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2)

妖刀记 默默猴 19693 字 3个月前

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

对面。荒塚之前,鹿晏清随手拔出卡在竹节里的画轴薄剑,一舔嘴唇,赤红的双眼透出

兽一般的残忍笑意。

沐云色将药儿拉到身后,望着手中断剑,轻叹了口气。「来凑什么热闹?刀剑无眼,很危

险哪。」

「这里......关了妖怪的,不能带铁器刀子进来。」药儿突然明白方才那枚飞石原是冲着

自己而来,惊魂未定,白着小脸颤声道:「我们赶快离开,让妖......让妖怪收拾他。」

沐云色摇头苦笑。「世间哪有什么妖怪?若论心黑,那厮便是丧尽天良的大妖怪。药儿快

走,不然我一分心,说不定便要输。」药儿嚅嗫几句,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抿起小嘴一咬牙,

跛着脚跑了出去。

另一厢,鹿晏清扛剑上肩,意态张狂,几脚踢开塚上乱石,赫见一具骸骨瘫坐在峭壁前,

全身被七八根油黄枯竹贯穿--方才他硬抽出来抵挡沐云色的,正是洞穿屍骸的巨大竹枪。

那屍烂得面目难辨,肢体被黄竹叉架得支离扭曲,除了头颅,只能看出一只右手垂在身畔,

枯掌中握着一柄斑剥锈红的单刀。

鹿晏清一脚踹断屍骸的右臂骨,从飘扬的骨灰漫尘中拾起单刀,狞笑:「沐云色,你瞧瞧,

连天都帮我!我才失了一对刀剑,老天爷又巴巴的送来了一对。我若要你的命,你说老天爷

给是不给?」

沐云色一扔断剑,拍拍手中灰尘,从容笑道:「奇宫门下,周身是剑!便是双手空空,一

样能杀你。」

「这等场面话,你留着同阎王说罢。」鹿晏清敛起狞笑,含胸松臂,刀剑在胸前一交,

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如停渊气如云,连声音都凝沉起来,兽一般的赤目微微眯起:「四脚

蛇,你可识得老子的起手?」

沐云色暗自纳罕,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一段轶事,不由一凛,面上却装得镇定,淡然道:

「莫非是『七言绝式』?」

鹿晏清摒气不答,通体放空,益发如渊上蒸云,既沉又轻,张狂疯癫的模样逐渐褪去,

居然有几分出神入定之感。他撮唇吸纳,周身气流似乎为之一滞,狭小的空间内风息声止,

仿佛一切都凝在这即将出手的前一刻;气势之强,简直判若两人。

沐云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禁骇然:「这就是......观海天门独步天下的『七言绝式』么?」

观海天门总坛位於真鹄山东皋岭,数百年前原是东海百观的联盟,武功各异、百兵皆行,

犹如一盘散沙。

直到一名自称「秦篝散侯」的游方道出现,对众人说:「联盟无主,故而生怨。众人奉我

为主,将盟会合成一大派,自当无争。」各观长老大怒:「你有什么本事,敢说这种话来?」

秦篝散侯笑而不答,撮唇长啸,啸声震动山谷,真鹄山中鸟兽群奔、云波浪涌,历时一刻方

绝。百观众人被撼得体酥神涣,尽皆拜服。

有人问:「百观各有艺业,所练兵器五花八门,如何成一大派?」秦篝散侯大笑道:「以

剑混一!」出示奇书《洪洞经》上下两卷,录有道法、内功心诀,以及一部「灵谷剑谱」,俱

是罕世绝学。

秦篝散侯将秘笈传抄百观,毫不藏私,无论使刀使枪,还是用掌、用暗器的,均以洪洞

经与灵谷剑贯通,遂将东海百观合为十八宗脉,创立「观海天门」。「观海」二字,即是「百

观如海,同汇於一」之意。

后来,秦篝散侯於东皋岭坐化,享年八十有六,毕生未曾束发出家,无人知其来历,门

人追諡道号为「太昊真仙云来子」,尊为天门祖师。

天门十八脉的武功包罗万有,遍及十八般武艺,每一宗脉练到最后,皆有一式千锤百炼

而得之精华,以七字为名,故称「七言绝式」。

当日魏无音说起这段掌故时,沐云色忍不住脱口问道:「七言绝式?是一路武功么?」

魏无音摇头。「『七言绝式』,顾名思义,就只有一式而已。观海天门那群牛鼻子的武功驳

杂不纯,一径追求精妙套路,以繁复为美,合渣滓与金子於一炉同冶,原是庸才的脑袋。但

这七言绝式去芜存菁,堪称天下间招式的极致,化极繁为极简,实不简单。」

「师尊......也曾对过七言绝式么?」四奇行三的莫殊色又问。

「我运气不坏,居然对过两次。」魏无音淡然一笑:「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名唤『泠泠

犀焰照澄泓』,乃合《通犀剑》《游犀刀》两部武功而成,刀剑各有一百零八式,算是牛鼻子

手里稍能见人的玩意,并不好斗。两百一十六式刀剑的大威力、大杀着,全都合到了一式里,

你们说呢?」

--两百多招的套路,如何浓缩成一式?

--实战中尚有无数变化,又怎能以一式穷尽?

