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疏影还想再多探些口风,以作因应;心思飞转间,挥袖轻拂裙膝,垂眸微笑:「岳老师,
未见主人之前,岂能道别?莫非是妾身简慢,惹岳老师、南宫先生和抚司大人不快,这便急
着走么?」
冲凤钧微一冲疑,又坐了回去,拈须笑道:「二总管说笑啦,流影城既有香醪盛景,又有
佳人,哪个肯走?」南宫损乜他一眼,拄剑还坐,不发一语。岳宸风笑了一笑,一振踱风,
重新倚入宽大的铁梨木椅;唰的一声衣摆扬起,左腿迭上右膝,饶富兴致地望着对,面粉光
致致、白腻如新雪的娇小丽人。
「......且看你弄什么玄虚。」他双目锐利,似正如是说。
横疏影唤来何煦,吩咐道:「速请城主来。」何煦会意,快步离开。她料独孤天威定不肯
前来,派何煦过去,只因他处事最为圆滑,必不致触怒城主卜。她便利用这段争取来的空档,
再探镇东将军府的虚实图谋。
不一会儿,忽有一名娇美小婢赶来,一见厅内坐着外人,顿时有些畏怯,低声嚅嗫:「启......
启禀二总管,城主请各位过去吃茶。」横疏影杏眸一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冲凤
钧等都纷纷转过头来,露出错愕的神情。
独孤天威贪图逸乐、任性胡为的名声,已是传遍天下,人尽皆知。
据说流影城的大总管闾丘望,已有十年见不着城主了,无论这名曾任侯府太傅的老人用
软用硬,独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见,还为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是半年,弃领邑、城务
於不顾;闾丘老人没奈何,从此怕了这位城主,他爱用小妾、厨子、伶人来当总管也行,什
么都按照他的意思,只求流影城的丹墀宝座上能有一个主儿。
大厅内无论主客,恐怕无一人有心理准备,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见。
总算横疏影回神得快,轻咳一声:「去禁园么?」那小婢长侍园内,平日少见这位二总管,
对她十分惧怕,颤声答应:「回......回二总管的话,是去园子里没错。」没等她开口,扶着镂
花门棂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厅去。
众人愕然,横疏影气得咬牙切齿:「这帮乏人管教的贼贱丫!一个个......都上不了台面,
没的丢人现眼!」面上却从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难得召见,还请移驾一叙。三位随妾身
来。」
岳宸风推辞不得,唤从人抬着十几箱的礼物,一路往内城里去。
横疏影领着众人进入内园,一名姿容娇妍、身段窈窕的美艳女郎携着两名侍婢,立在长
廊转角等候,正是先前於「响?淩波」之内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名宠妾云锦姬。她换过
一身衣裳,拭干一头如瀑长发,金步翠摇、珠饰环佩,所用还比横疏影更加富丽,与裸裎娇
躯时有着截然两样的风情。
云锦姬低垂粉面,脉脉一笑,当真是风情万种,细声道:「二总管好,各位大人好,我家
城主已久候啦,请诸位随云锦姬一同前往。」有意无意一瞥,水汪汪的杏眼里眸光盈盈,分
外冶丽。
独孤峰墩了皱眉,转过头去,径对岳宸风道:「岳老师这边请。」
横疏影冷眼睨着,木然一笑,并不言语。
云锦姬却如花蝴蝶般翩然转身,领着众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廊庑间。
耿照不久之前才来过一次,此番行处,却无一景是早上曾经见过的,满眼陌生,不觉昨
舌:「这园子,怕比整座流影城还大!」走着走着廊距突然变宽,足有先前的三倍,但弯绕更
甚;不知不觉间,两侧的花树越来越矮、视线越见开阔,最后极目一空,浓翠的树冠竟都沉
在脚下,须探出两边的镂空围栏才能望见。
回廊尽处另有五级云阶,上接宽阔望台,檐下一块泥金字匾,写着「不觉云上」五个大
字,走势如飞凤潜龙,气魄逼人。其下并未落款,却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大国手的笔墨。
「妤个『不觉云上』!」冲凤钧不住赞叹:「难怪曲廊如此迂回,原来是缓坡而上,令人
难觉。如此设计,委实妙极!」
云锦姬笑道:「这座『不觉云上楼』乃出自主上设计,楼高五丈,一路行来,却也一点儿
也不像在爬坡。我们平日都乘肩舆来,从轿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做好看呢!」
望台之上,早已摆好两列矮几坐席,独孤天威左拥右抱,与一班姬妾踞着织金绒毯铺就
的主位,所幸衣着都还齐整,不似淩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三人:一名青年大胡子捧着大碗公,与独孤天威相饮甚欢;一旁的少女踞坐
