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2)

第六章

可怜的彼得

可怜的彼得的前途早就被好心的朋友们规划好了。但是同样的,圣人也难免疏漏(拉丁文)。他本该在什鲁斯伯里学校取得好成绩,然后满载荣誉进入剑桥,毕业之后,等待他的是教父彼得·阿利爵士给他安排的生计。可怜的彼得!他的命运却是大异於朋友们的期待和计划。玛蒂小姐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以后,我觉得她一定松了口气。

彼得是母亲的宠儿,当然母亲总是溺爱所有的孩子,不过,她也许对黛博拉的博学有一点点敬畏。黛博拉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当彼得让他失望后,她更是成了他的骄傲。彼得唯一从什鲁斯伯里带回来的荣誉就是,他是最善良的好人,也是学校里的「恶作剧之王」。他的父亲很失望,但还是果断地开始着手纠正他的毛病。他请不起家庭教师,但可以自己教彼得念书。玛蒂小姐告诉我,彼得开始跟父亲念书的那天早晨,书房里堆满了大量的词典。

「我可怜的母亲!」她说,「我还记得她站在大厅,尽量靠近书房的门,仔细聆听父亲说话的语调。根据她的脸色,我就能马上知道书房里进行得怎么样。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切确实挺好。」

「那后来出了什么问题?」我问,「我敢说,一定是拉丁文太枯燥了。」

「不!不是因为拉丁文。父亲很宠爱彼得,因为他一直学得很好。但彼得似乎认为,克兰福德的镇民是可以拿来开开玩笑、逗逗乐子的,但事实上他们不喜欢,没人喜欢。他经常戏弄他们。‘戏弄’不是个得体的词,亲爱的,我希望你不要告诉你父亲我用了这个词,因为我不希望他认为,我在和黛博拉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后,说话还是这么不谨慎。你自己也不要用这种词。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顺口说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我想着彼得,他总爱说这种词。但是很多时候,他都是个风度翩翩的小绅士。他就像布朗上尉那样,总是乐於帮助老人和孩子。当然,他也喜欢开玩笑,逗乐子,他似乎觉得克兰福德镇的老太太们会相信任何事。那时镇上可住着不少年老的女士。我知道,我们现在也算是体面的女士了,但和我还是小女孩那会儿的女士们比起来,还没那么老。彼得的一些玩笑总能让我大笑不已。不,亲爱的,我不打算告诉你,你可能不会觉得那么好笑,尽管它们确实非常好笑。他甚至骗过父亲一次。他假扮成路过镇子的一位女士,想见一见本镇的教区长,‘就是出版过那本杰出的法令布道书的那位’。彼得说他简直吓坏了,因为父亲非但没有疑心,甚至还提出要把他的拿破仑·波拿巴布道文稿抄录一份给她——我的意思是指他——不,应该是她,因为彼得那会儿还是女士的打扮。彼得告诉我,父亲说话的时候,他从来没那么害怕过。他没想到父亲会相信他,当然如果父亲不相信他的话,他可就要糟糕了。事实上,他也未能因得逞而开心,因为父亲催着他把那十二篇波拿巴布道稿抄录出来给那位女士——你知道的,也就是给他自己。他就是那位女士。有一次彼得想去钓鱼,就说了一句:「该死的女人!」——这话太粗俗了,亲爱的,可彼得总是这么不谨慎。我父亲当时那么生气,我几乎都吓疯了。每次父亲夸奖那位女士的优秀品味和鉴赏力时,彼得就非常俏皮地在一边偷偷行女士的屈膝礼,总是让我忍俊不禁。

「詹金斯小姐知道这些恶作剧吗?」我问。

图片9 「该死的女人!」

「哦,不知道!黛博拉会大惊失色的。不,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真希望我总是能知道彼得的打算,但有时候他不肯告诉我。他曾经说,镇上的老太太们总盼着有事发生,好让她们嚼舌根,但我知道她们并不是这样。她们一星期能读到三份《圣詹姆斯纪事报》,和我们现在一样,有一大堆事情可讨论呢。我记得这些老太太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聊个不停。但是,可能学校的男孩们聊得更多吧。后来,终於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玛蒂小姐站起来,走过去打开门,没人在那儿。她摇铃叫玛莎,玛莎进来后,她让她去小镇另一头的农场买一些鸡蛋。

「你走后我会锁上门,玛莎。你不害怕出门吧,是吗?」

「不,女士,一点都不。杰姆·赫恩巴不得能陪我一起去,他会很得意的。」

玛蒂小姐挺直身子,待玛莎一走,她说她希望玛莎能多一点少女的矜持。

「把蜡烛熄了吧,亲爱的。我们可以就着炉火谈话。好了!你看,事情是这样的。那天离黛博拉出门大概有两个星期了。我记得那是一个非常安静的日子,丁香花正盛开着,所以我想那应该是春天吧。我父亲去探望教区的病人了,我还记得看到他戴着假发和宽边帽,拿着手杖出门的样子。我不知道可怜的彼得发了什么疯,他脾气是最好的了,可他似乎总喜欢折磨黛博拉。她对他的玩笑从来无动於衷,还说他无礼,不认真改进自己。这使他很生气。