魏无音的四名亲传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沐云色的个性最是佻脱飞扬,

大着胆子问:「师尊两度遭遇,却不知胜负如何?」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魏无音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遂不再言。

而鹿晏清身上的奇妙变化并未稍止。

他闭目垂头,似乎毫不设防,沐云色才动了抢攻的念头,却发现他的姿势攻守浑成,竟

无可乘之机;转念又想携药儿退出峡口,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已盖上心头,连稍退一步也不可

得,想着想着,豆大的汗珠涔涔滑落,一时无措。

(这是攻心......还是无隙?天下间......竟然有这等姿态!)

鹿晏清却不忙着出手,竟似睡着一般,隐隐透着一股暴雨将至的沉。

沐云色动弹不得,料不到这浮夸败德的浪荡子手里,还有「泠泠犀焰照澄波」这等惊世

之招!像这样的巨大压迫,过去只有在面对大师兄的「云水三合」时、周身被无形琴音包围

的恐怖感差可比拟--沐云色也算是精通音律了,试图从悠扬的琴声里找出破绽,岂料却越

陷越深,最终被无边无际的空茫所吞噬......

「大......大师兄!」犹记得琴音一撤,他当场瘫软了半截,抹着汗可怜兮兮地摇头:「您

的无形剑阵,还......还是这般厉害!小弟......小弟望尘莫及。」

「是境界,季采。是境界。」大师兄唤着他的字,淡淡然说道:「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

破之,须得突破境界,方能取胜。自我手按琴弦的那一刻起,你已然输了;其后,不过是徒

然挣扎而已。」

--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

师父与师兄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沐云色灵光一闪,顿时醒觉:「原来如此!」运起十成

内力,却非是发出「不堪闻剑」,而是提气大喝「鹿晏清!」

鹿晏清尚未完功,闻声一震,空茫的眼神倏地凝聚起来;回神的一瞬,完美的体势突然

漏洞百出,无处不可出手。心知被破,鹿晏清一咬牙,刀剑齐施:「看招!泠泠犀焰照澄泓!」

双刃化作千影,犹如惊鸟出林,一挥之间,无数条的耀眼刃光飕飕飙至!

沐云色并起双指,无视於剑网刀风,《通天剑指》的一招「指天誓日」应手而出,潇洒自

若的身影自千影万华间穿出,重重戳在鹿晏清右胸「天池穴」上。

天池穴属手厥阴心包络经,气血行於右臂,剑劲一入,鹿晏清的右手软软垂下,兀自不

休,单刀横里挥来,斩向沐云色的颈侧。「死到临头,还想逞凶!」沐云色不觉生怒,振臂一

格,抬脚将他踹飞出去!

※ ※ ※

灵官殿外大雨不停,殿内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说话。

沐云色口才便给,即是淡淡说来,众人仍像亲临现场一般,目睹了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

「泠泠犀焰照澄泓」,重历对敌破招、反败为胜的种种惊险处,稍年轻的一辈连大气都没敢喘

上一口,掌心湿透,额间冷汗攀滑。

「破得好。」半晌,魏无音才点了点头,仍是正眼不瞟,轻描淡写说:「只是还轮不到你

翘起尾巴,得意自满。那姓鹿的小子修为不到,真正的高手施展开来,要入空明之境不过是

一眨眼的工夫,要是换了鹿别驾这等角色,你当场便血溅五步。这点,你还要向你大师兄多

多请益。」

他平日极少夸人,这已是莫大的肯定。沐云色喜不自胜,垂头道:「弟子理会得。下回遭

遇,绝不依凭侥幸。」

天门众人听得刺耳,一名肥壮的青年道士曹彦达怒不可遏,脱口骂道:「放屁!七言绝式

乃我刀门紫星观的绝学,历来只有观主学得。」一指身后苏晏升:「......连我二师兄这等人才,

观主都还未能传授,十七师弟年纪轻轻,怎能使得......」忽然明白过来,脸都吓白了,再也

说不下去。

沐云色微微一笑。

「我以为七言绝式是人人可学,如本门绝技『不堪闻剑』一般,不想却是紫星观鹿氏的

家学。」

曹彦达瞠目结舌,背后的苏晏升微一咬牙,面色极不好看。

却听鹿别驾悠然道:「沐四侠东拉西扯,却始终与妖刀无关,凡事往我那晏清孩儿头上一

推,倒是轻松自在。魏老师,我以为贵宫的『不堪闻剑』乃是气剑合一的绝技,不想却是斗

转星移、借力打力的法门。」天门众弟子一阵哄笑,卖力化解尴尬。

谈剑笏也不禁质疑:「沐四侠,鹿晏清既已被你打倒,又怎会有后头的事端?」

沐云色道:「我一时动气,踹得鹿晏清那厮倒飞出去,一口鲜血呕在刀剑上。那柄破单刀

一沾到血,突然发生异变,冒出一蓬碧磷磷的青光来,斑锈的刀身被青光笼罩,像......像是

突然活转过来似的。」药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身子不停发颤,自入殿以来,从未如此刻般

惊慌失措。

沐云色还记得那天刀上的异光。在他的记忆里,这是少数还残留着的最后片段之一......

