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幸福的回归
在我离开玛蒂小姐之前,我把克兰福德所有的事情都替她安顿好了。甚至连贾米森夫人首肯了玛蒂小姐卖茶叶的事情,但她还是花了好几天时间去考虑一个问题:如果玛蒂小姐卖起茶叶,那她在克兰福德是不是还有地位。最终她做了一个决定,我想可能是有点想要侮辱格伦迈尔夫人的意思。她说:依照严格的等级制度,已婚妇女的社会地位取决於其丈夫的地位,未婚女子的地位则取决於其父亲的地位。因此根据克兰福德的风俗,人们可以上门拜访玛蒂小姐。不过至於格伦迈尔夫人,无论是否合适,大家也还是想要去拜访她一下。
不过,令我们既吃惊又不安的是,听说霍金斯先生和太太下周二就要回来了。霍金斯太太!噢,她真的是有冒险精神,放弃她的贵族名份,屈尊成为霍金斯太太!她本可以将格伦迈尔夫人的称呼维持终老的。贾米森夫人倒是很开心。她说这不过是证明了自己没有看错,从第一次见面她就认为那个人没什么品位。不过在周日的教堂里,「那个人」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我们觉得没有必要拉下帽子上的面纱,挡住霍金斯夫妇的那一侧,不过贾米森夫人的确这样做了,因此她没有发现霍金斯大夫是多么红光满面,霍金斯太太看起来也是那么幸福满溢。那天下午,霍金斯夫妇和杰姆夫妇都是婚后第一次在公众面前亮相,但我真的不确定到底哪一对儿看起来更加幸福。霍金斯夫妇宴请那天,贾米森夫人把窗户紧闭,像是面对一场葬礼,彷佛这样才能给她一些自我安慰,让内心可以稍平静一些。不过《圣詹姆士纪事报》上刊登了两人的结婚启事,这让贾米森夫人气愤不已,差点不肯续订这份报纸,大家劝了好久才肯作罢。
图片22 红光满面的微笑和幸福满溢的红晕
玛蒂小姐变卖家具的事情很顺利。她保住了客厅和卧室的家具,客厅还是她自己在用,直到玛莎找到下一个房客为止;她将客厅和卧室都堆满了东西,据拍卖商说,那些都是在拍卖时一位不知名的朋友替她买下来的。我猜极有可能是菲茨-亚当太太,不过她一定有内线,告诉她哪些东西是玛蒂小姐之前最珍爱的。除了一间小卧室以外,现在其他的房间看起来相当空了,那间小卧室里的家具是我父亲让我买下来的,万一玛蒂小姐身体不适,我需要照顾她时可能会用到。
我花光了我全部的那点儿积蓄,买了各种各样的巧克力和糖果,吸引孩子们来玩,玛蒂小姐最喜欢和他们亲近。茶叶放在透亮的绿色小罐里,糖果巧克力放在大玻璃杯中。店铺开张前的那个晚上,我和玛蒂小姐看着周围精心布置的一切,心里说不出的骄傲。玛莎将木地板冲刷得干干净净,还铺了一块精美的油布作为装饰,客户来到柜台前时可以在这里站脚。墙壁被粉刷一新,灰泥的味道充满了整个店面,很好闻。新门的门楣下藏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玛蒂尔达·詹金斯,茶叶经营许可」,还有两箱茶叶放在那里,箱子周身刻着神秘的文字,那些绿色小罐里的茶叶就是从这里取的。
有一件事我早该提出来。镇上那位约翰逊先生早已经在经营茶叶生意,这是他所有大买卖中的一部分,於是玛蒂小姐对於她又开了一家茶叶店铺一直心内不安。她曾背着我去见约翰逊先生,告诉他她要做的生意,并询问是否有可能会有损他的买卖,彷佛经过约翰逊先生的许可,她才能在心里接受她的新店铺。我的父亲说她这种行为简直太荒唐,他说:「如果商人都要不断地询问其他人的意见,并因此而直接导致消除竞争,那他们还怎么做生意?」或许,这在德伦布尔是行不通的,但在克兰福德却获得了皆大欢喜的效果。约翰逊先生不仅善意地打消了玛蒂小姐对於影响他生意的顾虑和不安,据我所知,他还不断地向客户推荐玛蒂小姐,说他的茶叶不过是寻常的品类,而玛蒂小姐这里会有更多的选择。富有的商人和农家主妇偏爱昂贵的上好茶叶,通常只买中国珠茶和锡兰上等红茶,那些一般上流人家爱买的工夫茶和小种红茶他们根本看不上。