得有些不耐,百无聊赖,不时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着充满弹性的柔嫩圆臀,弄得骄人的鼓
胀胸脯不住轻晃,乳浪盈盈,撑高的细罗襟摆随波荡漾,煞是好看。
独孤天威饮酒之余,不时色眯眯望着她,两道湿黏的视线紧叼着饱满弹动的傲人双峰不
放,只差没淌下口水。黄衫少女恍若不觉,似是不惯席地,只皱着未施黛青的淡淡弯眉,悄
悄地叹了口气。
「喂,你一直动来动去,莫不是身上长虫?」大胡子怪有趣的瞟着,出口椰揄。
「要你管!」少女正没发作处,狠狠瞪他。小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来了劲头,大
有起身生事的架势。首席上,另一名端雅健美的红衫丽人嗔怪似的望她一眼,低声道:「快坐
好!忒没规矩。」直起结实苗条的柳腰轻咳两声,独孤天威赶紧移开视线,又与那大胡子喝
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黄衫少女却早一步发现了他,欢叫着挥手:「喂,耿照!这边、这边!」
红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声说了两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小小猫舌,缩着颈子坐好,
红扑扑的雪白圆脸却溢满笑意,眯着两弯眼缝,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这三位贵客,自是胡彦之、黄缨及染红霞了。
横疏影尚未向城主报告昨夜之事,一见三人在此,不免有些惊疑。独孤天威骨碌碌地喝
干了一大碗酒,笑道:「我听说你中午要请客吃饭,便把人一股脑儿找了来,同吃同说,干净
省事。」
她原本打算利用午宴席间,为染红霞等引见城主,见胡彦之与他喝得尽兴,甚是相得,
这下倒是省了麻烦。胡彦之一见独孤峰来,笑着毕手:「唷,世子!」独孤峰面色铁青,连招
呼也不打。
独孤天威暍得满脸通红,一指儿子:「没礼貌!胡......胡大爷叫你哪!」
胡彦之假意来劝:「哎呀,城主!小孩子不懂事,长大再教不冲。来,喝酒!」两人满嘴
胡言,直着脖子又灌了一通。独孤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没中风,黄缨「咭」的一声,
捂嘴不住颤抖。
横疏影赶紧为众人通过姓名,分派坐定。
岳宸风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独孤天威献上礼物后,冲染红霞与胡彦之一抱
拳,朗声笑道:「久闻『万里枫江』与『策马狂歌』的大名,两位都是东海七大派中的闻人,
今日得见,甚感荣幸。」
染红霞点头致意,玉一般的细长瓜子脸蛋略显憔悴,显然元气尚未恢复。
耿照心中微动,忍不住投以关怀的目光,她却别过头去,神情冷漠,苍白的雪靥泛起一
丝娇红。独孤峰登望台以来,视线始终着紧盯染红霞,须臾未离;偶尔一瞥耿照,目光十分
不善。
胡彦之懒惫一笑,耸了耸肩。
「二掌院是闻人,在下却是闲人。要说到名气,我们可都不及岳老师啦。」岳宸风笑了
笑,也不介面。
横疏影将岳宸风的来意扼要说明,独孤天威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捱到说完,嗤笑道:「慕
容柔爱办捞什子大会,让他办去!搞这些不必花银子么?偏生这厮,忒爱搅和!」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
横疏影唯恐他越说越不像话,微笑介面:「主上就是爱说笑。是了,这位岳宸风岳老师,
人称『东海第一名刀』,乃是当世的英雄人物。就连慕容将军,也对他礼敬三分呢!」岳宸风
抱拳拱手,连称不敢。
独孤天威眯眼上下打量,见岳宸风含笑昂坐、器宇非凡,嘿嘿一笑,一边斟酒一边说:「适
才胡大爷说,你岳某某的武功刀法名气很大,若非招摇撞骗,肯定是个好样的。本侯平时这
个......嗯,礼贤下士,特别唤来一见,看看是扁是圆。」
胡彦之正自饮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喷了出来,呛得直捶胸口。
萸缨忍笑道:「城主,人家岳老师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讲义气,这便卖了胡大爷。」独
孤天威大摇其头:「我与胡大爷肝胆相照、相濡以沫,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个丫头片子,莫胡
乱挑拨。」
岳宸风面色不变,呵呵笑道:「浮世虚名,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恐辱城主大人清听。胡
