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第四章

拜访老单身汉

几天之后,霍尔布洛克先生送来一张短笺,以非常正式而传统的方式邀请我们——是一视同仁地邀请我们俩——去他家过上一个长长的夏日——因为现在已经是六月了。他说还邀请了表妹珀尔小姐,这样我们就可以同坐一辆马车,他家里有地方可以停放。

我以为玛蒂小姐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个邀请,但是她并没有!珀尔小姐和我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一起去,但她觉得不合适,而且我们竟全然不顾是否得体,就让她和两位女士一起去看望她以前的恋人,这也使她有些气恼。另外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她认为黛博拉是不会希望她去的。我们花了半天时间,好说歹说才解决了这个问题。她刚一松口,我就立刻抓住机会,以她的名义回覆了接受邀请的便条,并把日期和时间全都定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玛蒂小姐问我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去商店。我们在那儿犹豫了半天,选了三顶帽子准备拿回家试戴,这样星期四就可以戴着最适合的那顶出去作客了。

在去伍德利的路上,玛蒂小姐一直处於某种暗潮汹涌的状态,毫无疑问她从来没去过那里。尽管她做梦都想不到我会了解她早年的故事,但我仍能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栗,因为她马上就要见到那个本可能成为她家的地方,那个她少女时期曾无数次天真梦想过的地方。旅途颇为漫长,一路都是铺着石子的颠簸小路。当我们快到时,玛蒂尔达小姐直挺挺地坐着,一脸期待地看着窗外。这一片乡间宁静安逸,充满田园风光。而伍德利位於大片田野之间,有一个老式的花园,里面满是玫瑰和栗丛,窍柔如羽的文竹在后面形成一道漂亮的背景,衬托着满园奼紫嫣红的鲜花。马车不能接近大门口,就停在一个小侧门边,我们下车径直走上了一条石板路。

「我表兄可能会修条车道,我想。」珀尔小姐说,她怕耳朵疼,一直戴着帽子。

「我觉得这儿非常美。」玛蒂小姐说,声音轻柔幽怨,几乎像是在耳语,因为霍尔布洛克先生恰好出现在了门口,正殷勤热切地摩挲着双手。他看着比以前更像我想像中的堂吉诃德了,当然只是在外表上像而已。他那体面的女管家端庄地站在门口向我们致意,当她把两位年长的女士带去楼上卧室的时候,我请求参观一下花园。我的要求明显取悦了这位老绅士,他带着我把整个地方都转了一下,还让我看了他的二十六头奶牛,它们的名字是按照字母表给取的。我们一路散步的时候,他偶尔会非常恰当地引用一些美丽的诗句,从莎士比亚、乔治·赫伯特[1]到我们当代一些诗人的作品,这让我非常惊讶。他引用得那么自然流畅,就像这些美丽真实的句子最能够表达出他此刻的所思所感。他称呼拜伦为「我的拜伦勋爵」,用正式的英语发音念歌德的名字——「正如歌德所说,‘那长青的宫殿啊’」等等。总之,以前或此后,我都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大半辈子生活在与世隔离,毫无特色的乡村,却因为日日年年的季节交替和大自然的美好风光而越来越怡然自得。

我们进屋之后,发现厨房里的晚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猜这房间应该就是厨房,因为壁炉的四周都是橡木的碗柜和食橱,只有中间的地板上铺着一小块土耳其地毯。其实这厨房很容易就能改建成美观大方的黑橡木饭厅,只要把烤炉之类的设备搬走就行,而那烤炉显然还从未使用过,真正用来烹饪的厨房其实在稍远的另一处。原本用於坐谈的客厅布置得很呆板,看起来并不美观。不过后来我们被安排在别的房间,霍尔布洛克先生称它为「账房」,他总是坐在门口很大的写字台边,给他的劳工们派发周薪。这个客厅面朝果园,被摇曳的树影遮盖着。客厅里其他地方到处都是书。它们堆在地上,挤在墙边,散在桌面。很明显,对於这方面的奢侈,他半是羞愧半是自豪。这些书什么内容都有,尤以诗歌和怪诞故事居多。他明显是按照自己的品位,而不是附庸风雅来挑选书本的。

