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患难见真情
玛蒂小姐很清楚目前的处境,也很快适应了节衣缩食的生活,这对於我和其他许多人都是一个很好的榜样。趁着她下楼去把这事告诉玛莎时,我带着给那位阿加·詹金斯写的信偷偷出了门,去找那位魔术师的太太要他的确切地址。关於这件事,我请魔术师的太太一定帮我保密;不过的确,过去的军队生活经历使得她变得沉静、保守,她总是尽可能地少说话,除非有特大喜事发生。此外,目前魔术师的身体已经恢复得不错,他们预备几天之后就出发去别处做魔术表演,一家三口都将离开克兰福德,这让我对於保密的事情更加放心了。事实上,我去拜访的时候,布鲁诺尼先生正在准备魔术表演的海报,那张海报以黑色和红色为主色调,看起来已经接近完工,只剩即将演出的小镇名称还没有放上去。他和妻子在非常认真地讨论红色字母放在哪里效果最好(可能要做成红色标题那样醒目),我都不忍插嘴转移话题。因此在抛出我的问题之前,我还加入了他们的讨论,也帮忙出些主意。不过魔术师随后对我的建议提出质疑,并有条有理地做出解释,充满了智慧与诚意,让我也开始怀疑我自己的想法。
最终,我拿到了要找的地址。我是根据他们的发音把地址拼出来的,不过看起来十分怪异。回家的路上,我就把信寄了出去,我站在邮筒旁,盯着那只有一条狭缝的木箱楞了好一会儿,就这么一块木板,将我和信分离两地,刚才还在我的手里,过些日子就会到达另一个地方。投出去的信就像是逝去的岁月,再也无法召回。它将颠簸在海上,或许会被溅上浪花,被带到棕榈树丛,沾染上热带草木的芳香;那么轻薄的一张纸,一小时之前,还是那么熟悉和寻常,而之后的几天里,它将踏上遥远的旅程,去到陌生而荒凉的恒河边上。不过我不能在邮筒这里耽误太多的时间,我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免得玛蒂小姐找不到我。回到家,给我开门的是玛莎,她的眼睛都哭肿了。一见到我,玛莎又忍不住泪眼婆娑。她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进屋里,砰的一声关上门,悄悄问我,玛蒂小姐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不会离开她的!不会。我已经这样告诉她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居然要辞掉我。如果我是她,我才没脸这样做。菲茨-亚当太太家的罗西在她家做了七年半,最后因为工钱还是离开了。我或许没她做得好,但我才不是为了钱在这里做事的;就算玛蒂小姐不知道她找了一个好仆人,至少我还知道我找到了一位多么好的女主人……」她又开始抆眼泪。
「但是,玛莎——」我插嘴道。
「别和我说‘但是’。」她开始抵触我的态度。
「你听我解释——」
「我什么解释都不听,」她说着,虽然还在哽咽,但声音变得十分坚定。「谁的解释都是有理的。那么现在,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很好的理由;不管有没有道理,我都要说,我会坚持我的态度的。我自己在储蓄银行有存款,我有许多衣服,不缺钱。我不会离开玛蒂小姐的,不会!哪怕她每时每刻都在赶我,我也不走。」
她双手抱臂在胸前,一副不会屈服的样子。而且,的确,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劝她好。在我来看,玛蒂小姐年龄大了,身子骨越来越虚弱,她的确是需要这样一个善良又忠诚的女仆在身边服侍。
「那么——」终於我开口道。
「谢谢你以‘那么’开头,如果你还是要说‘但是’之类的话,我是绝对不听的。现在你继续说下去吧。」
「我知道如果你走了,对於玛蒂小姐来说是一大损失,玛莎——」
「我也是这样告诉她的,我走了她一定会后悔的。」玛莎得意地插嘴道。