一阵针刺般的疼痛爬上了太阳穴,他机伶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当日的情境又浮上心头。

※ ※ ※

那时,鹿晏清一口鲜血呕在单刀之上,谜样的青光从刀锷处蔓延开来,一路爬上刀尖,

整柄刀散发出雾缭也似的迷离青芒,既妖且艳。

鹿晏清貌似中邪,忽将单刀搭上画轴薄剑,青光就像活物一般,由刀身渡上剑刃;要不

多时,薄刃剑通体青芒吞吐,磷磷铄铄,单刀上的青光却逐渐褪去,彷佛被吸干了生命的泉

源,又回复成一柄锈蚀欲穿的破烂单刀。

他翻起白眼,全身一阵颤,歪着头扔去了单刀,僵硬地举起青漾漾的薄刃轴剑,摇摇晃

晃走了过来。

黑夜里,妖异的青芒映亮了他惨白的面孔,鹿晏清双眼高高吊着,几乎看不见一丝黑瞳,

脸部肌肉有着微妙的扭曲感,像是被蜡凝住了似的,一点都不像活物。

「弄什么玄虚?」沐云色强自镇摄,大喝:「鹿晏清,受死吧!」双指点出,仍是一记劲

力宏大的「指天誓日」。

而诡异的事便在此时发生。

他肩膀一动,鹿晏清就向后小退了一步,方位、步幅无不妙到巅毫,两人肢体未接,「指

天誓日」几已落空。沐云色变招极快,改刺为削,迳取其喉,乃是《通天剑指》中的另一杀

着「凿空指鹿」。

谁知他指势稍变、招未成形,鹿晏清又往左后退了一小步,沐云色知有蹊跷,不禁骇异:

「难不成他会读心术?」作势变招,双指轻飘飘一晃,袍底忽然飞出一脚,反足勾向鹿晏清

的背心!

这一下招变刁极,身法是《通天剑指》里的一式「射鱼指天」,反足勾

背的路数却是出自另一门以腿使剑的奇招《虎履剑》,就算奇宫门人遇上,也难以提防。

他贴着鹿晏清回身落踵,脚跟挟着呼啸劲风扫至,岂料还是勾了个空;一回头鹿晏清已不在

原处,距离脚刀边缘仅只一步。

沐云色心底冰凉,正欲抽退,才一晃眼,鹿晏清又低着头逼到胸前来。「好......好快!」

两人贴面而立,沐云色仓促间双手不停,肘、指齐施,「望风希指」、「指瑕造隙」、「指水

盟松」三招连环发动,尽显《通天剑指》黏缠之精,却连鹿晏清一片衣角都没沾到,每一稍

动都让他提前避过,进退有如鬼魅。

自此沐云色无心恋战,谁知却无法罢手;他一指落空,正想跃开,鹿晏清左手两指点来,

用的居然也是「射鱼指天」,招式似是而非,方位拿捏却分毫不差,宛若沐云色亲炙。

《通天剑指》是奇宫少数讲究招式的武功,门下多作拳脚拆解之用,沐云色平日与师兄

弟们练惯了,不假思索还以一式「十目所视」,鹿晏清肘指连逼,又递了一招「望风希指」。

两人无声拆应,一条左臂与一条右臂眨眼间换过十余招,沐云色几乎以为在和另一个自

己对打:鹿晏清出手跟他一样快,不管招式是否全对,一律都是后发先至;一轮交手后,沐

云色苦苦防守,若非对方只用一只手、而且还是他极为熟悉的武功,早已败下阵来。

他打得胆寒,手脚越来越跟不上,一招「偻指可数」接了个空,眼看鹿晏清朝自己胸口

「膻中穴」抓落,避无可避,不由闭目:「我命休矣!」双手垂落等死。千钧一发之际,鹿晏

清一凝,指尖就停在膻中穴前分许,再也不动。

沐云色暗叫侥幸,也不使什么招数了,整个人向前撞去,搂着头着地一滚,背心「嘶」

的一声被抓去一幅长布,热辣辣地一阵激痛,趁隙逃出了妖刀塚。

他没命的向前奔逃,回见鹿晏清像僵屍一样拖剑追来,歪歪倒倒不甚快捷,约略放下了

心;心神稍复,忍不住犯疑:「鹿晏清怎可能会使《通天剑指》,又怎能以这路武功,打得我

毫无还手的余地?还有那刀上的异光......莫非,那把真是药儿说的什?妖怪?」

忽听背后一声凄厉尖叫,他赶紧停步,回头大叫:「药儿!」

药儿小小的身影缩在峡口的石碑旁,手里似乎抱着什?物事,拖着青芒薄剑的鹿晏清一

步一步向药儿逼近,被青光映绿的雪白瘦脸宛若妖魔鬼怪。

沐云色再无选择,施展轻功奔至鹿晏清身后,抄起一枚溪石掷了过去。

「喂!要打架,也得找个合适的对手。」他手里握着第二枚坚石,一见鹿晏清慢吞吞地

回头,又扬手掷了过去,正中鹿晏清的额头。鹿晏清脖子一歪,一道暗红色的血渍淌过眉眼,

自下巴点滴坠地,他却恍然不觉,低吼着向沐云色踅了过来。

「得了妖刀,却变成怪物了??」

沐云色自知拳脚不敌,遥遥对药儿大喊:「找到机会就逃!我三师兄人在左近,遇着他就

安全啦!」药儿拼命摇头,风里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两人的性命都寄托在自己身上,沐云

