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他,似乎人生也要继续。
她被他囚禁了十一年,她痛苦,挣扎了十一年,陈晗语只是她离开的一个借口,没有陈晗语,她大概,也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样的他。
苏清漪茫然看着面前满脸是泪的秦子忱,听着他一次又一次说,我喜欢你,你别走。
有什么在心中尘埃落定,记忆纷涌而至,她慢慢蹲下身,抚上他的面容。
「秦子忱,」她温和笑出声来:「我不怪你,我放你走,也放我走。」
秦子忱呆呆看着她,仿佛是不可思议。苏清漪珍惜看着他,温和道:「秦子忱,其实,我想离开你,很久很久了。」
「我和你在一起不幸福,从头到尾,我都很痛苦。我的内心被对你的爱情禁锢着,其实我早该走了。」
「有没有陈晗语,都一样。哪怕你没有和她在一起,哪怕没有她来给我这个机会,我想在进入教堂的前一刻,我也会害怕得逃婚。我是很喜欢你,可是……七年,我喜欢怕了。」
「秦子忱,」苏清漪温柔笑开:「我们不合适。和你在一起,我太痛苦……太可悲了。」
和他在一起,她没有任何幸福可言。
她只是打磨了自己,像妖精画了一张面皮,装成了他喜欢的模样。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不喜欢她。
他给不了她一句我喜欢你,哪怕给了她,她也总是怀疑着,他是不是更爱着另一个人。
这不是他的错,只是苏清漪的爱情太过霸道强势,和他不适合。
她早该遵循自己的内心,不该强求,不该执着。
以心爲道,便该从容而活。既然已经强行逆着自己让自己活得如此可悲,爲何不当断就断转身离开?
「秦子忱,」她站起身来,爽朗笑开:「对不起,当初我不该叫人打你,不该造谣贴大字报,不该这样欺负你。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不是一个好恋人。」
说着,她朝着满眼绝望的人摇手,转身离开:「我祝你幸福,秦子忱。」
周边云雾渐渐散去,苏清漪慢慢睁开眼睛。一道金光从她身上冲天而起,她惊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到了出窍期。
然而身边的人却全无动静。秦子忱紧皱着眉头,似乎还沉浸在心魔劫之中。苏清漪也不再管他,突破心境这种事从来只能靠自己,她手拈法诀在秦子忱身边布下一个阵法,遥望远处星云门上冲天而起的光芒。
星云门传来吟唱之声,这是山河祭的声音,苏清漪忍不住皱起眉头,他们到底在哪里去找了纯阴纯阳的人来祭祀?
脑海中闪过梅长君的影子,苏清漪暗叫不好,在秦子忱身边布下层层防护阵法和一个传送阵后,她看了秦子忱一眼,咬咬牙,还是重新往星云门冲去。
刚到星云门山腰,苏清漪就看见全身是伤的蔺棺,他的白骨剑上已经有了裂缝,还在一步一步往前走,苏清漪一把扶住蔺棺,紧张道:「果然是长君被抓了?!」
「是……」蔺棺艰难出声:「快……」
「你先歇着,我上去救人!」
苏清漪将蔺棺往旁边一推,就径直冲了上去,蔺棺站在山道上,吸了口气,又往上爬去。
而秦子忱还陷在心魔劫中。
他似乎是回到了小时候,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小胖子。
他看到了很多他不曾看到的回忆,原来他这么早就见过苏清漪……原来他第一次玩游戏,就是苏清漪教会他。
心魔劫里的苏清漪如此真实,随着年岁长大,眉目居然和如今的苏清漪越发相似,而他也慢慢想起过往。
想起她早已离开过他,想起她离开后,他绝望而痛苦的人生。
於是在她哭着让他说出喜欢她的第二天,他想起一切,便开始疯狂找她。
他在这个城市寻寻觅觅,他等着她来打他,等着她来单位贴大字报,可是这一次,她什么都没做。
他想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他可以解释,他可以改。
他会告诉她,他喜欢她,这样的话,就可以挽留住她。
可这一次,所有记忆里的事情都没发生,於是他只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最后一次见她的广场上等,一直等。
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终於再次见到了她。
这次他没有犹豫,他哭着告诉她,他喜欢她,别走。
然而苏清漪却告诉他——对不起,你是个好人,可是我喜欢你,喜欢怕了。
他惊呆在那里,苏清漪面上的笑容温和而平静,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和他在一起的这么多年,他给她的,全是痛苦。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留住她。
他以爲重来一次,他就可以改正错误。然而现在却终於明白,他们之间,从来不是哪一秒钟、哪一件事、哪一年的误会和错误造成的结局。而是十一年,那么漫长岁月里,逐渐雕刻成的形状。
他改变不了,再来一万次,苏清漪还是会离开他。
因爲她喜欢他,早已喜欢怕了。
他在心魔劫里一片绝望,周边全是苏清漪离开的模样。不同的转身,不同的离去,和不同的人在一起。
他大笑出声来,伸手捂住额头,眼中全是眼泪。
他留不住她,无论如何,也留不住她。
那好。
他慢慢睁开眼睛,红光在眼中一闪而过,金光从他身上冲天而起,然而若有人注意到,便会发现这金光之中,一股黑气缠绕而上。
星河图瑟瑟发抖,秦子忱抬起手来,将星河图收回手中。
留不住,就抢。
她去哪里,他跟到哪里;她爱上谁,他就杀了谁。
这世上,他永远,和她在一起。
然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一道蓝光又顺着那黑气卷席而上,秦子忱眼中猛地变得清明。
不能伤害她……不能随意伤害别人。
一场爱情,怎么能走到这样的地步?