回过来说玛蒂小姐吧。她永远是那么慷慨无私,从不带有色眼镜看人,并且她的这些品质总是能够唤起他人心中的善良,看到这样我真是为她高兴。她似乎从来不会想到旁人会算计她,因为她从来不肯去算计别人。有一次我听到她打断送煤人的信誓旦旦,轻声地说,「我相信你送来的份量足够,不然你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即使那次的煤真的有缺斤短两,我相信他们以后也不会了。由於她对於人性的极度信任,人们如果欺骗她,就会觉得像是欺骗了一个孩子那样感到羞耻。不过我的父亲说:「这种单纯的事情只会发生在克兰福德,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过於善良都会受伤。」这让我对於这个世界的印象大打折扣,因为我的父亲对每一个与他打交道的人都有所防备,但尽管他小心提防,就在去年他还是被骗去了1000多英镑。
我在玛蒂小姐这里又待了不少日子,帮她安排新的生活,同时整理打包家里的藏书,它们都已经被现任教区长买下了。教区长给玛蒂小姐写了一封十分谦恭的信,信中说,「詹金斯先生生前的藏书是如此丰盛精良,他不惜一切代价地珍藏着它们,如果能够拥有这些藏书我将多么荣幸,我会像主人一样去爱惜。」玛蒂小姐接受了这个请求,当得知那些藏书会回到教区长宅邸,再一次被安置在那些熟悉的墙壁上,她顿感悲喜交集。教区长说,他担心没有足够的空间放置那些书,所以或许玛蒂小姐能够留一些在自己的书架上。不过玛蒂小姐认为,拥有一本《圣经》和一本《约翰逊大辞典》对於她来说已经足够。她恐怕没有太多时间去阅读。不过,教区长的好意难却,我还是选了一些书留下来。
教区长买藏书付的那些钱和我们卖家具赚的钱一部分用作了茶叶生意的投资,一部分留作备用资金——比如为养老或医疗所用。当然,这些钱数额根本不大,我不过是找借口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理论上讲,我这样想是不对的,更不应该这么做),我们知道玛蒂小姐如果意识到我为她攒了钱,她心里又该纠结了,因为银行倒闭带来的欠债还没有还清。此外,她也不知道,她的朋友们是如何帮她支付房租的。我本想告诉她的,但是对这件善事秘而不宣所带来的刺激感,让这些女士朋友们不愿就此舍弃;最初,玛莎对於她如何能够住在这样一套房子里一直闪烁其词,后来玛蒂小姐渐渐习惯了这种安排,也就不再多问。
这个时候,离开玛蒂小姐我已经很放心了。她的茶叶生意刚开张两天,就超越了我最乐观的预期,彷佛连周围的乡村也都瞬间遇到了茶荒。关於玛蒂小姐做生意,我只期待一个改变,就是她不要再那样苦口婆心地劝说人们不要买绿茶了——她说绿茶会使人慢性中毒,有损於神经,带来各种危害。尽管她不断地警告,人们还是坚持会买绿茶,这令她很沮丧,我担心她会因为这个放弃售卖绿茶,那样她将会失去一半的客户。於是我绞尽脑汁为她找饮用绿茶的好处。不过最后这个问题终於解决了。我给她举了个很容易接受的例子,比如说爱斯基摩人可以食用鲸油和牛脂蜡,这些我们吃不下的东西他们却可以消化。於是玛蒂小姐开始接受「人的体质不同」这个事实,相信绿茶对於有些人有害,但却会对另一些人有益的道理。此后,她便只是在看到年幼无知的顾客前来购买时,会偶尔规劝一下,说绿茶可能并不适合所有人,而看到老年人依旧偏爱绿茶的时候,她也就只有叹息了。