色提运起十成功力,双掌一合,极招应手而出--肩膀才一动,鹿晏清后发先至,同时并掌

击出。

但「不堪闻剑」不讲招式,以极阴内劲凝血断流,模仿动作毫无意义。沐云色的双掌无

声无息印上他的胸膛,轰得他全身一顿一缩,连人带剑倒飞出去,淩空划过一道近三丈的大

弧,落地时喀勒几声,似摔断了几根骨头,腰腿扭曲成极不自然的角度。

沐云色力尽倒地,勉强调匀气息,手脚并用地爬到药儿身边。「怎么,没受伤吧?」他自

己都还气喘吁吁的,却忙不迭问。

药儿颤着摇头。仔细一瞧,原来手里抱着鹿晏清那柄鲨鳍鬼头刀。「给......给你,打坏人

用的。」

沐云色笑着抚摸药儿的发顶,正要开口,笑容突然凝住。

溪畔乱石堆间,鹿晏清拄着碧磷磷的画轴薄剑,巍颤颤的站了起来。

被宏大气劲劈开的两片前襟迎风猎猎,露出比手掌还宽的乌青瘀痕,由右肩斜向左胁,

令人怵目惊心。沐云色掌心湿凉,一瞬之间,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回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药儿把那柄鲨鳍鬼头刀塞到他手里。

(能保护药儿的,只剩下我了......)

他勉强提运真气,慢慢站了起来。僵屍般的鹿晏清一步步走了过来,缓缓举起青芒缭绕

的妖剑;残留在沐云色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他高高吊起的诡秘白瞳,还有如扯线傀儡一般

僵硬、提剑如举刀的怪异动作--

※ ※ ※

「后来呢?」任宜紫追问。

「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沐云色苦笑。

全场为之譁然。谁也没留心,角落里始终抱臂假寐的琴魔魏无音,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

随手轻叩窗棂,若有所思,灰蒙蒙的目光望向雨中,彷佛与倾天而来的幽翳溶成一体。

谈剑笏一皱蚕眉,眯起了细长的凤眼。

「沐四侠这话,是什么意思?」

「鹿晏清持剑杀了过来,我以鲨鳍鬼头刀一挡,登时失去意识: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之

后的事。」沐云色道:「其间所发生的种种,都是事后药儿向我转述的,当时我毫无所觉。」

以他的功力,断无可能被一击震晕。谈剑笏沉吟道:「莫非你中了毒,又或是什么其他的

迷魂药物?」

沐云色摇头。「奇宫门下,多涉医卜、奇门、音律、机关等杂学,在下还算是略通医药,

无论是昏迷前后,都未察觉有人暗中施药的迹象。根据药儿的转述,以及我反复推敲的结果,

可能性只有一个。」他环视四周,微微一停,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说道:「我被妖刀附

了身。」

※ ※ ※

东海湖阴城断肠湖畔,水月停轩

望着断桥对面、手持巨大石刀的半裸少女,耿照不由得沉默下来。

染红霞手足酸软,已经提不起力气再战,只能软软倚着廊桥雕柱:低头一瞧,桥底下那

名巨汉的面孔,不知何时已不再狰狞,空洞的眼瞳终於又是黑多於白,只是随着口鼻中不断

溢出的鲜血,视焦逐渐散在虚空中。

「你叫何阿三,是也不是?」她俯下桥面断口,扬声叫道。

名唤「何阿三」的巨汉颤抖着仰起脸,小眼珠转了几转,被雨打湿的粗糙皮肤显得灰白。

「二......二掌院......」一阵抽搐,终於斜斜垂颈,再无声息。染红霞忽有些鼻酸,看着对岸

怪物一般的碧湖,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耿照突然开口:「看来......像是被附身了似的。」

「附身?」染红霞微眯杏眼,似是十分迷惘。

耿照指着那把巨大的石刀。「好像拿了那把刀的,就会变成力气很大、一直嚷着『万劫万

劫』的怪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就是这样。」

「是么?」

「我也不知道。」耿照微一沉吟:「但一定有解释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抬头见断

桥对面的碧湖正缓缓后退,心念一动,赶紧转头问:「二掌院,你还能走动么?依我看,此地

不宜久留。」

染红霞暗提真气,拄着昆吾剑缓缓起身:微微踉跄些个,旋又站稳。她在水月停轩第二

代弟子中号称武魁,代师传艺多年,内力根基极为深厚,又有天生的膂力,便只这么修养半

刻,已然恢复行动能力。

「还可以。」她对耿照说:「我们先回岸上去,凉榭那厢已无舟艇,暂无危险。待与我掌

门师姊从长计议,再做......」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对面的断桥之上,只见一个小小黑点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显露出一个小小身影,扛着一把巨大的铁炼石刀--

染红霞「呀」的一声轻呼,突然被横抱起来,耿照头也不回,发足向岸上狂奔!

「二掌院得罪!事出突然,还请见谅!」染红霞还来不及责备他唐突,就着颈窝处向后

一瞧,碧湖已奔至断口,一跃而起,石刀往湖间桥基一撑,连人带刀越了过来!

