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 / 2)

「先不要管这些丝绸了,亲爱的。先生,我还是不太明白。」她转向正在安慰那个农民顾客的店铺伙计,问道。

「那张支票会不会是假的?」

「噢,不会的,女士。这的的确确是一张真票,不过你知道的,女士,这是一家合资控股的银行,这里有报告说他们家要破产了。约翰逊先生只是负责任地办事,女士,我相信这位多布森先生也可以理解。」

不过,面对店铺伙计的鞠躬致歉,多布森先生怎么也无法微笑着回应。他茫然地把支票握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望着那精心挑选的披肩,十分沮丧。

「这对於一个穷人来说是多么难过,」他说道,「每一分钱都是辛辛苦苦用汗水赚来的啊。不过,没有用了。伙计,你还是把披肩收回去吧,莉琪只能再继续披她的斗篷了。那些无花果是带给小孩子的——我已经向他们保证过了——我还是会买下;不过那些烟草和其他的东西——」

「这位先生,我给你5英镑金币,你把你那张支票给我吧,」玛蒂小姐说,「我想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是银行的股东之一,如果有什么问题,我想他们一定会通知我的。」

店铺伙计隔着桌子和玛蒂小姐小声嘀咕了些什么。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或许是这样吧,不过我对商业完全不懂;我只知道如果银行要破产了,如果无辜的人们因为持有我们的钞票而受到损失——我无法原谅自己。」她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话,后面还有四位听众呢;於是她转向那位农民,「如果你愿意,我想用金币来兑换你的支票,这样你就可以给你的妻子买那件披肩了。我的丝袍可以晚几天再买,」她对我说,「我相信事情很快就会弄清楚的。」

「但是,如果弄清真相之后,的确是有问题了呢?」我说。

「呵,那么我也得保持起码的诚信,作为一个股东,应该把这位无辜者的钱还给他,我对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不过你知道,我只是对这些事情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表达得那样好罢了。所以多布森先生,如果你愿意,并且还想要用这些钱买东西的话,你必须把你的支票给我。」

那位农民感激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笨手笨脚地摸索着那张支票,犹疑了一两分钟。

图片19 「多布森先生,如果你愿意,你必须把你的支票给我。」

「我可不愿意让另外的人代我遭受损失,如果银行真的要破产的话;你知道,5英镑对於一个有家的男人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并且,如你所说,或许过不了几天这支票又和金币一样值钱了呢。」

「没指望了,我的朋友。」店铺的伙计说。

「那我更要把它换下来了,」玛蒂小姐平静地说。她将自己的钱硬是推给了那个男人,那男人犹犹豫豫地拿出支票做了交换。「谢谢你。我等过两天再来买丝绸吧,或许到那时你们就愿意接收了呢。亲爱的,要不要一起上楼去?」

我们依旧仔细地看了整个时装展览,充满了兴奋与好奇,彷佛布料已经买好,就等剪裁了。玛蒂小姐还兴致勃勃地研究着袖子的缝制方法和裙子的样式,从她脸上,我看不出丝毫受到刚才楼下那段插曲的影响。她还跟我说了一两次,真是庆幸我们来对了时机,在别人都还没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尽情从容地欣赏这些帽子和披肩,不受打扰。不过我不确定我们的观赏真的未受打扰,我总是彷佛看到有人影在各种斗篷和披风之间闪躲,我趁其不备迅速地转到那人面前,结果发现竟与珀尔小姐撞了个满怀。她也还穿着早上的衣服(最明显的一个特点是,她早上不戴假牙,只是拿一个纱巾蒙面),她也是抱着和我们一样的目的来的。不过她借口头疼得厉害,不方便多讲话,就很快离开了。

我们下楼来穿过店铺的时候,约翰逊先生正彬彬有礼地等待着我们。他听说了金币换支票的事情,他虽是一片好意,想要安慰一下玛蒂小姐,但同时也用了一点小心思,想借此机会告诉玛蒂小姐事情的真相。我希望他听说的消息都是夸大的流言,因为他告诉玛蒂小姐说,她在银行的份额一分钱也没有了,银行现在连一先令也无法支付给她。我庆幸玛蒂小姐对此仍持有怀疑,但我不确定她的冷静态度是真是假,因为在克兰福德,对於玛蒂小姐这样身份的人来说,情绪上的自我克制不过是一种习惯,她们认为在店铺或者车站这样的公共场合,在比自己地位低的人面前显露出惊讶、沮丧或是任何类似的神情都是有失体面的。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惭愧地说,我是很不乐意玛蒂小姐那样随意就把金币换了已经废掉的支票。我已经决意让她做一件新丝袍了,她期盼了那么久。通常情况下,她并不是一个倔强的人,任何人的观点都可能改变她的想法;但这件事情上,我觉得没人能说服她,这让我有些不太痛快。