此后,我至少每个季度会从德伦布尔过来一趟,帮助玛蒂小姐算账,并处理一些重要的商务信件之类的事情。对了,说到信件,我不由得想起写给阿加·詹金斯的那封信,这真是让我羞愧不已。不过我十分庆幸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只希望这封信在路上被丢掉就好了。因为一直没有收到回覆,也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大约在玛蒂小姐的茶叶店铺经营一年之后,一天,我突然收到玛莎写来的一封天书一般的信,她请我尽快赶去克兰福德。我很担心玛蒂小姐是不是生病了,於是当天下午便动身启程,以至於玛莎开门的时候简直大吃一惊。和往常一样,我们躲进厨房去开我们的秘密会议。玛莎告诉我她马上要生宝宝了——应该就在大约一两周之内;她想玛蒂小姐还没有发觉这件事情,她希望由我来告诉玛蒂小姐这个消息。「真的,小姐,」玛莎说着,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担心她会不高兴。如果我休息在床,谁来照顾她呢?」
我安慰玛莎说,我可以留在这里,直到她的身体方便。我只是觉得,如果她事先告诉我事情的缘由就好了,我还可以带些备用衣物过来。不过玛莎现在哭得像个泪人儿了,精神十分脆弱,和平时大不一样,所以我只好少说些话,尽力去安慰她,不让她多想。
之后,我悄悄地走出家门,像一个顾客一样突然出现在玛蒂小姐的店铺里,想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同时我也可以看看进入了新生活的她过得怎么样。此时正值五月,天气正暖,店铺的门半掩着,玛蒂小姐正坐在柜台后,编织一条复杂而精致的袜带;当然只是对我来说比较复杂,对她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她轻声地哼着歌,手中的针灵活地飞舞着。我是说她在唱歌,但是那声音低柔,几乎没有什么曲调,我敢保证专业的音乐人是不会认为她在唱歌的。不过我也不是根据她的曲调判断她在唱歌的,我只是听到了歌词,她哼的是那第一百篇赞美诗。她的声音安静而连续,看起来很知足,在温暖的五月清晨里,化作一幅美好的画卷。我站在店铺门外的街道上,心情大好。定了定神,我走了进去。起初她并没有意识到来者是谁,站起来打算像往常一样迎客。然而就在下一秒,她看清楚是我,开心地连手中的针线活儿都丢掉了,旁边一直盯着她的小猫立刻扑到线团上来。我们聊了几句相互的近况,我发现,的确如玛莎所说,她完全不知道家里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因此我决定先不透露,顺其自然,待我将小宝宝抱到她的面前时,再为玛莎求得谅解——不是因为玛莎多了一份母亲的责任而不能全心全意地服侍玛蒂小姐而道歉,而是为了她不该因此而担心玛蒂小姐的态度。
我这么做果然是对的。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有良好的遗传基因,父亲判断事情就很少出错。在我回到克兰福德大约一周后,一天早上,我抱着裹着法兰绒毯子的小宝宝出现在玛蒂小姐面前时,她简直惊呆了。她要我去梳妆台帮她拿眼镜来细细端详。看着这个完美的小家伙,她眼中满满的都是温柔。那一整天,她都沉浸在惊喜中,连走路都踮着脚尖,不敢发出声响。不过当她悄悄地出现在玛莎的床边时,两人都开心得泪水满溢。她不停地向杰姆道贺,甚至不能从喜悦中缓过劲来。直到店铺的钟声响起才住口,这也让不知所适的杰姆松了口气。杰姆是个老实的小伙子,害羞又掩不住骄傲,我和他握手向他道喜时,他硬是把我的手握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