「不过虽然她还有些资金可以维持生活,但那些太少了,她自己现在都省吃俭用的,她怎么还能养活你呢?玛莎,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就像是玛蒂小姐的朋友,但是你知道,这种事情她对朋友是难以启齿的。」
玛蒂小姐刚才跟她的谈话显然避过了这一问题,玛莎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嚎啕大哭起来(我们刚才是站在厨房里的)。
终於,她把抆眼泪的围裙放下,恳切地看着我问道:「这就是玛蒂小姐今天没有再订布丁的原因了吧?她告诉我说已经吃腻了甜食,你们俩只想吃些羊排。不过交给我吧,你不要讲出去,我来给她做布丁,我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钱由我来付,你只要负责让她吃下去就好。很多时候,对於难过的人来说,一顿丰盛的饭菜是很大的安慰呢。」
我很高兴玛莎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准备布丁,这样就避开了她是不是要离开玛蒂小姐这个缠人的问题。她系上一条干净的围裙,准备去买黄油、鸡蛋和其它一些需要的东西。她不准备动厨房里现有的那些材料,而是从私藏的一个旧茶壶里拿出自己攒的钱来。
玛蒂小姐一直默默坐着,满面愁容,不过她会不时勉强地对我微笑一下。我们商定,由我给我父亲写封信,请他过来一起商量对策。信寄出后,我们开始讨论将来的计划。玛蒂小姐的想法是,只住一个单间,留下一些必需的家具,其余都卖掉,那样在付过房租之后,还能靠余下的一点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我比她更有野心,不会满足於此。我认为,像她这样年过半百,在五十年前就受过常规教育的一位女士,应该会有一些方法养活自己,而又不至於大大降低自己的身份。不过,先把能想到的方法都放一边,我需要弄清楚的是玛蒂小姐究竟能做些什么。
当然,第一个想到的是做教师。玛蒂小姐打心眼儿里喜欢孩子,如果她能教些什么,就能够天天和活泼可爱的孩子们在一起,她一定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仔细回顾了一下她以往所做的事情。我记得她有一次说会用钢琴弹《啊!妈妈,请听我说》这首曲子,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她的音乐知识早在多年前就被淡忘了。她以前也很会做穆斯林刺绣的花样,把一张银白色的纸压在窗花上印出压痕,然后把窗花那环形或扇形的轮廓一笔一划地描出来。不过这是她能做的和绘画最接近的事情了,我想很难再有进展。另外还有标准英国教育的分支——手工刺绣和地理知识——克兰福德镇上的商人都爱把他们的女儿送去女校读这些学科,学习专业的技能。不过玛蒂小姐的眼神已经大不如从前,我怀疑她还能否数清精纺毛料上的针眼;另外,目前克兰福德镇流行在羊毛品上绣上阿德莱德王后的脸,要求能完美地进行深浅配色,恐怕她要做到也很困难了。至於使用地球仪,我自己根本就是个地理盲,也无从对玛蒂小姐做评判,不过我记得她说过,那些赤道和回归线等各种神秘的圈圈,在她脑中都是一些虚幻的符号,就像她看黄道十二宫都是些妖术的残余一样。
在工艺方面,她最自豪也最擅长的是做火折子——不过她更喜欢称其为「纸捻子」。她可以将彩纸切得像漂亮的羽毛,或者用缝制精致的袜带作为材料。玛蒂小姐曾经送过我一副精致的袜带,我曾说,真的忍不住想抛一条到大街上,让人人都羡慕一下。不过这个小玩笑一点都不好玩,我说过就后悔了,因为玛蒂小姐为此很紧张,担心哪天我真的会那么做。像这样一个制作精良的袜带、一束漂亮的「纸捻子」或是一套将丝线以看不懂的方式缠绕起来的卡片作为礼物,都是玛蒂小姐十分珍惜的。不过谁会花钱去让孩子学这些东西呢?而玛蒂小姐又十分看重这些精心制作的礼物,通常会送给她最爱的朋友,那么她肯把这些技巧和本领拿去换金钱吗?