秦子忱浑身冷汗涔涔,他感觉身体内经脉灌满了灵气,熟悉的感觉让他立刻明白,他又回到了大乘。
可是他忍不住皱起眉头,总觉得有什么奇怪,他下意识看了看四周,不见苏清漪,不由得心头一慌,忙道:「清漪!」
没有人应他,唯有星云门大殿方向一阵轰响传来,地动山摇。他眼神一紧,赶紧冲了上去。
而星云门祭坛之中,苏清漪脚踩星盘,手握重剑,喘着粗气看着周遭层层弟子,冷喝出声:「让开。」
喊完这句,她心里忍不住駡娘。
算起来,星云门居然算她打上山最多的门派!这还是她自己的门派啊!
没有人让,但也没有人敢靠近她。她曾经被修真界追杀了十年,其他本事没有,这种群殴的场景是见多了,手里无数阵法对付着这种场面,早就让一群人吃够了闷亏。
然而这次星云门联合了五派,除了天剑宗的人没来,其他四派的高手都在这里到齐了,饶是他们伤不了他,却也让她无法往前一步。
光澜在半空吟唱着咒语,地上的纹路一点点亮起来,被架在中央的梅长君昏迷不醒,苏清漪心下发慌,一剑横砍过去,怒道:「让开!!」
话刚说完,雷霆从天而降,轰轰轰在苏清漪周边劈了一个圈,而后一个蓝袍白衫的修士从天而降,苏清漪忙道:「去救梅长君!」
「嗯。」
秦子忱剑气大开,直接往梅长君冲去,元真子带着朝着秦子忱猛地扑了过去,苏清漪趁机一剑劈开一条血路,冲到了阿七面前。
阿七还睁着眼睛,他静静看着她,面色苍白得不似常人,带着一种凄绝诡异的美感。
苏清漪将他身上的绳索一把砍了下来,揽到怀里之后,她猛地僵住了身子。
他的身体已经一片冰冷,手下触及之处完全没有任何灵力和血液流淌的迹象。
「别动……」阿七艰难出声:「我在这里……一直……一直等你来……」
他抬头看她,眉目里全是濡慕,此时此刻,他眉眼已经全部张开,这么温柔直视着她的样子,仿佛破碎千年时光而来的那个人。
苏清漪忍不住颤抖出声:「寒潭……」
「我没有名字,」他喘息着出声,身上亮起了微光:「阿七是因爲……我是父亲第七个儿子,他没有爲我取名字……」
「清漪,」他抬起手来,似是想触碰她的面容:「我一直……一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名字。我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我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样活着。」
「我希望……我希望,下辈子,我能成爲……像秦仙师一样的人……我能帮助你……能保护你……」
说着,他声音慢慢低了下去,面上笑容里全是苦涩,眼泪从他眼角滑落,低落到苏清漪的手上,苏清漪整个人都在颤抖,听着他慢慢道:「这样,我就有资格……说我喜欢你……」
「下一辈子,我想……成爲你的弟子……」
「我想……待在你身边……」
阿七说着,身体慢慢碎裂开去,一字一句,低哑出声:「下辈子……您一定要认出我……」
「我就叫……寒潭吧……」
话刚说完,阿七整个人都碎成了金粉,瞬间消失在了风中。
苏清漪呆呆蹲在原地,居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谢寒潭。
他混在泥泞里,被她扛起来。当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她时,他眼中的神采,仿佛是等待了千年。
「仙师……」那时候他问:「你我是否见过?」
那时候她笑着答:「肯定没见过,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要是见过绝对不会忘记。」
他低低笑出声来,咳嗽着,没有言语。
那时候她以爲,这是他说着玩的话语。然而此时此刻,前尘往事纷涌而至,她突然有了一个无比可怕的猜想。
如果这场回来不是系统给她开的外挂,而是命中注定;
如果系统本身,也只是这天道中的一个环节……
如果后面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此时此刻所作所爲……
苏清漪颤抖着抬头,刚好看见秦子忱将梅长君抛给蔺棺,蔺棺抱着梅长君朝着山下冲去,苏清漪一跃挡在蔺棺身前,同秦子忱一起将所有人拦在山上,两人站在下山必经通道之上,背靠着背,苏清漪脚踏星盘,手握重剑,秦子忱发丝半挽,玉剑指地,金色的符篆在他们身边围绕成圈,所有修士一拥而上。
秦子忱飞身上前,剑气磅礴而去,苏清漪急速退后,一张金色法阵就扔了出去,同秦子忱的剑气一起,横扫向密密麻麻的人群!
