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淡彩 十九瑶 3388 字 16天前

第一章

Day 01 17:08

颂然是一个幼儿绘本插画师。

他初出茅庐就到S市打拼,跌打滚爬好些年,总算签了几家出版社的长约。因为勤奋、礼貌、交稿及时,编辑部的姑姑姐姐老阿姨们都挺喜欢他,拿他当儿子看,经常念叨着要给积极向上的好少年然然同学介绍女朋友,他总笑笑说不用,随缘吧。

开玩笑,他可是个Gay啊,不能坑害无辜的姑娘家。

颂然的性取向是天生的,无望逆转。这二十多年他虽然没时间谈恋爱,也没真正喜欢过谁,可春梦里压在他身上挥汗耕耘的模糊身影没胸没屁股的,绝对不是女人,这点他确信无疑。

颂然单身,还没有伴侣。

刚来S市那会儿,他在地铁里见到了一对牵手并肩的同性情侣,这给了他错误的讯号,以为S市的同志圈子就像这对情侣一样普通而公开。於是他拿出勇气去Gay Bar混迹了一夜,却被饱含肉欲的妖冶装束和放荡的发情氛围逼得落荒而逃,从此断绝了通过这种方式寻找伴侣的念头。

直到今天,颂然还是一个人过的。

暮春之后跟着初夏,秋霜之后跟着冬雪,他在密雨和花枝下构图,在暖阳和落叶中涂色,清清静静,每一笔都落得安宁。

偶尔他也会隐隐有所期待,想像未来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颂然很喜欢这种期待感,它让生活变得朝气蓬勃,鼓励他微笑面对所有人,因为也许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命定的那个人会出其不意地露面。

颂然希望自己送给他的第一个表情,是最干净的笑容。

颂然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很漂亮,透出成年人难得的纯真和稚嫩,轻而易举就攻略了编辑部母爱泛滥的阿姨们。

但是,从某一天开始,他变得缺乏自信了。

比如现在,他站在公寓大厅门口,手握门禁卡,对着光可鉴人的落地玻璃一遍遍练习微笑,肢体和唇角都有一点难掩的紧张。

明亮的大厅空无一人,又像随时会有人走出来。

他用余光留意着,催促自己尽快调整笑容。几秒后,他俐落地刷了卡,头顶随之响起「叮咚」的提示音。

他推开玻璃门,穿过大厅,朝住宅电梯走去。

第一步,没有人出现。

第二步,没有人出现。

第三步,第四步……每走一步,心情都更加忐忑。

等走完十五步,颂然站在两座电梯前,看到它们的运行指示灯是暗的,数字停留在01层——这代表他不可能遇见任何从高层下来的人。

颂然失望地叹了口气。

今天,遇见那个男人的概率再一次无限趋近於零。

颂然拍下开门按钮,走进电梯,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进来时的玻璃门,默默做着最后的祈祷。

离电梯关门还有五秒。

他还有五秒。

如果有人出现的话,哪怕只露出一缕碎发、一片衣角,只要他看到,就会毫不犹豫地拍下开门键。

可是没有。

命运依然忘了眷顾他。

电梯门像之前的每一天那样按部就班地合拢,鋥亮的四面钢墙纹丝合缝,头顶是两排内嵌磨砂照明灯,随着楼层数字不断跳跃,电梯内的气氛变得逼仄压抑。颂然背靠墙面,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没关系。

他告诉自己。

今天遇不到又怎样呢?他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只要生活在这里,耐心等待,将来的某一天,他总有机会再次遇见那个男人。

颂然是个相当乐观的人,作为一名儿童插画师,他的生活充满了纯真有趣的童话,时间久了,他也保持着一种大男孩的心态。孩子们相信圣诞老人和月兔桂树,而他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算徒劳无获的等待已经持续了四十多天,他依然相信:缘分是存在的。

什么是缘分呢?

缘分大概就是,正好在某个枯燥的下午,从不拖欠房租的颂然接到了房东大爷的电话,说自家买卖出了点问题,房子得收回去挂牌出售了,不能再续租给他,麻烦他趁早找个地方落脚。

又正好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颂然刚交完稿子,心情轻松,难得有了撒娇的冲动,就支着下巴、嘟着嘴,在编辑部小声抱怨了一句。

又正好在他开口的同时,旁边搜索打折裙子的季阿姨读到了淘宝页面最后一行,按下了翻页。萤幕落入空白,给了耳朵一秒钟的空闲,恰好捕捉到了那句抱怨。

也正好是在一小时前,季阿姨的拎包里多了一把新钥匙。

这把钥匙,能打开碧水湾居五栋8012A的大门。

季阿姨有一个几十年的老闺蜜,姓刘。大半年以前,这位老闺蜜和丈夫在碧水湾居购置了一套新居,刚打理完装修和家俱,住了还没几天,远在澳大利亚的女儿打来一通急电,说是早产生了个外孙女。夫妇俩匆匆买了机票飞往墨尔本,走得急,没时间给家里的布偶猫找寄养,又得半年后才回来,於是委托季阿姨给找个干净又爱猫的年轻人租出去,就当雇人为他俩照看猫咪。

重点是,租金只收两千一月。

这对刘姓老夫妇是F大的退休教授,教了三十年书,对校园感情深厚,特意把房子买在了地铁10号线步行范围内。再加上临近使馆区,治安优良,环境高档,碧水湾居的正常租金大概是每月八千,超出颂然的承受能力四倍。

对,整整四倍。

在金钱横流的S市,以颂然那份微薄的收入,就只租得起八十年代建造的、被煤饼炉熏黑了的三十平米老房子。

颂然之前租的一居室是上世纪产物,漏水漏风,采光极差。当年规划的时候没怎么走心,转角两户的大门紧挨着,防盗门经常卡成难进难出的僵持局面。隔壁吵架一摔门,「哐哐」直往颂然家门板上撞。

颂然创作的时候全神贯注,很容易受惊,门一撞,手一抖,辛辛苦苦画的作品就给毁了。偶尔运气好,修修补补还能救回来,大部分时候只能重画。

楼上的熊孩子也不安分,好几次颂然刚打完底色,熊孩子蹦哒两脚,天花板上白漆松脱,混着灰尘扑簌簌往下落,覆盖在浅淡未干的新鲜水彩上,吹也吹不掉。他看着建筑工地般的画布,想来想去,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好揉揉头发,郁闷地坐在床板上发呆。

说实话,颂然挺想告别贫民窟的,但是,当天上真的掉下来一套两百平米、黄金地段、月租两千的好住处,他发现自己占不动这个便宜。

季阿姨古道热肠,五点刚过就抓起拎包,赶牛一样押着颂然去看房。

颂然背着画具,穿着一件随手涂鸦的萌猫套头衫站在社区门口,观望一辆辆顶着罕见车标的私家车经过身旁,然后惊奇地发现,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是走着进来的。

这地方明显不适合凡人居住啊——他总不能把0排量的旧单车和这些动辄4、5排量的大家伙一起停在地下车库吧?

而且,周围也没有菜市场。

从地铁站过来的一路上,颂然看到了法国医生开的宠物诊所,门口挂着红纸提灯的居酒屋,堪比五星级酒店的话剧院,专门出售有机食品的进口超市……碧水湾居附近的建筑达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生生把闹市小菜场驱逐到了四五个街区之外,真不知道富人都吃些什么。

同样支出两千块,比起增加一百平米多余的空间,颂然更希望换来适合自己的生活环境,最好是热闹的市井社区,出门就能看到穿背心的老头儿拎着菜篮子溜泰迪的那种。

颂然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态度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