廊桥尽头,黄缨还扶着采蓝慢慢行走:眨眼间耿照追了上来,只听怀里的染红霞道:

「快......快放我下来!你背采蓝逃走!」耿照登时醒悟,连忙将她放下,一把抄起采蓝:采

蓝回头一看,尖叫一声,又晕死过去。

那把石刀寄生到碧湖身上之后,似乎又撷取了碧湖身轻如燕的优点,一反巨汉行动冲缓

的缺点,动作不知快了多少倍:越过断桥后仅仅几个起落,离耿照等已不足十丈之距。

染红霞指着身后小山头上层层叠叠的建筑,对黄缨叫道:「带采蓝和这位耿兄弟去掌门闭

关处避难!沿途遇着其他人,也都一并带去。」黄缨点了点头,转身就跑。耿照却未跟随,

只问:「二掌院你呢?」

染红霞微微一笑:「我先将她引开,少时便至。」见他不肯舍己离去,心中一动,又道:

「我轻功远胜过我师妹,要逃不难。有你们在,反而是累赘。」耿照这才放了心,负着采蓝

去追黄缨。

染红霞存了舍生之念,心中暗祷:「碧湖,你知道师姊一向疼你。你虽被妖邪附了身,愿

你良善体贴的心肠莫尽舍去,师姊一定不伤害你。」双手握紧昆吾剑,摆开架势、一力当关,

被雨打湿的红衫在风中猎猎飘扬,果不负「万里枫江」的豪气与美名。

小碧湖扛着刀,飞步疾奔而来,染红霞觑准来势,咬牙挥剑迎上,谁知碧湖却一跃而起,

倏地越过她的头顶,迳往山头的屋舍处奔去!「师......师姊!」黄缨惊慌的语声透雨传至,

风中听来倍觉凄厉:「她......她一直追我们!一直......一直在追我们啦!」

染红霞一击失的,身体差点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稳住追去,却见碧湖一路衔尾追赶,耿

照背着采蓝、手挽黄缨,始终离碧湖有三至五丈的距离,倒是沿途有许多躲在屋舍里的女弟

子们闻声出来:碧湖石刀随意一挥,雨帘间鲜血四溅,不知杀伤多少、又死了几个,水月停

轩的庄院里一片娇声哀唤。

染红霞急着大叫:「都进屋去!都进屋去!」暗叫侥幸:「这少年......好俊的脚程!」

她见耿照年纪轻轻,料他撑持不久,一咬牙拔下金钗,「飕!」朝碧湖背心射去!还怕下

手重了,特地留力五成,谁知碧湖好比背后生眼,身子一让,轻松避过。染红霞接连出手,

俱都无功。

碧湖速度不减,倒是黄缨已疲,双方距离更近,惹得她惊叫连连。耿照回见一路三三两

两倒着女弟子们,个个死活不知,心想不是办法,对黄缨叫道:「我们不去山头了,到外厅去!」

黄缨吓得魂飞魄散:「你......你疯啦?我不要,我不要!」无奈耿照力气大得惊人,身不

由己,被他拖得掉头,贴着一幢屋角转了大弯。碧湖动作虽快,却似乎不会转弯,迳直追出

十丈余,这才歪歪倒倒转了个方向。

一消一长间,耿照携二姝奔下小丘,与迎面追来的染红霞会合。

「怎不听我的话?」染红霞接过黄缨的小手,扶着她的蛮腰继续奔跑,语带责备:「若教

那......教碧湖追上,这可怎么办才好!」黄缨得她真气一渡,顿时缓过气来,哇哇大叫:「红

姊,不是我,是他!」

耿照背着采蓝,与染红霞并肩齐奔,突然开口:「二掌院,那位碧湖姑娘一直追着这两位,

若然带到贵派弟子聚集之处,死伤必惨。我想我们还是逃到外头去好了,先离此地,再找安

全之处避难。」

黄缨得二师姊的内力相助,精神大振,又恼他带自己犯险,嘴上不饶:「上哪里去?你家

么?」耿照认真想了片刻,居然大点其头:「敝城主是封爵王侯,流影城内有五千精甲驻紮,

城下又离东海道护军府甚近,倒是个避难的好所在。」黄缨哼哼冷笑,一想这人呆得生趣,

居然连抬杠也分不出,想着想着一声噗哧,这回倒是真的笑了出来。

染红霞听他说得有理,暗骂自己糊涂,又想:「这少年根基不恶,不知是谁的门下?於奔

行之间犹能开口说话,殊不简单。」

四人来至停客的外厅,耿照随手拉倒桌椅,形成路障,一面迳往内进狂奔。染红霞蹙眉

道:「你要到哪儿去?」耿照不答,带着她转了几转,来到后进灶房外,赫见一辆篷顶马车停

在空地上,车辕套着一匹瘦马还未解下,车座上有一大片深褐血渍,里外却不见人影。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车?」染红霞不禁起疑。

耿照面皮一红,直抓后脑勺:「我在前厅等候时,听见这个方向有马嘶的声音,其实也不

确定有没有车,算是运气好蒙中的。」染红霞想起他曾在雨瀑中听见黄缨的尖叫声,犹在自

己之前,暗暗纳罕。

四人上了车,染红霞手握缰绳,驾着马车往大门外驶去。

忽听哗啦一声,碧湖砍开前厅七横八竖的桌椅路障,飞身追了上来。染红霞驾驭之术极

精,操控车辆左弯右绕,在曲折的内院里如屡平地,便是平望都的羽林骁骑亲来,亦不外如

是。

然而那车原是拉炭之用,马匹羸瘦,慢慢拉着炭薪一路晃来差堪可用,竞速却是万万不

能。染红霞自幼在马厩里长成,熟知马性,一眼就看出这匹杂毛老马挨不得鞭子,只得尽力

催行,忽听篷里黄缨一叠声惊叫:「红姊!她......她来啦!她追上来啦!」

染红霞被车篷挡住,看不见后头情形,料想碧湖已至,不觉骇然:「就算被妖刀附身,血

肉之躯自有局限,武功根基更是无法说变就变。碧湖武艺平平,那石刀怕没有百斤重,怎能

有这样的轻功造诣?」情急之下,不自觉抽了两鞭,檀口中「驾、驾」出声。

那羸马一吃痛,竟不放蹄,腿筋一软,篷车几乎翻覆,速度不增反减!