十几个出窍期的修士朝着他们一跃而来,其中两个趁乱冲了下去,紧追上蔺棺,蔺棺抱着梅长君一路往山下冲,两个出窍期修士离他们越来越近,手中同时绽出华光,一瞬之间,十几道符篆就朝着蔺棺冲了过去,蔺棺手中白骨剑猛地挥砍回去,迎上那十几道符篆,剑气和符篆的华光冲撞在一起,震荡开来,白骨剑猛地碎开,蔺棺一口血吐了出来,也就是那瞬间,一只手从蔺棺胸口猛地插了进去。系统【叮】的一声巨响,紧急道:「离阵法关闭还剩五分钟。」
而后苏清漪脑海中的光幕上就出现三百秒的倒计时,苏清漪猛地回头,刚好看见蔺棺被人用手掌穿过胸膛的一幕,一道法诀直直冲去,怒道:「放开他!!」
秦子忱也回过头来,瞬间挪移到蔺棺身边,一剑猛地劈去,那刚刚刺穿蔺棺胸膛的修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白玉剑砍做了两截!
秦子忱一把抓住梅长君,又拉住刚刚赶过来的苏清漪,苏清漪将蔺棺往手中一抓,秦子忱一剑劈开虚空,就带着四个人直直冲了进去。几个出窍期修士赶忙一跃冲入那劈开的夹缝之中,苏清漪手中拈诀,迅速将一个瞬移阵法扔了过去。片刻后,四个人就出现在蓬莱岛的上空,秦子忱再没了力气支撑四个人,四个人就直直坠了下去。
下坠的强风让梅长君慢慢睁眼,刚好看见自己即将触碰地面,吓得尖叫着召唤出法器,苏清漪正准备抛出飞行符来,梅长君的法器刚好出来接住四个人,她也就松了口气。
打了这么久,苏清漪其实也撑不了多久了。
梅长君看着三个人先是待了待,随后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握住蔺棺的手道:「他怎么了?!」
「梅长君,你听我说,下面的话都很重要,你一定要照着做,不然蔺棺一定会死。」
苏清漪一把握住梅长君的手,看着脑海中的光字不断变少。
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
「护心草、百灵珠、凤凰泪,你一定要在八百年内搜集全这些东西,放在蓬莱岛临海城极阴之处正中心底下十丈。以后如果你遇到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不管他认不认识你,你一定要将放这些东西的位置告诉她。」
「然后,这八百年里,你要找齐五颗五行灵珠,分别放置在蓬莱岛代表着五行方位的城池正中央地下十丈。这件事决不能让人知晓。记住了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梅长君猛地抬头,苏清漪刚刚张口:「我……」
话刚出口,倒计时结束。
秦子忱一把抓住苏清漪,苏清漪拉住昏死的蔺棺,就被卷进了一个全是狂风的隧道里。
而梅长君则呆呆看着面前突然消失的三个人,好半天,才颤抖着出声:「蔺棺?」
没有人回应她,仿佛这些人从来不曾出现过。
后来,她找遍了四海八荒,凑齐了所有苏清漪要的东西,埋在地下。然而这么长的时间,走过这么多地方,她却也没找到,一个人叫蔺棺的人。
她也曾经试图去找他身边的朋友。然而天剑宗的清虚和星云门的流辉,也早已失踪不见。
直到几百年后,有人飞升,大家从这两位修士留下的残卷里,得出这就是当年失踪的清虚道君和流辉道君。
而第一个找到这两个洞府的人,就是梅长君。
当时她翻遍了这两位修士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都没有只字片语,提过这个叫蔺棺的人。
这个面带白玉面具的男人仿佛是她一场梦境,从不曾出现,从不曾来过。
第一百年,两百年。
她忍无可忍,四处去搜寻了让人遗忘的丹药来。
记忆变得模糊,可她却始终记得,她爱着那么一个人。只要一个不留意,就会有片段从她脑中闪过,所带来痛楚将她啃噬发疯,直到有一天,她醉在树林里,被沈飞找到。
