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蓬莱之十七
雷声轰鸣而下,苏清漪和秦子忱身上已经都劈成了骨头,内脏全部焦黑,只有灵根还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不断将降下来的天雷转化在自己体内。
秦子忱看着面前全是一具枯骨的苏清漪,很想抬起手去抚摸她的面容。
最后一场天雷冲冲不下,却没有一个人爲此感到欣喜。
苏清漪整个人倒在他身边,秦子忱却觉得心中一片坦然。
「清漪……」他轻唤她:「如果这样死了,下辈子,我们还会再见吗?」
地上的骷髅艰难睁开眼睛,沙哑道:「你……要早点……找到我。」
这辈子,我过得太苦,太难。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你能早一点来陪我。
秦子忱微微笑开,虽然他的笑容已经完全无法被看到。
最后一道天雷咆哮而下,虽然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已经再没有了抵挡的力气,然而却没有丝毫恐惧。
阿七远远看着那道雷劫,他身体的血液似乎都已经枯竭了,却不知道爲什么,坚持着始终没有闭眼。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眺望着远方。
天雷让周边千里都颤动起来,元真子和光澜都不由得变了脸色,这样声势浩大的雷劫,谁都不曾见过。
所有人都以爲两个人必死无疑之际,一道华光从星河图上绽了出来,星河图迎着雷光而去,突然展开,化作足足上百里宽大的画卷,挡在秦苏两人上方,上面绘满银河繁星,在天雷的冲击下,所有星星都绽出了华光,飞快运转起来。画卷遮天蔽日,除了星光之外,被遮蔽之处一片黑暗。
雷霆仿佛都被星河图转化,变成上面星星的光芒后,柔软落到秦苏二人身上,两人被笼在一片蓝色的光芒之中,身体滋滋作响,原先留存的雷霆之力飞快与身体结合,融入他们焦黑的骨髓肺腑之中,让所有坏死的器官又重新有了生机。
元真子立刻暗叫不好,此刻却也不敢迎着天雷去斩杀二人,只能转身吩咐人道:「快去告诉掌门,此二人可能要渡劫成功,让掌门立刻杀了那出窍期的修士,共迎强敌。再通知天剑宗、幻音宫、合欢宫、一剑门派人过来,就告诉他们,那件事被人知晓了!」
「是。」
弟子转身过去,迅速通知下去。元真子远远看着雷光,心中无比焦急。
而苏清漪与秦子忱身体一寸寸愈合,在星河图的帮助下,两人一齐闭上眼睛,迎上渡劫最后一难——心魔劫。
过去苏清漪的心魔劫,从来都很简单。当年她修的是行善之道,只要保持内心纯善,无害人之心,便很容易通过。然而如今却不一样。
心爲我道,随心随性。
她不知道这一次心魔劫会给她怎样的难关,眼见周边烟雾弥漫,她朝着深处走去,记忆开始一点点消失,等她走到尽头时,发现自己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她穿着干净的小裙子坐在后座,妈妈开着车在前面念叨着什么。
「我和你爸离婚后,你就跟着你爸住吧。我要和张叔叔结婚了,带着你不方便,你体谅妈妈。」
「哦。」她心里一片酸楚,却没说什么。
到了学校后,妈妈同她挥了挥手,开车离开。她背着书包走进学校,刚刚进校门,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她不想让大家看见哭泣的样子,直接跑到了学校后山的小树林里,蹲在地上,就放声大哭。
哭了好久,她突然听到旁边似乎有什么声音,慌忙抬头,就看见一个少年拿着一本书,呆呆看着她。
他规规矩矩穿着校服,身材圆润,看着她看过来,他有些尴尬,想了想道:「你继续哭,我……我走远点。」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苏清漪猛地起身,怒駡道:「看着我哭,你就不知道早点走远点吗?!」
少年楞了楞,红了脸,慢慢道:「我……我怕你想不开啊。」
听到这话,苏清漪微微一楞,心里似乎也没那么难过了。踹了一脚旁边的石头,想了想,转头道:「你怕我想不开,你就陪我去玩啊。」
「玩?」少年有些不理解,苏清漪有些烦躁挥挥手道:「我要逃课!你跟我逃课!」
「不行不行,」少年挥手:「马上就要上课了,我是来这里早读的,我……」
「走啦!」
苏清漪一把抓过他的书,跳着就往操场跑去。少年身材臃肿,根本跑不赢她,眼睁睁看着她拿着书跑去,只能追着她跑去。
「你……你别跑啊。你把书还我!你这人……这人怎么这样啊!」
听着后面人有些恼怒的声音,苏清漪居然觉得心情莫名好了很多,一路小跑着往前,等少年追到她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蹲在了游戏厅的门口。苏清漪将书往胸口一放,在少年震惊的眼神里,拍了拍胸口道:「反正你已经逃课了,你要是陪我打游戏,我就把书还你。不然你自己来拿。」