大侠是青帝观鹤真人高足,系出名门,身怀绝艺,自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乡下武师。」
胡彦之这几年行走江湖,无处不闻「八荒刀铭」大名,总觉造作太过,不免有沽名钓誉
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凛,心想:「师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说起时,多称『观海天门鹤
真人』。若非教内同修,又或留心东海道脉之人,谁会说『青帝观鹤真人』?」
须知观海天门内,便无千观也有数百丛林,青帝观、紫星观、百花镜庐等固然是着名的
大道场,但外人等闲摸不清底细,罕以个别相称。
鹤着衣接掌天门后,青帝观住持之位便传给了师弟,此后未再以观主的身分行走江湖。
胡彦之呛咳一阵,不觉留上了心,只觉岳宸风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识,抚胸道:「岳老师的
容貌十分眼熟,不知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岳宸风敛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片刻才道:「岳某未上真鹄山拜见鹤真人,今日在此巧
遇胡兄,也是初见。兴许是我这张面孔生得平淡无奇,道中常见,胡兄方有此问。」
胡彦之笑道:「是么?」举碗饮酒,模样却若有所思。
独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渍,回顾左右:「愣着干啥?都给斟上。」以云锦姬为首的
宠妾们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时间望台上香风舞溢、裙裾飘扬,玉锦金织漫
入席间,宛若妓馆酒肆。
独孤天威也不举杯邀饮,自顾自的喝着,闭目喃喃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胡彦之最不拘礼,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声。
「可借没有下酒的小菜。若有一碟咸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来。可惜!」
独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爷!同你喝酒,真是对人对味,连放屁都是香的!痛快、痛快!」
两人跳将起来,又对干了一大碗,只差没抱头痛哭,结为异姓兄弟。
众人啼笑皆非,岳宸风自入城以来,还未受过这般冷落--他在镇东将军府备受礼遇,
连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轻慢,若非碍於独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极受圣上恩宠的皇亲,只怕不
肯忍耐安坐。
独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来啦!好吃得包管你连舌头都吞下去。」话没说完,
望台下。一阵脚步声,七、八名琼筵司的厨工用麻绳扁担,扛着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
制的棺材羊。
领头之人高瘦黝黑、长臂如猿,喉间一道暗红伤疤,却是流影城三总管老泉头。
横疏影差点没晕过去。琼筵司只负责烧菜,筵席间布菜的另有其人,须拣容貌端正、谈
吐俐落的婢仆,经严格训练方可为之,岂能直接叫厨工来?恨只恨这禁园是全城唯一不受她
管辖处,城主爱叫谁来叫谁来,全无规矩,弄得乌烟瘴气,贻笑大方。
独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细讲究,精神为之一振,笑顾众人:「各位,这是本城的三总管呼
老泉,天下名厨!各位且来试试他的手艺。」见石釜模样新奇,忍不住搓手道:「老泉头,这
又是什么名堂?」
老泉头说话不便,仍是由郑师傅代答。
「回主上的话,这道是冷食,都管叫『棺材羊』,没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头开釜取刀,将放冷的羊片切成小块,让厨工们盛装在盘内,分飨宾客。
众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鸦雀无声,除了咀嚼细品的声音,只余微风轻拂。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天威突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渗出眼角,抱着肚子道:「他妈的!