不知怎的,12点一过,我们都觉得这场时装展览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我们也都有些疲乏(事实上,应该是精神上有些低落),不想再多逛了。不过我们也没再提那张支票的事情。直到我实在忍不住了,鬼使神差地,我问玛蒂小姐,她是不是觉得有责任把所有她看到的城乡银行里的支票都用金币换过来。我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抬起头,一脸难过地看着我,看来我在她本来就痛苦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接下来的一两分钟,她都沉默不语。终於,她开口了——我亲爱的玛蒂小姐——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亲爱的,我一直不是做事很决断的那种人,当面对事情的时候,让我去做一个决定总是非常的困难。但是我十分感恩——我十分感恩我今天早上能够对那位可怜人尽了我的责任。这件事也给了我很大压力,我不停地在想,如果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我该怎么做?我想还是不要庸人自扰了,我宁愿等一等,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知道的,我不像黛博拉。如果黛博拉还在,她一定会处理得很周全,不会让事情如此糟糕。」

我们俩这晚都没有什么胃口,尽管我们已经尽力去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强打精神。当我们回到休息室,玛蒂小姐打开她的书桌抽屉,开始查她的账目本。我十分后悔早上对她说过的话,我无法再自作聪明,彷佛能够帮到她什么;这个时候我想还是让她自己一个人呆着。她眉头紧锁,双眼紧盯着笔尖,在账目本上写写划划。我在火炉边烤火,心情有些沉重。晚些时候,她合起账本,锁上抽屉,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我身边。我轻轻地把手放在她手上,她紧紧握住却默不作声。终於,她故作镇定地开口了,「如果银行真的破产了,我将每年损失掉149英镑13先令4便士,应该会一年只剩下13英镑的收入了。」我紧紧攥住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天色已晚,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是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我知道她还有话要说。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我希望这么想没有错——我没有恶意——但是,噢!我是多么高兴黛博拉离开得早,没有赶上这摊事。她是那样高贵,那样骄傲,她怎么能忍受这种清苦的生活。」

关於姐姐,玛蒂小姐只说了这些,她实在是善良,是她姐姐坚持要把她们的财产投到这家倒霉的银行,才导致如此下场,而如今她却依然为姐姐考虑。这天夜里我们点蜡烛比平日要晚,我们在一起坐着,难过而一言不发,烛光映着我们,觉得总该说点儿什么才好。

不过茶点过后,我们开始做活儿,一边聊起关於格伦迈尔夫人的订婚那些没完没了的闲话,强作欢笑(不过很快我们的心情就真的好起来了)。玛蒂小姐认为,那真的算是一件喜庆的事情了。

「我并不否认,家里有个男人是会很麻烦的(倒不是我自身的经历给我这样的感觉,我父亲还是很爱干净的一个人,他总是像女人一样,把鞋子抆得干干净净才肯进屋)。不过另一方面,在有困难的时候,男人总是会有办法,家里有个人可依靠也是很好的。现在,格伦迈尔夫人可以找到容身之地了,也会加入这些亲切善良的人们中间,比如热心的珀尔小姐和福里斯特夫人,她再也不需要一个人处处折腾了。霍金斯大夫也是仪表堂堂,虽然在礼节方面有些欠缺,但还算无伤大雅。我也见过其他不太懂得礼数的人,他们人都很好,真诚而善良。」

玛蒂小姐开始想念霍布鲁克先生了,我不想打扰她。这几天我心里一直盘算着一个计划,只是这次银行的破产事件使我不得不加快着手这个计划。那天晚上,待玛蒂小姐上床休息后,我又悄悄地点起蜡烛,坐在客厅给阿加·詹金斯写信。我想,如果他真的是彼得,这封信一定会对他有所触动;如果他只是个无关的陌生人,这封信不过是一些无聊的叙事罢了。待写完信,教堂的钟声已经敲过了两点。

第二天一早,消息传来,城乡银行停止任何支付,玛蒂小姐破产了。这一消息在官方和非官方方面都已经得到了证实。她极力想要平静地告诉我,但当说起将要面对一周只能依靠5先令生活这个事实,她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不是为我自己而哭的,亲爱的,」她抆抆眼泪说道,「我是傻傻地想到,如果母亲知道我现在的状况,该是多么伤心啊。她总是关心我们胜过关心她自己。不过许多穷人过得比我还要窘迫,我的生活开销并不会很大。谢天谢地,等那个羊脖子的帐,还有玛莎的工资和房租都支付以后,我就没有别的欠账了。可怜的玛莎!我想她要离开我一定会很难过。」

玛蒂小姐眼含热泪向我微笑着,因为她希望我只看到她的微笑,而不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