「你……你……」少年被她无耻的行爲惊呆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简直是无耻!」
「随便你,」苏清漪转身进了游戏厅,兑换了一堆游戏币后,看见他还在门口张望,干脆过去,一把将他拽了进来,有些不耐烦翻了个白眼:「你真的好重啊。」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随后道:「我……我不会玩游戏。」
「来来,我教你。」苏清漪拖着他到了游戏机面前,教会他基本按钮以后,就开始和他拼命厮杀起来。
毕竟是少年,嘴上说着不好,真的玩起游戏,根本停不下来。两人在游戏厅厮杀了一个下午,苏清漪又拉着他去吃冷饮,逛游乐园。他脾气好,她駡他是猪也不还口,就静静的笑着,有时候不好意思的低头笑笑。
看着看着,苏清漪居然觉得,他也不丑了。
虽然他很胖,靠近了还会觉得身上有那么点味道,但是认真看,他其实五官长得很好,瘦下来应该是个很好看的人。
玩了一天,两个人蹲在台阶上吃冰淇淋,苏清漪终於想起来:「你叫什么啊?」
「秦子忱……」他拿着两个冰淇淋,吃得很开心。苏清漪露出嫌弃的表情,啧啧了两声:「白费了这么好听的名字。你真的很胖唉……」
少年僵了僵,但也没说话,安静低头吃着冰淇淋,苏清漪想了想,又道:「胖不是最重要的,你到底几天洗一次澡?!」
「我……我每天都抆的。」秦子忱红了脸,支吾道:「澡堂要两块一次,我爱出汗……」
「那你家不会装个浴室啊?」
秦子忱摇了摇头,认真道:「钱要省下来,以后还要读书,生病了也要钱。」
听到这些话,苏清漪有些好奇,她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人,就问东问西。
「你家多大啊?」
「你爸妈做什么的啊?工资多少?」
「你每天晚上还要去帮你妈烤地瓜?那你成绩怎么这么好?秦子忱……我记得你是年级第一对吧?」
「你妈这么辛苦你还吃这么多,你对得起她吗?!」
听着秦子忱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她的内心不知道爲什么,就慢慢安静下来。
她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活得挺好的。哪怕她的父母总是吵架,总是在屋里砸东西,可是……她不缺钱。
不用在寒冬还蹲守在大街上烤地瓜,不用每天熬夜读书,不用一件衣服要故意买大一点方便穿好几年。
她看着秦子忱一片平和的说着这些,终於道:「其实今天很对不起,是我任性了。」
她抬头看他,认真道歉:「我父母要离婚,我很难过。结果让你没去上课,很对不起。」
秦子忱楞了楞,片刻后,他却是问她:「那你还难过吗?」
「不了,」苏清漪转头眺望远方,淡道:「你都活得好好的,我有什么难过?以后我就好好活,活得开心点就好。」
说完,她起身离开,淡道:「走吧。」
「我……我送送你吧。」小胖子爬起来,跟在她后面,认真道:「你是个女孩子。」
苏清漪待了待,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有个人,那么认真看着她,和她说,你是个女孩子。
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他一路送她到家门口,然后挥别。
第二天她回了学校,和小姐妹嘻嘻哈哈说话时,在门口遇见他,他积极的向她招手,小姐妹们笑了起来:「清漪,怎么,你认识那个臭胖子啊?」
苏清漪本来想回应,但是在大家的笑声里,她僵住了,漠然转开视綫,冷声道:「不认识。」
说着,就和大家离开,秦子忱楞了楞,他不傻,甚至说,他很敏感,於是他立刻懂了苏清漪转头离开的理由。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和她说过话。
然而苏清漪会偷偷关注他,有种莫名的内疚在她心里,她一面怕别人嘲笑不敢靠近,一面又知道,其实秦子忱,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她偷偷看他,他很认真的读书,夜里陪着妈妈去烤地瓜,他每天会对所有人微笑,任何人让他帮忙,他都不会推辞。
但大家总是嘲笑他,笑他胖,笑他身体的味道,笑他百年不换的校服,笑他从来不参加班级聚会的穷困。
於是他也就慢慢没了笑容。他开始小心翼翼,越来越孤僻,每天就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从来不去主动接触别人。
一年、两年、三年,初三中考,他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一中,苏清漪的爸爸找了关系,也给苏清漪安排进一中。