「於是,他走进姐姐的房间,应该是这样,穿上了她的旧长袍,披上围巾,戴上帽子,就是她在克兰福德镇的日常打扮,大家也都看熟了。然后他用枕头假装成一个小——你确定门锁上了吗,亲爱的?我不想让任何人听见这些话——假装成——假装成一个白色襁褓里的婴儿。后来他告诉我,他就是想做点事情出来,让镇民们聊聊。他从没想过,这事会影响到黛博拉。他在榛树小路上来回走,人们从栅栏外面可以看到他半隐半现的身影。他抱着枕头,就像抱着一个婴儿,还像别人那样对着它自言自语。哦天哪!当我父亲像往常那样,庄严地从街上走来时,看到黑压压的一小群人——我敢说有二十个——都在透过他的花园栅栏往里看。一开始,父亲以为他们只是在看盛开的一种新品杜鹃花,这让他非常自豪。他特意放慢脚步,让他们有更多时间欣赏。他还在想,是否该为这种场景写一篇布道文,也许杜鹃花和田野里的百合花有某种关联呢。我可怜的父亲!走近之后,他很奇怪为什么人们都没看到自己,只是把头凑在一起不停地窥探着。他走到人群中间,邀请他们一起走进花园,好好欣赏他种植的美丽花卉,这时候——哦,亲爱的,我一想起这个就发抖——他向栅栏看过去,看到——我不知道他到底认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但老克莱尔告诉我,他的脸因为愤怒变得非常灰白,他的双眼在紧皱的黑色眉毛下冒着怒火,然后他开口——哦,太可怕了!——命令他们待在原地不要动——谁都不要走,谁都不要挪步。然后他迅如闪电地冲进花园,奔到榛树小路上,抓住可怜的彼得,从他身后把他的衣服——帽子、围巾、长袍,所有的一切——都撕了下来,把枕头扔向栅栏边的人群。他实在是非常非常生气,在众人面前,他举起手仗狠狠打了彼得一顿。

「亲爱的,那天阳光灿烂,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是男孩的恶作剧伤透了我母亲的心,也让我父亲的人生从此有了改变。真的。老克莱尔说,彼得的脸色和父亲一样苍白,他挨打的时候站得像雕像那样一动不动。我父亲打得那么狠!当他停下来喘气时,彼得问:‘你打够了吗,先生?’声音嘶哑,还是静静地站着。我不知道父亲说了什么——或者说不知道他有没有说话。但老克莱尔说,彼得转向那些人站的地方,向他们浅浅鞠了一躬,像绅士一样高贵庄重,然后慢慢地走进了屋子。我当时正在贮藏室帮我母亲做樱草酒。我现在很受不了这种酒,连樱草的香味也受不了,它们让我恶心头晕。那天彼得走进来,像个男人一样高傲——是的,像个男人,而不是男孩。自那时起,它们的味道就让我不舒服了。‘母亲!’他说,‘我进来是想说,上帝永远保佑你。’我看到他说的时候嘴唇颤抖,我猜想他因为心里的某个决定,不敢说更亲热的话。母亲颇为惊慌地看着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问他要做什么。他没有微笑,也没有说话,只是用胳膊抱着她,亲吻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她还没能开口说话之前,他就离开了。我们讨论了一会儿,都无法理解,她吩咐我去找父亲,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我发现他正在来回踱步,看上去极度不开心。

「‘告诉你母亲,我打了彼得,他完全是自作自受。’

「我不敢问其它问题。我告诉母亲后,她坐下来,有那么一阵子看着非常虚弱。我记得,几天后,我看到可怜的樱草花凋谢了,从叶子上掉下来,枯萎直至腐烂。那一年我们家没有做樱草酒——从那以后再也没做过。

