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间座落在宅邸的最深处,而且跟老爷夫人的睡房隔得很远,似乎是刻意这么安排,不给人轻易看见这房间的主人。而他也几乎未离开房间半步。
——与其说他是房间主人,倒更像是一件被收藏在房里的物品。
那房间格外的大,陈设甚少,打理得非常干净,室内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来自小几上瓷瓶里一束每天更换的鲜花。
孙慈进来后微笑,一边将水盆等物品放在桌子上,一边说:「早啊!今天怎么样?睡得好吗?」
虽然孙慈知道就像每天一样,不会得到任何答案,但她还是每天都问。果然那男人仍是没有回答。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眼睛瞧着窗外明媚的冬日阳光。到底他是什么时候睡醒的?在这床边坐了多久?是不是一直都这个姿势?…………...孙慈并不知道。
对於这个男人,孙慈不知道的当然还有很多。比如年纪。孙慈很难从样貌断定他多大,似乎三十岁出头,但又似乎更年轻些。
又如名字。老爷夫人只在孙慈面前唤他「周先生」,却从来没有提全名。「先生」?是教书先生吗?可是年龄也不像。相貌的确有点秀气,而且五官俊朗,但却长期都神情痴呆,好像失了心魂,头壳里一片空空如也。这样的人怎么教书?
孙慈浸湿了布巾,仔细为周先生抹脸。周先生毫无反应,像个人偶似的任由孙慈抹拭。孙慈一边抆着他的脸,一边端详:可惜了这张脸,要不是害这种病的话,应该是个很英气的男人……
孙慈将布巾再次放进水盆,稍稍扭干了,接着解开周先生的白色宽袍,又替他抹拭清洁身体。
「周先生」绝不是教书先生的证据,还有这副躯体。孙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人肉体。肌肉线条和比例完美得像天公伸手捏出来。皮肤比一般男人白皙,却紧得令人想起鱼腹。这副身躯彷佛是为了某种原始的目的而存在——不管是在天上飞翔,在水中游弋还是在大地奔驰。
孙慈已经为周先生抹身和洗澡许多次,可每次看见仍是禁不住脸红。
抹到手时,孙慈又不免叹息。跟一身光滑肌肤不一样,周先生一双手掌里侧满是厚茧。孙慈当然见过类似的手掌:拉车的、作工匠的、耕田的……但她怎也无法将周先生跟这类人联想起来。
而孙慈更很早就留意到一件事:家里的老爷,同样拥有一双这样的手掌……
老爷和夫人从来没有跟她提过,周先生到底是他们的什么人。孙慈也不敢问,甚至不敢猜。难得有了这样幸福的安身之所,她绝不想因为好奇打听,而破坏了老爷夫人对她的信任。
这时房间自外打开来了。孙慈回头,看见夫人进来。
穿着一袭翠绿锦织棉袍的殷小妍,双手捧着一束梅花,步入房间。
相比两年前在武当山之时,殷小妍又散发着更成熟的女人美态,当年足以吸引武当掌门的特质,今日真正完全绽放,即使走在外面临江府最华丽的街道,与城内任何贵妇相比也毫不逊色,难再令人联想当日西安妓院里那个小婢。
孙慈忙向夫人请安,但殷小妍只微微一笑,淡定地说:「你继续。」接着走到窗前的小几更换瓶里花束。
周先生上衣还是敞开,露出健美的胸腹,但孙慈留意到,殷小妍见了周先生的裸露肌肤,竟完全不在意。
——他们从前……
孙慈不敢多想,把周先生的宽袍拉起绑好,然后为他梳理那把乌亮的头发。
这时周先生的视线已经转过来,一直看着殷小妍。孙慈并不奇怪。周先生对任何人都像个木头人似的,唯独看见夫人却有反应。
——这更令孙慈肯定他们有一段过去。
「饿了吗?」殷小妍将瓶里的梅花摆布好之后,笑着向周先生问。
他点点头,同时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样子简直像个只有几岁的小孩。「粥快煮好了。你再等等啊。」殷小妍的笑容,也有如一个年轻母亲对着孩儿般温暖。
孙慈一直垂着眼睛装作没看见。
把周先生的长发理顺后,孙慈不禁仔细看看他。梳洗好的周先生端坐床边,沉静中散发着一股灵气,就像个修道之人孙慈心里不禁又再叹了口气——除了一张仍然痴呆的脸。
她收拾各样物品,把放了一天的旧花放进水盆,向夫人吿辞离开,却未带上房门。
殷小妍没在意。在妓院长大的她当然知道孙慈的心思。但她不在乎。她走到床边,与姚莲舟并肩坐在一起。
姚莲舟很自然就伸手握着殷小妍的窍细手掌。殷小妍也没抗拒。她知道姚莲舟只有与她牵手的时候才最安心。