我就是为了看客人这种表倩,才让你做总管的啊,老泉头!过瘾,真他妈太过瘾啦!」伸手
拭泪,喘息道:「小影儿,对不住啊,吃掉了你的午宴大菜......他妈的,值!这道菜真是值!」
他言语粗鄙,诸人却觉说不出的贴切,彷佛正该如此。
老泉头垂手驼立,面无表情,对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场这件事,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双
目空茫茫地落在虚空处,犹如入定老僧。
独孤天威心情大好,对岳宸风笑道:「配这天下美味的『棺材羊』,应当听听老虎的事。
乌城山虎王祠这几年锋头甚健,说是『以虎为名、以虎为姓、以虎为刀、杀虎成艺'你倒是给
本侯讲一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名堂?」
岳宸风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满腔隐忍似都散了去,心平气和,怡然道:「百年之前,乌
城山上有猛虎肆虐,方圆数十里内无人敢近,就连到山脚下打柴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迁
村,仍不得安宁,十分苦恼。
「一日,一名游方道人忽然来到,对村民说:『乌城山上有虎煞,须以一石碑镇之,方能
解煞。』说着写了个草体的虎字,让村民依样雕成石碑,约好事成之后将索银为谢。
「说也奇怪,这石碑一路运进山中,沿途都无猛虎出现,村民顺利将碑置於深山里,一
成镇煞。游方道人欲讨酬谢,村民却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花这个冤枉钱?』遂与
道人反脸。道人挨了一顿打,恨恨离开,临走前只说:『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前事未完,
自有报应!』」
黄缨听得入迷,忍不住娇嗔:「这些人,真是好没良心!」却想:「说来说去,还是道士
自己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后反脸么?」
岳宸风笑道:「姑娘说得是。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得过不久,虎患又来,
而且更加猛烈,恶虎不但盘据山岭,还入村庄食人,直如妖怪一般。许多村民家破人亡,苦
不堪言。
「后来,村民们求教于寺庙里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只完成了一半。
「那虎字碑乃是将恶虎的灵气聚於一处,而非是驱走虎群。游方道人索银不成,放任石
碑留在山里,吸收山岳之精,反让虎群更加壮大;唯今之计,只得毁坏石碑,才能断了恶虎
的命脉。
「无奈虎群强盛,今非昔比,乌城山方圆百里之内,已无人能近。
「有一天,一名背负巨刃的少年游侠来到此地,众人见他气宇轩昂,身手矫健,於是和
盘托出,恳请少年帮助。少年不忍见村人受苦,独身一人,持巨刀杀入山中,要破那只锁有
恶虎灵气的镇煞石碑。」
「后来呢?他成功了吗?」黄缨问。
岳宸风道:「少年武功高强,一路杀上了乌城山,直到镇煞碑前,回头才见雪地里血流成
河,横陈着无数虎屍;密林之中尚有无数母虎、虎崽窥视,既想守护石碑命脉,又不敢正樱
其锋,吼声十分哀惨。少年动了侧隐之心,暗憩......『说到了底,切皆因违反天纲;是人造
孽,你等原也无辜。』唰唰唰三刀,将石上的『虎』字砍花,却未将碑镇毁去。」
「少年下山后,将村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已将锁灵碑的虎字符咒砍毁,从此乌城
山的虎群将依天道,粮食足够便兴盛、粮食衰竭便败亡,有生有死,自在回圈。虎本无心,
因人而成妖,既不灭人,岂可灭虎?这道理,希望大家明白。』
「村人十分惭愧。有人说......『但若不绝虎嗣,将来又下山来害人,该怎么办?』少年
回答:『我将长居山中石畔,为诸位守护安全。虎群若又暴起伤人,到时再杀也不冲。』
「村民们感谢少年,在石碑边替他筑庐居住,并将虎屍集中埋葬,长供香火,称之为虎
林,其后又称『虎王祠』。少年后来在此娶亲生子,传下后嗣,代代均为虎王祠主人,受村民
供养尊崇,成家立业,是为先祖。因此才说『以虎为名』。」
独孤天威听出了兴致,眉头一挑。
「喔?那『以虎为姓』又是何解?」
岳宸风道:「当年,先祖为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余,想为先祖设立生祠,但先祖坚