「啊!」他说,「我们这些农民真不应该看这么多书,可我总是忍不住。」

「多漂亮的房间!」玛蒂小姐低声说。

「多可爱的地方!」我几乎同时大声地说。

「不是吧!如果你们真的喜欢,」他回答,「能否请你们坐在这些大黑皮圈椅上?我喜欢这里,更胜於那间最好的客厅,但我想女士们可能喜欢更时髦的地方。」

那确实是个更时髦的地方,但就像大多数时髦的东西一样,它根本不漂亮,也不可爱,更不像家那样舒适。所以我们吃饭的时候,女佣把账房的椅子清洗干净,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坐在那里了。

在吃肉食前,我们先尝了布丁。当霍尔布洛克先生开始说话时,我猜他是要为自己传统的招待方式致歉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喜欢时髦一点的方式?」

「哦,一点都不!」玛蒂小姐说。

「我也是,」他说,「我的管家想要采用她的新方式,但是我告诉她,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们一直很严谨地遵循我父亲的规矩:先喝汤,再吃肉丸,吃完肉丸,才吃牛肉。吃饭永远从喝汤开始,然后再吃和牛肉一起煮在汤里的板油布丁,接着才吃肉。如果我们不小口喝汤,就没有肉丸吃,那可是我们更爱吃的东西。最后上来的是肉,只给那些规规矩矩喝完汤吃完肉丸的人。现在的人都从甜食开始吃,把他们的晚饭搞得乱七八糟。」

当鸭肉和绿豌豆端上来时,我们沮丧地面面相觑,因为我们手头只有两刺的釺柄叉。钢叉倒是银光闪闪,但我们该怎么用呢?玛蒂小姐一粒一粒地用叉尖挑起豌豆,很像阿米莉亚和食屍鬼享用盛宴后吃米粒的样子[2]。珀尔小姐把那些美味的小豌豆拨到盘子一边无法下手,只能对着它们叹息,因为它们会从叉子里漏下去的。我看着主人,见他用圆边餐刀把整堆豌豆铲起来,一起塞进了他的大嘴巴。於是我看样学样,并且成功地避开了锋利的刀口!尽管我做了榜样,但我的朋友们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做出这种不雅的动作。如果霍尔布洛克先生不是那么饿的话,他可能会注意到,那么好的豌豆几乎都没有动过。

饭后,仆人送上来一个黏土烟斗和痰盂。霍尔布洛克先生说,如果我们讨厌烟味的话,可以去另一个房间休息,他自己很快就会过来。他把烟斗送到玛蒂小姐面前,请她帮忙装上烟丝。在他的年轻时代,这个举动是对女士的一种恭维,但对玛蒂小姐来说似乎不太合适,因为她已经被她姐姐训练得对烟草深恶痛绝。尽管这对她的文雅是一种冒犯,但同时,她又因为他选自己装烟丝而感到心满意足。於是她优雅地把味道浓烈的烟丝塞进烟斗,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了房间。

「和单身汉吃饭非常有意思。」我们在账房休息的时候,玛蒂小姐轻柔地说,「我只希望这么做并没有哪里不合适。这么多的赏心悦事啊!」

「他的书可真多啊!」珀尔小姐环视着房间说,「而且都布满灰尘!」

「我想肯定和伟大的约翰逊博士的书房一样,」玛蒂小姐说,「您表兄肯定是个优秀的人物!」

「是的!」珀尔小姐说,「他非常热爱读书。但恐怕他也有不少独居之人的粗野习惯。」

「哦!说粗野太严重了,我觉得他应该是独特,极聪明的人通常都这样!」玛蒂小姐回答。

图片7 「三月里白蜡树的叶芽是什么颜色」

霍尔布洛克先生进来后,建议大家去田间散散步。但两位年长的女士有点怕外面的湿气和泥土,也没有合适的头巾包在帽子外面,所以她们都谢绝了邀请,於是我再次成为他的同伴。他说得去照看一下他的工人,便大步向前走着,要么是完全忘了我的存在,要么就是因为抽着烟斗渐渐陷入了沉默——当然也不是全然的沉默。他走在我前面,弯着腰,双手紧握在身后。一路上,当一些树木、云彩,或者远山下的牧场触动了他,他就会用洪亮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大声念出一些诗句,来表达他内心的真实感受和激赏之情。我们来到一棵立於房子尽头的老雪松下——