这一刻,殷小妍不禁回想那天在「盈花馆」里,姚莲舟要她在掌门白袍上写的那两行字:强中再无强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
而这么一个睥睨天下的武当掌门,今夭却要握着一个女人的手掌才能获得安全感。
一想及此,殷小妍的嘴角流露出甜蜜的笑意,眼神里却又夹带幽幽的酸楚。
「假如,从前你就这么需要我,那多好。」
这样的说话,殷小妍过去从不会在姚莲舟面前说出口。可是现在她放任的说了。
因为她知道他再听不懂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果然,姚莲舟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一副痴迷的神情。殷小妍轻轻抱着他,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肩上。
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有。
◇◇◇◇
下午时分,孙慈听见后院传来轿夫的脚步声,赶忙出去迎接。
附近这几家人里,会从这条幽静后巷坐轿子回来的,就只有老爷一个两名轿夫停在宅院的后门同时,老爷就已拨开竹帘踏出来。
老爷的身材并不比旁人高壮
那两个雇来的轿夫块头就比他大
是在孙慈眼中,别的男人只要一跟老爷站在一起,就像忽然变得矮小。
老爷一下了轿,随即把手上一顶大竹笠盖在头上,不让旁人看见脸孔,并旦匆匆走进宅邸后面。
孙慈掏出铜钱付给了轿夫后,赶紧跟着回去。只见老爷已脱下竹笠,站在厨房外头的水桶旁,摇水清洗双手和脸。
孙慈急忙从腰间取下早准备好的手巾,待老爷洗完后递上去。她瞧着老爷那张满是肿伤的脸:相比五天前离家之时已经好了许多,本来肿得像颗蛋的左眼也已平复下来。
老爷左肩仍然背着一个包袱。孙慈早已学会绝不替他拿东西。
「夫人在房间。」孙慈说,不必等老爷问——他每次回来必然首先问夫人在不在家。
侯英志点点头,把手巾交回给孙慈,举步向睡房走去。
「我回来了。」侯英志先在门外说了一声,这才把房门推开。
殷小妍将正在刺绣的丝帕放下,抬起头来朝侯英志欣慰地一笑。
侯英志把门带上,进内后将肩上的包袱卸到桌上。
虽然侯英志放下包袱时已经尽量放轻,但殷小妍仍然听得出它有多沉重。她知道包袱里面藏着些什么东西;也知道这些东西侯英志是用什么方法换回来的。
——一个大半生都在拿剑的男人,能够赚到许多银两的方法,只有一种。
可是殷小妍知道自己没得抱怨。她住的这屋、穿的衣服、吃的米饭、用的佣人……都是侯英志用剑换来的。因此她从不过问他在外干过的事情。他也从不提起。
殷小妍无言拥抱着侯英志。侯英志用早就洗净了血腥的手掌,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我这阵子都不走。」侯英志把脸贴在她额头,轻声的说。殷小妍心下宽慰,抱得他更紧。
严格说侯英志并非从来没有谈论自己的工作。最初开始时有一次,当他看见殷小妍忧心的神情时,他淡淡地说过一句:「别担心。那些人,比我的武当剑差远了。我不过是干像割草般的工作罢了。」
殷小妍知道侯英志说的都是真的。但那毕竟是关乎生死的事情啊。没有什么是必然的。
——就像曾经那么强大的武当派一样……
因此每次侯英志出外的日子,她都睡得很少。尤其他从来都不会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也就是每次他都有可能没法回来……
这想法,就如长期悬在殷小妍头顶上的一柄利剑,令她每次和侯英志一起时,总是无法完全快乐。
侯英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锦织包。
「我买了东西送你。」
殷小妍欢喜地接过打开,是一双小巧的银饰翠玉耳环,白银部分铸成一对蝴蝶的形状,翠绿的玉珠就是蝴蝶的头,手工非常精妙。
殷小妍正在赏玩着耳环时,侯英志却瞧着房间窗外。
「天色还早啊。」
一听这话,殷小妍的身体僵硬了。
「你带小慈去外头街道走走。」侯英志又说:「我要练剑。」
「你……刚回来,不累吗?」殷小妍的笑容消失了。她抚摸着侯英志的脸:「而且你的伤……」
「没事了。」侯英志抓着她的手掌,移离自己的脸:「不可怠惰了,少练一天就是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厉害的对头出现啊。我们要活下去,我就得不断变强——你忘记了吗?