染红霞稳住车缰,急忙回头:「都没事罢......」轰的一响,无数细碎木片刮面而来!黄缨

惊叫着拥住采蓝,缩头拼命往车前挤:染红霞定睛一瞧,后半截篷车早已空空如也,官道上

拖开无数狼籍破片,半塌的遮篷碎布迎风乱飘,宛如叫化子的百结鹑衣。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碧湖抢入两丈范围内,单手提起石刀一挥,半辆篷车便化做齑粉!

那车的后轮轴幅全毁,四轮车只剩前轴两轮,所幸炭车车板结实,没有立即解体,但残

余的部分随着路面不住颠簸,分裂只是早晚的事。

情况危急,染红霞尽力稳住车体,见耿照爬上车座,逆风大喊:「快些坐好!这车快撑不

住啦,莫要乱动!」耿照大声道:「距离拉开了!能不能再快些?」原来车体一分为二,重量

大减,速度反而快上许多,相距顿时拉到了四丈余。

染红霞摇头:「不成啦!这是匹老马,至多再跑一刻,便要坏腿。」

耿照眯眼眺望,急道:「二掌院!这是往湖阳的方向,再出得里许,便要入城外镇集啦!」

先前忙不择路,染红霞此刻方警醒过来,一咬银牙:「莫要牵连无辜,我们走小路!人都

压向左边!」提缰一振,车辆倏然右转,左半车身翻翘起来,几乎倾覆。

篷车轰然转入官道旁的小径,碧湖转弯不甚灵便,冲出数丈才又回头。

耿照紧抓着车辕,身体被路面颠得一抛一抛,探头回目,只见一点小小身影不断逼近,

窍腰如柳、双乳盈盈,两条窍细白皙的裸腿飞快交错,似乎永不知疲累。

曲线柔媚的大小腿,根本就没有足以支持这种爆发力的肌肉线条,白得酥滑耀眼,湿透

的玉色肚兜掩不住丘上的乌黑茸卷,腿间腴润的粉蛤忽隐忽现,绝美中更显邪异。

他看得入神,不禁有些迷惘:世上,真的有妖刀附身么?一旦被附了身子,还能不能......

还能不能再做回人?

※ ※ ※

东海道湖阳城郊,灵官残殿

众人悚然一惊,天门道士更是纷纷按剑、散了开来,气氛凝如绷弦。

谈剑笏肃然道:「沐四侠,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和鹿晏清一样,

被那柄发出青光的单刀所控制,失去了神识?」

沐云色点了点头:「谈大人可还记得妖刀塚外的石刻?『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

血染天地。』我从这十六个字里,悟出了妖刀寄体的关键。」谈剑笏一挑蚕眉,微露诧异:「不

就是那把刀么?」

沐云色摇头。「鹿晏清在妖刀塚里已将单刀丢弃。若说刀有异,后来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谈剑笏抱臂沉吟,久久无语。

「石刻上说:『生魂勿近,金铁禁行。』活人跟兵器,为什么同列为妖刀塚的禁忌?这么

一想就很简单了,也就是说:一旦活人手持铁兵,触碰到了某种魔源,就会遭受控制。所以

活人与铁兵,两者都不得入塚。」沐云色续道:「埋在塚里的那把破刀,显然就是魔源--或

者说,是持刀者以刀接触了魔源,因此人与刀都成了妖物。封印妖刀的唐十七等前辈高人,

不敢使用钢铁,只能以竹枪将被控制的持刀者钉死在石壁之上,因为钢刀难以毁弃,只好以

乱石土堆掩埋。」

「我明白啦。」一旁的许缁衣忽然开口:「人虽已死,但单刀仍是魔源。鹿晏清在施展『泠

泠犀焰照澄泓』时,持沐四侠之剑碰触了单刀--活人与铁兵同触魔源,妖刀之魂因而苏醒。

沐四侠的意思,是这样罢?」

她语声温柔恬静,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满殿不由得沈静下来,人人手离剑柄,开

始深思起这其中的关窍。

沐云色微露笑容,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定了定神,继续说:「代掌门所言,正是我的推

论。因此,当我拿鲨鳍鬼头刀一挡鹿晏清时,也犯了活人加铁兵的禁忌,妖刀之魂便从薄刃

剑上渡了过来,附到我身上。」

鹿别驾仰天打了个哈哈,眯起湿润漆黑的瞳眸,冷冷一笑。「沐四侠是想说,这所谓的『妖

刀』并无实体,而是一缕四处飘寄的幽魂么?」

「正是如此。」

「一派胡言!」鹿别驾终於坐起,双手撑在膝上,黑瞳中射出恨火:「你杀人逞凶,却为

了逃避罪责,居然编派得出这等荒谬的谎言来!」

「他说的是实话。」

众人愕然转头,开口的竟是琴魔魏无音。

鹿别驾冷笑不止:「他是你徒弟,你自然一意包庇了。遍数东海,谁不知你魏某人最最护

短?普天之下,只有你说不得这话!」

魏无音冷哼一声,翻起如电怪眼:「三十年前妖刀乱世时,你毛长齐了没?那惨烈的一役

折去东海无数菁英,余悸犹在:当今之世,除我与杜妆怜外,谁人堪说『妖刀』二字?」鹿

别驾登时语塞,乜着一双温润黑眸,神色十分阴沈。

三十年前,薮源魔宗的余孽放出妖刀,为祸东海。

其时,东胜州全境正陷於群雄割据、英雄逐鹿的混乱,独孤氏尚未完成统一大业,更遑

论建立白马王朝,仅仅是盘据东海道的一方势力而已,难以臂助。

於是,东海群英无分正邪,倾力合作,弭平了妖刀之祸。而当日亲身参与讨伐妖刀的英

雄们,今时只余魏无音、杜妆怜两位尚在人世间,其余俱已星散,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要说妖刀,的确无人比琴魔魏无音更有资格。