「母亲马上就去找父亲了。当时我想到了以斯帖王后和亚哈随鲁国王[1]。因为我母亲非常美丽窍弱,而我父亲看上去则和亚哈随鲁国王一样威严。他们一起出来后,我母亲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还说父亲希望她能上楼去彼得的房间,和他谈一谈这件事——当然她不会告诉彼得这是父亲的意思。但是彼得不在。我们找遍了整幢房子,都没找到彼得!父亲一开始不愿意参与找人,但不久后也帮我们一起找起来。教区长宅邸是一幢很老旧的房子,进出各个房间全是上上下下的台阶。起初,我母亲一边找一边低柔地喊,好像要让可怜的男孩安心:‘彼得!彼得,亲爱的!是我啊。’但不久后,奉我父亲命令去其他地方找人的仆人们回来后,说‘我们发现他不在花园,不在甘草棚,哪儿都不在’时,我母亲的哭喊声变得大而失控了,‘彼得!彼得,我亲爱的!你在哪里?’那个时候她开始意识到,那个长长的亲吻意味着伤感的‘再见’。整个下午过去了,我母亲一刻都没有休息,一遍又一遍地去每一个他可能在的地方寻找,那些地方之前都已经找过二十次了,但她还是亲自反覆地找个不停。我父亲抱着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他的信差进来,告诉他没有任何消息,这时他抬起头,这么坚强而又悲伤,让他们再去其他几个地方找一下。我母亲仍然在每一个房间进进出出,悄无声息,但一直没有停止。她和父亲都不敢离开房子,因为信差们要在这里向他们回话。最后(那时天已经黑了)我父亲站起来,抓住我母亲的胳膊,那时她正胡乱地走出一个房间,迅速向另一间走去。她被父亲的碰触吓得惊跳起来,因为除了彼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莫莉!’他说,‘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他仔细看着她的脸,希望能得到她的安慰——她的脸慌乱而苍白。他们两个人都不敢承认——更不敢表达出来——他们心底深处的恐惧,那就是,彼得恐怕已经自寻短见了。我父亲从我母亲狂乱阴郁的双眼中已经看不到一丝清醒的意识,也找不到以往总能寻找到的安慰。坚强如他,在看到我母亲沉默绝望的表情后,也不禁潸然泪下。但她看到他落泪时,脸上显出一种温柔的伤感,说:‘最亲爱的约翰,不要哭,跟我来,我们会找到他的。’几乎像是知道他在哪儿一样高兴。她用柔软的小手握住我父亲的大手,拉着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屋子到花园,一路上我父亲的眼泪一直在往下掉。

「哦,我多希望黛博拉能在啊!我没有时间哭,因为那时似乎一切都指望我了。我写信给黛博拉,让她马上回来,又私下给霍尔布洛克先生递了个口信——可怜的霍尔布洛克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并不是说我写了信给他,而是找了个信得过的人去看看彼得是否在他那儿。因为有一阵子霍尔布洛克先生会来教区长宅邸作客——你知道他是珀尔小姐的表兄——他对彼得非常好,还教他钓鱼——他对每个人都非常好,所以我想彼得有可能会去他那儿。但霍尔布洛克先生不在家,也没人看到过彼得曾在那儿出现。那会儿已经是晚上了,但大门还是敞开着,我父母还在那里走来走去。他们已经一起走了一个多小时了,我相信从头到尾他们都没说过话。我让人在客厅里生了火,一个仆人正在准备茶点,我希望他们能吃点东西暖暖身子。这时候老克莱尔想和我说话。

「‘玛蒂小姐,我已经从水堰那儿借来了渔网,我们今晚就在池塘里打捞一下,还是等到明天早上?’

「我记得我当时盯着他的脸,想弄明白他的意思。当我明白之后,我大声笑了出来。这种想法太恐怖了——我们的宝贝,亲爱的彼得,全身冰冷,一丝不挂地死了!我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那种笑声。

「第二天,我的神志还没清醒过来时,黛博拉就回来了。她不会像我这样软弱无能,轻易放弃。但是我的尖叫声(我那可怕的笑声最后演变成大声喊叫)惊动了我亲爱的母亲,她可怜飘忽的意识因为有孩子需要照顾,马上又清醒过来。她和黛博拉坐在我的床边,我从她们脸上的表情看出,没有任何彼得的消息,也没有我在半睡半醒间最害怕听到的那个可怖的消息。

「所有的搜索结果都一样,这让我母亲稍微松了口气,我相信,她昨天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就是怕彼得可能会在家里的某个地方悬梁自尽。她的双眼不再像以前那样柔和,而是焦躁不安,好像在寻找什么他们找不到的东西。哦!那真是可怕的时光,就像在丁香盛开的日子,忽然来了个晴天霹雳一样。」

「那彼得到底在哪儿?」我问。

「他自己去了利物浦。那会儿那边正在打仗,一些皇家军舰正停在莫尔西河口,能有他那样漂亮干净的小伙儿(他有五尺九高呢)自愿来参军,他们再高兴不过了。舰长给我父亲写了信,彼得也给母亲写了信。等等!这两封信应该还在呢。」

我们点燃蜡烛,找到了舰长和彼得的信。我们还发现了一封詹金斯夫人写给彼得的短信,地址是她以为彼得可能会去的一个老同学的家。信被他们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后来就被不经意地和那两封信放在一起了。信上是这么写的:

「我最最亲爱的彼得,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想到我们是如此难过,否则你就不会离开了。你是那么善良。你父亲坐在那里长吁短叹,让我的心都疼了。他伤心得头都抬不起来,他也只是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也许是他太严厉了,也许是我不够仁慈,但上帝知道我们是如何地爱你,我唯一的亲爱的男孩。你离开后,父亲是如此的难过。回来吧,我们是这么爱你,让我们快乐起来吧。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但彼得没有回来。那个春日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母亲。写信的人——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到信的内容的人——已经去世多年了。而我,一个陌生人,那件事发生的时候甚至还没出生,却是打开这封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