辞不受,索性连姓名也不肯说。村民见碑上的『虎』字斜划三刀后,浑似个草写的『岳』字,
便称先祖岳公。而后虎王祠一脉,遂被称为岳家庄,此即『以虎为姓』。
「先祖所用的乌角宝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称为『赤乌角』;而本庄嫡傅的绝学
『虎籙七神绝』,据说也是先祖在与虎群搏杀之际所悟得久以虎为刀、杀虎成艺,所指便是如
此。」
冲凤钧抚掌叹道:「我与岳老师相识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岳家庄基业,当真
起於侠义仁心,令人好生敬佩。」
独孤天威却说:「据本侯所知,你爹、你爷爷,甚至你爷爷的爷爷,武功都不咋地,江湖
上没几人叫得出字型大小。虎王祠岳家庄的『虎籙七神绝』,还有那赤乌角刀的大名,可说是
成在你岳某某的手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岳宸风淡然一笑。
「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岳某有幸集前代之大成,才得稍僭薄名,原是不
值一笑。大丈夫处世,所求不过一个『义』字,虚名浮云,何萦怀哉?」忽然转头:「你说是
么,胡兄?」
胡彦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断,举杯应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借灵光一闪而逝,
不及捕捉,暗想:「奇怪!我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
黄缨鼓掌道:「岳老师的故事真是好听。可借一下便说完啦,我还没听够呢!」
独孤天威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本侯也来说几个给你们听。当年太祖皇帝攻打蟠龙关
时,我就在博罗山附近的黄泥沟策应,也见过大风浪哩!」
黄缨恰巧是黄泥沟人,一听可亲切了,忙着挑刺儿:「城主,蟠龙关我只听过没去过,但
从黄泥沟老窝子到博罗山足有一百里路,这......这是要如何策应?」
独孤天威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我打心底策应太祖皇
帝,真心真意,这是上上之策。不说我当年也才十二岁,难不成叫上阵去送死么?」胡彦之
一口酒还没咽下,「噗」的一声,就着碗边又全喷出来,不住捶打胸口猛咳嗽。
众人尽皆绝倒。独孤峰面色铁青,自是十分难堪;横疏影面带微笑,看不出心中所想;
倒是独孤天威不以为意,放怀大笑,又与胡彦之喝了一盅。立在回廊阶下的厨工里,忽然举
起一只肮脏枯瘦的青白手掌,举座笑声渐止,纷纷移目过来。
独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郑,你们那位是谁呀?」
郑师傅正俯在阶下,闻言一转头,差点没把心跳吓停了,冲着举手之人低喝道:「添什么
乱!这里是你能胡来的地方么?」忙爬上台阶,跪地磕头:「禀主上,是膳房里新来的小伙,
脑筋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我这就把他赶走,请您老人家恕罪......」
独孤天威挥手打断。
「磕什么头呀?又没怪你。」遥望几眼,摸着下巴:「我瞧?他不像是个傻的,倒像有什
么心事。这样,叫上来回话。」
郑师傅向老泉头投以求助的目光,老泉头垂目不动,活像庙里还没贴箔的枯骨金身。郑
师傅死了心,拎着举手的瘦小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小声吩咐:「你呀!哎......小心说话。别恼
了城主,会掉脑袋的......」
少年跪在红毯上,被压着磕了三个响头,死死趴在地上,不让起身。
独孤天威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老郑你下去呗!他要撞地死了我还问不问话?」郑师傅维
维诺诺,打着哆嗦一路倒退下阶,不敢抬望二总管那厢,险些跌了个四脚朝天。
「喂,抬起头来!」
独孤天威连喊几声,少年始终五体投地,除了颐抖,居然毫无反应。
他喊得没趣,正想唤人拉下去,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手中酒碗一倾,酒水朝少年当头泼