「那柄妖刀,名唤『幽凝』。正如我的劣徒所言,是唯一一柄没有形体的妖刀,杀不死、

毁不掉,只能以木石封印起来。」魏无音缓缓说道,眼角的密密皱纹深刻如刀,微眯的目光

投向远方。

「妖刀恐怖之处,在於一旦寄附人身,便是无知村夫、妇人孺子都能摇身一变,成为犀

利刁钻的用刀高手:纵使杀掉了持刀之人,也不过是毁掉一具傀儡人偶罢了,只消条件合适,

妖刀便能再度附体。你可以杀掉一百个、一千个新的持刀者,但那些都是无辜之人,真正的

妖刀却极难消灭。为了毁掉妖刀,可说是牺牲无数。」

大殿里静悄悄的,众人全听傻了,只余满壁焰摇,照出无数森森鬼影。

「鹿晏清在妖刀塚用的刀法,名叫《无相刀境》,手持『幽凝』者皆能使出。这路魔功就

像是一面镜子,能窥破对头的出手征兆,后发先至,无论是模仿或拆解,俱都维妙维肖。我

当年曾经应付过,一听就明白啦。」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道:「断没想到,

妖刀真会重生。可你们......都不在啦,我也老了。」

沐云色不忍师傅神伤,插口道:「师尊,那位封印妖刀幽凝的唐十七前辈,又是何门何派

的高手?怎地弟子全无所闻?」

魏无音淡淡说:「他是当年全湖阴城......不,是全东海道最好的木匠,一点武功也不会,

我记得他出发前去对付幽凝刀时,才新婚三月而已,是个话很少、眼很热的青年汉子。我与

他喝过一杯酒,毕生难忘。」

「木......木匠?」任宜紫吐了吐红润润的丁香小舌,满面的不可置信。

「幽凝并无形体,附身的条件又极便利,武功高手难以应付。神芝岛戚老岛主、天门的

『冲霄一剑』魏王存魏老道、赤炼堂的丁韩两大供奉等,全坏在此妖手里:坦白说,当时直

是一筹莫展。

「唐十七自告奋勇,率领湖阴、湖阳两城最顶尖的工匠,设计了一处陷阱对付妖刀幽凝,

地点秘而不宣,只有他们知道。唐十七对我说:『一旦功成,那地方将会永远封闭,妖刀纵使

再出,也找不到寄体之人:倘若失败,我也要让幽凝妖刀隔世超过二十年,暂止祸端。』后

来,唐十七一行并无一人返回,妖刀幽凝也消失无踪,我们才知道唐十七已然成功。」

他仰头望天,双手负后,眼角似有泪光:不知为何,嘴角却泛起一丝笑容。

「三十年来,我一直猜想他们长埋何处,今日终於知道是在青苎村。」

谈剑笏忽道:「沐四侠,你说你被幽凝妖刀附了身,那么后来呢?又是怎么复原的?」

魏无音眼神一利,回头沉声道:「必然是有另一个人手持铁兵,与你的刀相碰,幽凝因而

转移,是也不是?」沐云色低声道:「是。」

魏无音眸中放光,微微踏前一步,厉声道:「那妖刀幽凝极是精灵,每一移转,大多是舍

旧换新、舍弱就强,不断更换更强的傀儡。鹿晏清被砍得半死不活,它便找上了你:你的身

体完好无缺、根柢又好,若要舍弃,定然是出现了武功更强的猎物,是也不是?」

青白电芒一闪,倏忽分许,动地的雷响才轰然炸落。

沐云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流泪道:「徒儿不肖,是我害了三师兄!」

「殊色?」

魏无音猛一回头,赫见殿门外斜斜立着一条人影,脖颈歪斜,手里一柄形似画帚粗柄的

宽厚阔剑指地,剑身通体散发青光,遇水不化,宛若妖萤。

来人身形颀长,一袭白绸长袍形制华贵,但却弄得肮脏破烂,彷佛自墓里掘出:一头黑

发披落额面,衬与僵直呆板的动作,简直就像一具活屍。

至於他何时来到、如何而来,在场居然无一人稍稍留意。

电光倏闪,焦雷又至,殿外分散守卫的二十余名天门道士悉数倒地,鲜血顺着雨水四处

蜿蜒,爬满了整片荒圮的青砖地。

呼喝声里,众人纷纷拔剑,魏无音蓦地大喝:「通通收起来!今日若要除魔,切莫让幽凝

再行移转!」嘶哑的嗓音挟着雄浑无匹的内劲送出,震得殿外雨幕迸散:众人闻声一退,全

身气血翻涌,久久不能平复。

魏无音解下背后的乌桐焦尾琴,随手扯去覆布,立与身齐,沉声唤道:「殊色!你能听见

我么?」

莫殊色拖着那柄青光缭绕的阔剑「幽凝」,一步一步走进殿里,畸零的姿态犹如坏偶,浑

身巍颤颤的抖个不休。

「幽--凝--!幽--凝--!」他仰头嚎叫,白眼吊得半天高,扭曲的肮脏面孔似

乎极为痛苦,以倜傥闻名东海的莫三侠早已不存,行进间青光一闪,两名天门道士猝然断首。

