪了一下心,你要不要笑我软弱多情?」老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你
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魏无音还有这一手。他若对耿照施行了传闻中的『夺舍大法』,可能发生
干扰、突出异变,也可能效果出奇的好,后果实难逆料。从我让耿照上朱城上来,便已做好
了弃子的准备,但挑这个节骨眼,自然是可惜。」
「避免节外生枝的方法只有一个。」古木鸢冷冷说道。
「我既已点头,便无后悔的道理。只是你须答应我一件事。」
「说。」
「横疏影那小娘皮若杀不成耿照,就得把他留下。」
古木鸢猛然转头,直视着蝉形面具后的黄浊双眸。
「不是亲生的孩子,也有这种无聊的感情么?」他冷然道,「你老啦,跟姓横丫头一样,
开始变得感情用事;说到了底,你还是想保他。横疏影若失手,我会亲自杀他,魏无音便是
榜样。」
高柳蝉「呸」的一声,居然笑起来。
「你想错了,没有价值的东西,留之何用?」老人哼笑着,缓道,「夺舍大法与妖刀,关
键都在一个『蛊』。妖刀夺人意志,又彼此残杀,目的是争做蛊王;而夺舍大法将神识灌入他
人体内,争主其躯,也是强者存弱者灭,二者无论源流脉络,俱有相通。横家那小娘皮不是
省油的灯,她若杀不了耿照,证明那孩子成长之快,已走上『蛊』之一路。究其变化,能加
速我等对妖刀的掌握。」
古木鸢静静注视他。
高枝眯眼迎视,不闪不避,仿佛对他的目光全然无惧。
「这理由我可以接受。」姑射的首脑轻声道。
他们的确需突破。计画启动,再无转圈的余地;很快的,像鬼魅般四出杀人、神龙见首
不见尾的妖刀将不符所需,「姑射」必须更有效、更随心所欲地制造刀主,更能承受如今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