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头惊起,不小心吞进几口,陡地一阵呛咳,挣扎起身。郑师傅又
要冲上来摁他,却被独孤天威制止。「老郑,合着是你们傻了。他坏掉的不是脑筋,是耳朵。」
少年咳嗽渐止,茫然失措地站在场中。
独孤天威指着自己的耳朵,对他说:「你听不见,是不是?」少年睁大乌青的双眼,伤兽
殷憔悴失神的眼中初次有了一缕光,猛然点头;一会儿又指自己的眼睛、遥指独孤天威,右
手不停开阖,状似嘴巴说话。
「我懂了。」独孤天威怪有趣的盯着他,笑道:「你虽然听不见,但能读唇语。是不是?」
少年拼命点头,神色激动起来。
独孤天威又问:「你识不识字?」
少年点头,面色一瞬间有些黯淡。
「我让人备妥笔墨,你把要说的事写出来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缓缓举起双手。
众人这才发现,他并非手掌青白,而是双掌都裹着肮脏的白布条。
他将左手的缠布一圈圈解开,赫然露出一只布满凄厉伤疤、彷佛被尖刀淩冲过似的枯掌,
表皮硬而焦黄,宛若晒干的蝙蝠皮膜;其上有无数淡色陈疤,受损的肌肉已见萎缩。整只手
掌只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并拢时异常尖细。
同裹在肮脏布条里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样的情形。
黄缨吓得惊叫一声,忽觉有些反胃;横疏影与染红霞双双转头,都不忍再看。
胡彦之见他年纪不大,受伤时只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齿:「杀人不过头点地,谁人这艘淩
虐幼童,委实令人发指!」
独孤天威猛搓下巴,皱眉道:「看来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紧啦!你的仇人废了你的双手,
偏偏又不杀你,这份用心也是够毒了。」
胡彦之忽然击掌,大声道:「我想到啦!此人能读唇语,显是从小聋了,曾受过读唇的训
练。我听说北关道数百年来用兵不断,军营中有许多伤残的弟兄,久而久之发展出一套手语
之术,名唤『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见过,有些替贵族饲马的前骁锋营老战士,便用这种手
语交谈。」说着望向染红霞。
染红霞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无奈。
「是有这『道玄津』语术没错。马军营里隔空打暗号,也是靠这个。」她玉靥微红,低
声道:「我小时候随军,曾与营中的军官学过一些,但也仅止於前进六、停止这些暗号而已。
要翻译手语,只怕是远远不及。」
胡彦之转头道:「岳老师在镇东将军帐下,参赞军矶、位尊檀重,不知通晓这套『道玄津』
之术否?」
岳宸风笑道:「岳某非是军旅出身,的确不知。」胡彦之扼腕道:「如此一来,便枣手之
至......岳老师,你怎么看起来很开心似的?」
岳宸风怡然微笑。「胡兄说笑啦,干兄弟底事?」
独孤天威不耐烦起来,挥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集合起来,一个个问,看有没有会比手
语的;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镇里所有退下来的老兵找来,本侯就不信没一个会的!」
岳宸风笑道:「城主此举,未免太过劳师动众。」
他越笑独孤天威越是烦躁,心头一把无名火起,怒道:「放屁!我自己的领邑,爱从头到
尾翻过来一遍,谁管得着我?慕容柔有意见,叫他自己来同我说!」慕容柔毕竟是东海首权,
席闻又有抚司大人在座,此事传将出去,可大可小。横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祸,正要阻止,忽
听身后一把清朗的喉音,谨慎道:。
「启禀主上,小人通解手语,能否让我一试?」
她猛然回头,说话者自是随侍在后的耿照。
独孤天威想起晨间便是他坏了兴致,神色不善,冷哼道:「你会手语?」
「家父曾在中兴军里服役,小人幼时从行伍中的叔伯学习,通解这套『道玄津』的手语
术。」
「你老子是聋的?」独孤天威挑起半边眉毛,笑容里有些恶意。
「禀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片刻,才低声道:「是我姐姐。我姐姐一生
下来,耳朵就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