「雪松投下深绿色的暗影层层[3]。」

「绝妙的用词——‘暗影层层’!出色的诗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但我还是非常赞同地评论了一句「棒极了」,因为尽管我对这首诗一无所知,我还是厌倦了被他忽略在一边,不想继续保持沉默了。

他迅速转身:「是的!您可以说它‘棒极了’。哎呀,当我在《黑木杂志》上看到关於他诗歌的评论时,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开始动身,走了七英里到米塞尔顿(因为马匹都没空)去订购他的诗集。三月份白蜡树的叶芽是什么颜色?」

这男人是不是疯了?我想。他现在太像堂吉诃德了。

「我说,它们是什么颜色?」他热烈地重复了一遍。

「我想我不知道,先生。」我轻声地承认自己孤陋寡闻。

「我肯定您不知道。我原来也不知道——我就是个老傻瓜!直到那个年轻人过来告诉我。三月份白蜡树的叶芽是黑色的!我一辈子住在乡下,却连这都不知道,更应该觉得惭愧。黑色,它们是乌黑色的,女士。」然后他又哼着诗歌的韵律大摇大摆地向前走了。

我们回去以后,他坚持要为大家朗诵他刚才提到过的诗歌。珀尔小姐非常支持他的提议,我想,她应该希望听到他动人的朗诵,那可是她之前大肆夸耀的事。但她后来说,那是因为她正好在纠结她的针线活,希望能一言不发地专心数针数。不管他有什么提议,对玛蒂小姐来说都是好的,尽管他刚念了一首长诗《洛克斯利庄园》[4]不过五分钟,她就开始昏昏欲睡,不着痕迹地打了个盹儿,直到他念完。他的声音一停,她就醒了过来,珀尔小姐还在数针数,玛蒂小姐觉得这会儿应该有人夸上一句,於是赞美道——

「多么好看的书啊!」

「好看?女士!岂止是好看,简直是美妙!」

「哦是的,我的意思就是美妙!」她说,对於他的反驳感觉有点紧张,「真像我姐姐经常读的约翰逊博士的美妙诗篇——我忘了它的名字,它叫什么,亲爱的?」她转向我。

「您是指哪一篇,女士?讲的是什么?」

「我不记得它讲什么了,也记不清它的名字,但它肯定是约翰逊博士写的,非常美妙,很像霍尔布洛克先生刚才念的那一篇。」

「我想不起来,」他沉思着说,「但是我不太熟悉约翰逊博士的诗歌,我一定要拜读一下。」

我们坐上回程的马车时,我听到霍尔布洛克先生说,他稍后就会去回访我们,问候大家是否一路平安。他这么说的时候,玛蒂小姐显然既高兴又不安,但当那林间的老房子在我们视线中消失的时候,她对男主人的多愁善感渐渐转变成其它未知的苦恼,比如说玛莎有没有不守诺言,趁女主人不在就觑机找了个「追求者」。玛莎过来扶我们下车的时候,看上去很好,足够沉着镇定,对玛蒂小姐也是非常照顾。但是今晚她倒霉地说了一句——

「啊!亲爱的小姐!想想您大晚上的披着这么薄的披肩出门在外!这比薄纱好不了多少。在您这个年纪,小姐,您真的该当心一点。」

「我这个年纪!」玛蒂小姐说,相对她平时的温和而言,态度称得上专横——「我这个年纪!怎么了,你认为我有多少高寿,就来讨论我的年纪!」

「嗯,小姐,我得说您大概离六十不远了,但乡下人的眼光总是不准的——我没什么恶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