殷小妍凝视着侯英志那只能睁开一半的左眼。她知道侯英志在说谎。当然他说的事情不假丨
武当派每一个人都是朝廷通缉的重犯,而他们收藏的更是「首恶」武当掌门姚莲舟——但是这并非侯英志急於锻链的真正原因。
——而是他对剑道那永远填不满的慾望。
最终殷小妍仍是顺从地点头。
「好的。我还会买些糖果回来。你记得吗?那夜在山道旁,我请你吃过的那种。」
「我当然记得。」侯英志轻吻殷小妍的脸颊一下,就放开手让她离开。殷小妍背着他推开房门时,心里不禁想:
——今天,他最需要的人不是我。
——是他。
◇◇◇◇
侯英志进入房间时,看见姚莲舟正盘膝坐在房间中央的地上,左手肘支着膝腿,拳头托着脸颊,侧着头凝视地板。
看见他那一瞬间,侯英志心头一震,因为姚莲舟的姿态似乎正在沉思。——他回覆过来了?
但下一刻侯英志就放心了。因为他看清姚莲舟的视线正在跟随着什么:地板上一只缓缓爬行的蚂蚁。
姚莲舟凝视蚂蚁的表情,仍旧十分呆滞,嘴巴半张流着涎。
侯英志不理他,走到房间角落一个带锁的衣箱前,打开箱底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三柄木剑。
那木剑两长一短,各自的剑尖和前段都包紮着厚厚一层棉,以减缓打在身体上的冲击。
「来了。」侯英志虽然知道姚莲舟不会回答,还是说着,并将一柄长木剑放到他的腿上。姚莲舟完全没有反应。
侯英志略松一松肩背筋骨,拿着长短双木剑挥了一轮,感觉身体已经准备好了,就凝聚心神,面朝着仍坐在地上的姚莲舟,双剑垂在腿侧,长剑微微向上,遥指姚莲舟心胸。
姚莲舟仍在看着蚂蚁。
侯英志深长地呼吸,压抑着心头的恐惧——相比每次出动杀人,与痴呆的姚莲舟练剑对他而言远为可怕。
而且心神半点不可轻忽。
侯英志感觉可以后,心里暗数三声,就催动起心中杀意,同时长剑一振,朝姚莲舟闪电刺过去!
本来呆坐如石像的姚莲舟,在感受到侯英志杀气袭来的刹那,右手迅疾搭上腿上的木剑,一挺腰肢,身体神奇地朝后弹起,躲过侯英志的刺剑,着地马上成后弓步守御,木剑斜斜架在胸前。
侯英志乘势再追进,施展起与叶辰渊共同研究的「雌雄龙虎剑法」中一式「藏爪」,左边短剑抵向姚莲舟的剑尖,右长剑则从下低刺其腹部!