也就是那一年,秦子忱遇到了他的真命女神,陈晗语。
陈晗语是他们那一届的级花,人长得漂亮,成绩也好,同秦子忱是前后桌。
她是唯一一个会对秦子忱笑、借他橡皮的人,秦子忱很快就沦陷在对方的温柔里,每天爲她跑前跑后。几乎是用了所有热情。
苏清漪看秦子忱主动给她讲题,用自己存下来的所有钱给她买她喜欢的发夹,每天悄悄躲在陈晗语身后送她回家……
也不知道是爲什么,仿佛是注视一个人久了,就会莫名其妙将对方放在心上,觉得这个人属自己。
苏清漪讨厌陈晗语,但她更讨厌会因爲流言不敢靠近秦子忱的自己。
她知道自己比不过陈晗语,於是她干脆不再关注秦子忱,只是不断听着大家的议论,说秦子忱对陈晗语多好多好,癞□□想吃天鹅肉。可陈晗语是有男朋友的,她男友高琛是一中高二里小有名气的人物,据说家里有钱,长得也好,不过就秦子忱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肯定不知道。
她以爲这件事就算是结束了。
然而有一天上学,她走在校道上,就听到许多人嬉笑的声音,她知道这是有人被找麻烦了,也不打算管,但靠近了,她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喜欢你,可我又穷又胖又蠢,我配不上你。」
苏清漪如遭雷击,她拨开人群里冲进去,看见那个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跪在地上,鼻血落在地上,身上都是脚印。她没忍住,一拳就打了过去,在駡完高琛和陈晗语后,她转头走到秦子忱面前。
那时候她是想哭的,她想,都怪她,没出现,没保护他。
流言算什么?别人的嘲笑算什么?
自己的内心,才是最重要的。
於是她朝着他伸出手,挤出一个微笑。
「别打了,」她柔和了声音:「我来了。」
苏清漪美救英雄救下了秦子忱,从那以后,苏清漪就成了秦子忱的小跟班。那时候秦子忱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创伤,几乎不再说话,看见人多的地方就害怕。苏清漪就小心翼翼不带他去人多的地方,拼命和他说话,给他讲笑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她帮了他,他一直很听她的话。
她要改变他所有不好的习惯,她带他去她家里每天洗澡,带他每天跑步,控制他的饮食,给他买好多衣服……
他慢慢瘦了下去,一年后,几乎再没有人能认出来,他是那个被人叫臭胖子的秦子忱。
他身形高挑清瘦,有如画的眉眼,安静从容,每次坐在窗边认真做题的时候,都会有许多女孩子悄悄站在窗外。有时候他抬头看见了,就微微一楞,然后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她看着他越来越好,心里却没有一点欣喜。
因爲,她如此清楚的知道,她喜欢他,可他却不喜欢自己。
她太吵了,她的话太多,她说话的时候,他会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不够温柔、不够好看、成绩不够好,她跟他久了,有一日忍无可忍,甚至问她:「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她见过他爱过人的样子,知道他如果想对一个人好,能好成怎样。
可是她放不开,这场感情成了她的执念,她心里总想着,没关系,她一直陪着他,她总会喜欢他。他不喜欢她疯疯癫癫的样子,她就养起了长发;他喜欢女孩子温柔似水,她就穿上了白裙。
她终於鼓足勇气告白,然而他却忐忑告诉她,他们只是朋友。
那瞬间,不甘铺天盖地而来,她朝着他大喊:「可是我喜欢你,我对你这么好,你爲什么不喜欢我?!」
可喊完之后,她却也明白。她喜欢他,幷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回应。
她看着他呐呐开口,终於只是哭着说对不起。
后来,他终於被她感动。
他不再拒绝她,虽然幷不主动,可是也安静的回应她。高考那年,他终於答应她。他说——你要是没和我在一个大学,天南海北,不管多远,我去找你。
她以爲,这就是这场感情的终点,那一刻,她真的以爲,他喜欢她。
可后来她却逐渐发现,其实不一样。
感激和爱不一样。
他不会像喜欢陈晗语一样,他从来不主动对她好,他从来不缠她,她如果不联系他,他可以好几天不同她说一句话。
他的感情仿佛波澜不惊的湖面,从容而温暖。
他对她不好吗?好,她要什么,他给什么。
可是要是她不要,他什么都不给。
如果从来不曾知晓他可以如何爱一个人,她大概不会那么痛楚。可是她见过他如何爱一个人,那么如今的时光就像毒蛇一样啃咬她。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该放手,该离开。既然已经如此难过,爲什么还不离开?