另一名小道士拔剑一挡,「铿!」一声金铁交击,长剑上沾有些许磷光。

小道士吓得把剑一丢,回头就跑,周围却无人敢稍碰一碰,所到处人流散开,如见瘟疫。

魏无音怒道:「通通滚开,没的碍事!」众人纷纷抢着向后进退去,强如许缁衣、任宜紫、

鹿别驾等,也不敢冒险与幽凝相碰:满殿人马,遂无一能敌。

莫殊色的目标似是殿中的那座囚笼,埋皇剑塚的院生们拼死守护,不敢稍退,手无寸铁

之下,顿时死伤惨重。谈剑笏铁青着一张国字脸,抡起地上的粗木护着院生们撤退,众人奋

力拉动囚笼,无奈砖铁沉重,速度极缓,眼看妖刀便要杀至。

魏无音提气又喝:「殊色!你能听得见我么?为师唤你!」莫殊色仍是不应。

魏无音长叹一声,摇头:「人邪两难存!你若有识,莫要受人摆布!」

一拈琴弦,铮的一声,无形剑气飕然飙出!琴音无形,《无相刀境》不能模仿破解,莫殊

色回剑一格,「叮!」一声脆响,「雨漏更残」的无形气劲转向不散,射穿一名天门道士的肩

头!

鹿别驾反手擎出长剑,怒道:「老贼,岂敢胡乱伤人!」

魏无音更怒:「莫出金铁!教你的徒子徒孙快快散去,别在这碍事!」

双手连挥,偌大的焦尾琴蓦地急旋起来,飕飕之声不绝於耳,整座灵官殿里剑气纵横,

木屑纷飞。

莫殊色吊眼歪头,动作虽然僵硬,手中阔剑却圆转如意,一一将无形之剑反击开来,成、

住、坏、空,层次宛然,每一击必中一无辜之人,三方阵营都有弟子接连倒地。

不能拔剑御敌,连许缁衣、任宜紫这等高手都有危险。「雨漏更残」的琴音剑气何等淩厉,

魏无音以十成功力催发,更是利可断金,谈剑笏慌忙叫道:「魏师傅请留手!我等功力不及,

难挡神剑!」

魏无音三十年前曾战过幽凝妖刀。其时「雨漏更残」的绝艺尚未成形,几乎落得身死收

场。

三十年来,他苦思破解《无相刀境》及幽凝特性的武功,立誓要创制一门淩空杀敌、毋

须相触的绝技,才有「雨漏更残」的诞生。岂料今日再战,仍是奈何不了《无相刀境》的圆

通镜映之招。

他一掌将焦尾琴打入青砖两寸余,飞身跃至囚笼旁,一掌打塌了小半堵砖墙,浓烈的腐

屍臭气飙窜而出,充溢整个空间!

这一下变起突然,谈剑笏几欲晕倒,眦目咬牙:「魏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可恨莫殊色

逼杀得紧,他奋力相敌,仅能坚守,却缓不出余裕来阻止其师。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魏无音沉声道:「世上能与妖刀对击者,唯有妖刀而已!」

谈剑笏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除了幽凝以外,还有其他的妖刀?」

「魔宗妖刀,共有五把,号称『五毒』!」

魏无音轰隆一掌,又卸下爿块砖墙:「妖刀是至邪之物,没有敌我的意念,彼此间互相吸

引、互相残杀,便如蛊毒一般!萧谏纸既说能引来妖刀之物,必是另一柄妖刀!」

谈剑笏运起专破百兵的至阳掌力「熔兵手」,终於迫得莫殊色稍退,乘机跃回笼边。魏无

音第三掌劈落,砖墙绷开一角,抬头看他:「谈大人,世上对敌过妖刀的,老夫是唯二之一!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众人生机,俱在此中!」

谈剑笏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一咬钢牙,「熔兵手」猛往笼角之交劈落!

魏无音同时赞上第四道掌,两人合力一击,这座畸形牢笼终於崩塌!

笼中壁上,斜靠着一条半腐干屍,服色竟是剑塚的院生模样。谈剑笏心念电转,蓦然醒

觉:「原来在白城山逞凶杀人的那柄妖刀,是被台丞收在这里!」案发时他正出使外地,未曾

亲与,故而不知。

那干屍手里握着一柄赤红色的妖异弯刀,刀尖插入壁中,形状如蠍,螯状的巨大护手上

嵌了枚怪眼,眼中圆瞳如血,似是一枚鸽蛋大小的红宝石:无论置身何处、从哪个角度望将

过来,似都被那只血眼紧盯着不放,洵为活物。

莫殊色忽然狂暴起来,如兽般嘶吼几声,一刀将阻挡的院生们砍倒,飞也似的扑了过来!

魏无音长叹一声,拢手於袖,隔着袖布将那柄赤红弯刀拔了下来,迎风一振,喃喃道:「原

来是你啊,妖刀『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