她转过头,看见沈飞的脸,猛地想起来。
他说,他是沈飞一缕情丝。
他说,他是沈飞的一部分,只是沈飞从来不知。
於是梅长君大笑起来,她拉着沈飞的手,又哭又笑。
「你来了……我找了,好多年……好多年。」
他不会死,他一直在这里。沈梅长君炙热看着沈飞,然而沈飞却陷入了一种逃脱不开的绝望。
「长君,」他颤抖着声问:「你在看谁?」
「你啊,师兄,」梅长君拉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覆在脸上,温柔道:「师兄,我喜欢你。」
沈飞沉默不言。
后来她一直陪伴她,转眼之间,又过去两百年。
他一直无法突破,而梅长君每日陪着他,可沈飞知道,梅长君看的,从来都不是他。
而莲落突破大乘,却因资质受限,无法精进,於是她和沈飞有了个交易。
「我可立下心魔咒,待我渡劫期后,替你复仇。而你将你的身体交给我。」
那天晚上,沈飞喝了很多酒,他去找梅长君。
他拉着她的手,哭着说:「长君,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万枯谷,我答应过你,绝不会离开你。」
「记得。」梅长君温柔道:「师兄,很多事,我都记得,只是你忘了。」
「可是没关系,」她伸手抚上他的面容,低头看他,认真道:「无论你记得,还是不记得,你都是你。我一直爱着你。」
「长君,长君,」沈飞伸手握住她,哭着说:「我不是那个人啊!你看看我,我真的不是……长君,我不报仇了。我和你走吧……日后,你忘了那个人,我们两人在一起。我们许诺过对方的啊,我们一直在一起……」
「师兄,」梅长君握紧了他的手,温和道:「从你把我从阴魂崖下救起来的时候,我就想,无论怎样,我都爱着你。」
听到这话,沈飞楞住了。片刻后,他一把推开她,怒駡出声:「我不是他!我不是!」
「梅长君……」沈飞颤抖着声,抬头看她:「如果你不能爱上我,你就去找你爱那个人。你……就当我死了。离开蓬莱,越远越好。」
「我觉得你恶心,」他抬起头来,整个人都在发抖:「恶心得让我看你一眼,都觉得想杀了你!」
梅长君呆住,沈飞说完,转身离开。
那天雨太大,让他满脸都是温热的水渍,他一面大笑,一面从荒坟中走过。
而后他突然停下脚步,感觉有座坟下似乎还有着生气。他伸手抚上那座荒坟,低笑出声:「我不愿再承受这份苦楚。日后,你替我爱她吧——」
「告诉她我的死,她大概会难过吧?那就让她走远点好了,」
说着,他坐下来,那天,他在坟头絮絮叨叨说完了他的生平过往,然后斩断了那根情丝。情丝飘入分钟那个已死的孕妇身体里,不久后,那个孩子从母体中爬了出来。
而此刻,沈飞心中波澜不惊。当天夜里,他就去找了莲落,自愿将这天灵根的身体交给了莲落夺舍。
后来,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梅长君看着她的师兄修爲突飞猛进,最终成爲蓬莱岛的主人。她一直帮他杀人,爲他灭屍鬼门,开阴阳门。她一直相信,她爱那个人,就活在这个男人身体里。
有一天他会再次出现,他会和她道歉,然后和以前一样,默然无声爱着她。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从坟里爬出来的青年,他有着和沈飞相似的眉眼,他什么都不懂,他说,你给我一个名字吧。
她想说好,可往事纷繁而来,七百年过去,她发现,原来自己早已遗忘了当初人的面容和名字。时光太长,唯有那份执着刻进了她的骨血,永不忘却。
於是她说:「你自己取一个吧。」
那人皱着眉,好久后,终於道:「蔺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