我又继续想,朗读?写作?算术?每天早上她做晨读的时候,如果遇到长句子,她总是会咳嗽,我想如果要她读一篇家谱的文章,一定会咳个没完了。她倒是能写一手得体的好文章——不过她的拼写实在不敢恭维。她似乎认为用的字越生僻,花费的工夫越多,她对收信人的态度就越是恭敬。她给我的信中拼写完全正确,但同样的意思,在给我父亲的信中就变得难以理解了。
算了,玛蒂小姐似乎没什么本领适合教给克兰福德镇上的孩子们。不过如果孩子很有悟性,善於模仿,那么她的耐心、谦逊、和善与知足倒是值得传授给大家。我就这样思前想后,直到玛莎来传晚饭。她的脸都哭肿了。
玛蒂小姐平时有一些特殊的习惯,在玛莎看来,那些都是一个58岁的老太太在这个年龄都会有的怪癖,或许过不久她就会觉察到自己太孩子气,不再多事,所以玛莎并不介意。不过今天玛莎对每一件事都格外小心。她把面包切得恰到好处,让玛蒂小姐无可挑剔,这一招还是跟母亲学来的。她把窗帘放了下来,遮住邻居那堵冰冷坚实的墙,只留下一条缝,正好能够看到春天阳光下的杨树生出的嫩叶。玛莎对玛蒂小姐说话的口气十分和善,像是一个平日里说话粗声粗气的仆人对孩子保留的那份温柔,我还没听过她这样和一个大人说话。
我忘记对玛蒂小姐提起布丁的事情,因此心里十分忐忑,不知道她会怎样反应,她这些天来胃口是很不好了。所以趁玛莎将肉端走的时机,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她。玛蒂小姐听到后,感动得泪眼朦胧,既惊讶又高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玛莎将布丁做成了一头卧狮的模样,高举着端进来,脸上十分得意,欢快地把布丁摆到玛蒂小姐面前,说:「看这里!」玛蒂小姐想开口道谢,却依旧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紧紧握住玛莎的手,用力地摇着。这让玛莎控制不住又哭了起来,我也差点儿没能忍住眼泪。玛莎转身冲出了房间,玛蒂小姐也清了好几下嗓子,终於开口说:「亲爱的,我想用一个玻璃罩把这布丁给罩起来。」我想像着把那头「卧狮」高高地供在壁炉台上,睁着它那双葡萄干做的黑眼睛时,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让玛蒂小姐摸不着头脑。
「亲爱的,我还见过更怪异的东西被罩在玻璃罩里面呢。」她说。
其实我也常见的,於是我收敛住笑(其实差不多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们都开始专心享用起布丁来,玛莎做的实在是美味——只不过因为我们心里太多感动,每咽一口都费很大力气。
那天下午,我们想了许多,也聊了许多。时间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用茶点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何不让玛蒂小姐去卖茶叶呢?去做那家东印度茶叶公司的代理。我觉得这个想法应该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了,倒是能带来许多好处——只要玛蒂小姐不觉得做生意有失身份。茶叶既不油腻又不黏——玛蒂小姐最不能忍受的这两点都不存在。我们也不需要商店橱窗,只要有一张小小的营业执照,证明她已得到授权可以销售茶叶。执照肯定是必要的,不过我想可以把它放在不显眼的地方。茶叶也不是什么重东西,玛蒂小姐虽然身子骨并不硬朗,但也是可以应付得了的。唯一麻烦的就是买卖本身了。
我一边暗自思考,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玛蒂小姐同样心不在焉提出的问题——这时,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门彷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打开又关上,外面有人低语。过了一会儿,玛莎拽着一个男人走进来。那个年轻人长得高高大大,却羞红着脸,不停地捋着头发以掩饰他的羞涩。
「玛蒂小姐,这是杰姆·赫恩。」玛莎上气不接下气地介绍着,我猜想刚才她一定花了很大力气说服那个犹豫的男人走进玛蒂尔达·詹金斯小姐的客厅。
「请听我说,玛蒂小姐,他马上就要和我结婚了。有件事情想请求您,玛蒂小姐,我们想找一个房客——只要一个安静的房客,就能帮我们应付一下开销了。房子只要住得舒服就行了。噢!亲爱的玛蒂小姐,我这样鼓起勇气请求您,您不会拒绝的,对吗?杰姆和我一样这么期待——」她对杰姆使眼色,「你个傻瓜,怎么不帮我说话——不过他真的也是这样想,非常希望您能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对吧,杰姆——喔,你看,一叫他在有地位的人面前说话,他就楞在那里。」
图片20 「请听我说,玛蒂小姐,他马上就要和我结婚了。」
「不是那样的,」杰姆开口道,「你这太突然了,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到要结婚的时候。这么快要结婚,太令我意外了。我倒不是不愿意结婚,玛蒂小姐,」他转向玛蒂小姐说,「只是玛莎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而结婚,玛蒂小姐,虽然有人说结婚对男人是束缚,但我保证我绝不会那样想的。」
「求你了,玛蒂小姐,」玛莎说。杰姆说话的时候,她一会儿扯扯他的衣袖,一会儿用胳膊肘轻轻推他,总是想要打断他——「别听他的,他会想明白的;昨天晚上他还求我呢,因为我说近几年不考虑结婚的事情,他就一遍一遍地求我。现在他只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脑袋,不过杰姆,你知道的,你和我一样,一直都期待能有一个房客来和我们同住。」说着,她又推了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