姚莲舟在此痴呆状态里,一切只靠苦修多年的反应而行,一感受到侯英志双剑的来向,木剑未等对方短剑压来已先一步脱离,往下以剑尖点向侯英志伸来的右腕,正是「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侯英志与姚莲舟对练多次,早知他会有这反击,右手腕向上一圈一抖,用长木剑的剑脊,从旁拍打姚莲舟的剑,消解这一记点击。
但姚莲舟反应又比他更快更高明,双腿斜踏,以蛇步改变面对侯英志的角度,手中剑则以「太极」听劲之法,借用了侯英志木剑侧拍之力,引导剑尖指向上,再用身步前进之力,圆融地化为一记急劲的刺剑!
姚莲舟发出杀着的瞬间,脸孔从温顺无害变得冷酷,犹如一头追杀猎物的猛兽!
这样巧妙的杀招根本在侯英志应付能力之外,他只能勉强侧首闪躲,姚莲舟的木剑仅仅抆过他右颈侧!
束着棉的木剑险险抆过,侯英志的颈项皮肤破损,激起小小一蓬血花!——在姚莲舟那只彷佛会使法术的手掌上,这样的包棉木剑,仍具有如利刃的杀伤力!
侯英志两、三招之后已经陷於败势,无处可逃。他在这瞬间马上抑制着身心的杀气。
一感受到杀气消失,姚莲舟瞬间又回覆先前羔羊般驯服的呆相,木剑轻轻垂了下来
若非如此,姚莲舟再乘势进击一、两剑,侯英志必然重伤。这就是侯英志与他对练时必得专心致志的原因:控制杀意的收放,就犹如操纵姚莲舟的一个机关,要是稍微疏神或者多贪一招,随时无可挽回。
——那危险程度,就有如赤身裸体跟一头满带锐爪利齿的猛兽游玩一样。
但也只有这个方法,侯英志才能够从今日的武当掌门身上学到剑法。自从武当之战受到神机大炮轰击震伤后,姚莲舟就一直陷於这种失魂状态,彷佛无思无想,除了对殷小妍的说话仍有反应外,彷佛与外界隔绝,徒具躯壳。
侯英志带着二人逃亡,最初实在经历了好一段艰辛日子,也好几次差点被锦衣卫的耳目指认出。但他始终没有抛弃姚莲舟,不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掌门,也不是为了殷小妍的愿望,而是他确信:即使姚莲舟变成行尸走肉,仍然是武学上一件无价瑰宝;只要寻找出打开和搾取他武艺的方法,侯英志就有机会成为梦想中的高手!
——第二次失去了所属门派,令侯英志更深深感受到,要存活下去就得尽快变强,那迫切之情比从前更炽烈。
三人后来辗转南逃,到了江西境内,侯英志靠着出卖自己唯一的资产——武力,在道上找到一口饭吃,生活才渐渐安定下来;后来他接触了蔡庆成为报酬丰厚的杀手,更得以过上这般富足的日子,租住临江城内的雅致大宅,殷小妍的生活更俨如富商夫人。
但这些都没有磨钝侯英志的武道慾望。他苦心研究测试,到底该如何引发姚莲舟动武,经过数次几乎被姚莲舟刺死的危险之后,他才掌握了现在这个凶险的练剑方式。
侯英志摸摸颈侧的伤口,看了看手掌上鲜血,竟笑起来。姚莲舟刚才一剑只差分毫就刺在他咽喉,虽然只是包棉的木剑,其速度威力也足以击碎喉咙。
他并未因此惊惧或愤怒,刚相反,这生死边上的锻链,令侯英志兴奋莫名,比任何时候更深刻感受自己活着。
侯英志把沾着血的手掌展示给姚莲舟看,苦笑说:「你可别真的打死我。没有我挣钱回来,你也得饿死啊。」
姚莲舟没有看那鲜血,也没有把侯英志的说话听进耳里。他只是垂着木剑,茫然无力地站在原地,彷佛在等待些什么。
但即使是这般失魂落魄的站姿,在剑士侯英志眼中看来,仍然是完美而危险得可怕。
——毕竟,他仍然是姚莲舟。
侯英志收起笑容,准备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