可是总有那么一丝希望,静静告诉她,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也许,他就喜欢她了呢?
后来她舅舅入狱,她父亲生意一落千丈,她从一个天之骄子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
这时候她无比脆弱,她更离不开他,她需要一个人撑着她,走完这段最艰难的路途。
她从不说出口她的内心,她的不安,她的害怕,她的仿徨。她每天嘻嘻哈哈在他身边,他就静静看着他微笑,一直到她毕业,他考上公务员,他们两订婚。
他们两订婚的前一天,其实她只是准备给他过生日,然而就在逛街的时候,她看见了陈晗语。
七年不见,陈晗语已经成了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然而秦子忱在看见她的瞬间,还了停住了脚步。
那天晚上,苏清漪一夜没睡,第二天晚上,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秦子忱求婚。
秦子忱有一瞬间错愕,但他似乎习惯了这种主动,於是他点点头,说好。那时候他是笑着的,可她已经分辨不出来,他笑容的真假。
订婚后没多久,他就被外派出去公干。她求着他每天视频,他也不拒绝,但每次视频的时候,似乎都是很累的样子。
有天中午,苏清漪一个小伙伴突然在微信上戳了她,然后截了一张陈晗语的朋友圈给她看。里面是一张陈晗语和秦子忱的合照,上面画了个桃心。
苏清漪整个人的手都在发抖,她当场就打了电话给秦子忱,在电话里温柔问他:「子忱,你最近有没有见到老同学啊?」
「你说谁?」秦子忱楞了楞,苏清漪哈哈干笑:「陈晗语啊。」
「见到了,她是来对接这个项目的。」
秦子忱说得很坦然,苏清漪拼命安慰自己,然后在小伙伴的指导下,用小号悄悄加了陈晗语的微博。
微博上面陈晗语关於秦子忱的内容越来越多,苏清漪不敢去问。她好像一个聋子、瞎子,静静等着秦子忱主动和她开口。
后来有一天晚上,秦子忱彻夜未归,他自拍了照片给苏清漪,是在一家酒店里。第二天早上,陈晗语的微博上发了一个日出的自拍,苏清漪认真的对比了窗外的视角,差不多可以确定,是在同一间房里。
那天她没去上班,拿出烟来,一根一根抽尽。
她想去问秦子忱,然而一次次从电话簿里翻出了他的名字,却都没有按下去的勇气。
她该问什么呢?
问他——秦子忱,你是不是和陈晗语在一起了?
如果他说不是,她会信吗?
她反反复复打开火机盖,突然嘲讽的发现,无论秦子忱说什么,她都不信。
她知道他喜欢陈晗语,她知道他不喜欢她,她知道陈晗语这样的人对秦子忱可能更多是玩玩不会结婚,她知道对於秦子忱来说,苏清漪大概是最好的归宿。
陈晗语是他心头的白月光朱砂痣,她陪伴他太久,也付出太久。
她抽光了整盒烟,终於告诉自己。
只要秦子忱告诉她,他喜欢她,那她就信他。
只要秦子忱喜欢她,她就信,秦子忱不是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醉着在家等他。他伸手抱她的时候,她整个人恶心得颤抖。
她给了他机会,然而直到最后,他也不曾说过他喜欢她。
第二天早上,她搬走了所有东西,离开他的时候,她如释重负。仿佛是被关了十一年的囚徒,终於自由离开。
删掉所有的信息,所有的通讯方式,搬离所有他认识的地址,联系了旧日的好友。
好友们纷纷给她出着主意,如何惩戒这种劈腿的渣男,她笑而不语。
怨恨吗?痛苦吗?
其实也幷不是,她内心一片苍茫,有许多画面似乎在脑海中闪过。似乎有个人,在遥远的未来等着她,蓝袍白衫,走在前方。
她和好友走在广场上,看见秦子忱在她面前嚎啕大哭。
他朝她伸出手,眼里全是痛楚。
「苏清漪……你别走……」他似乎是悔恨,似乎是难过。
「我没有出轨……我和陈晗语没有任何关系……都是她骗你的。」
他拼命解释,然而她的内心却已经慢慢没有了波澜。
离开他是不是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