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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眼前疾速飞动的云影,赵龙在高高的马脊山的山顶站立了许久。
山脚下光秃秃的田畴和荒芜的丘陵向天边伸展着,在若明若暗的苍穹下,松树的涛声一阵阵掠过他的耳际,山顶上那座倒坍的塔楼掩埋在深深的枯草丛中,运河的河道像一条闪闪发亮的缎带绕过一片又一片树林,迤逦远去。河面上往来的船只的帆影在远处静静飘移。山坳中采药的老人在竹林深处时隐时现,北风越过山脊将四周冰冻的干雪吹得像杏花一样四处纷飞。
在旷野的尽头,一带稀稀落落的渔村和村外的桑林有一半沐浴在阳光里,另一半浸没在如晦的阴影之中。村头山羊间断的叫声不时随风而至,赵龙注视着那片破破烂烂的村庄,在松子的香味和茶树散发的气息中,他那颗剧烈跳荡的心房渐渐安静下来。
赵龙从马脊山上下来的时候,天光已过中午,他穿过一排排槐杨树丛,来到了那个矗立在河边的孤零零的村庄边上。
村子里寂然无声,村头的树林中晾晒着一张张渔网,几条早已朽坏的舢板闲搁在一幢幢土墙的边上。那些闲坐在阳光中做针线的妇女静静谈论着什么,在麦田里追逐风筝的小孩不时地转过身来打量着他。
赵龙跟着一个卖酒酿的老人走到了村中,那两个瞎子的茅屋坐落在一口干涸的池塘边,房舍边高大的刺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树梢上空的一只乌鸦盘旋了一会儿,呱呱地飞远了。茅屋低矮的门扉前蜷曲着一条黑狗,门上的一把铁锁已经锈迹斑斑。
赵龙在茅舍边若有所失地转悠着,一个在池塘边劈柴的女人提着砍刀朝他走了过来:「这两个瞎子在几个月前就不见了踪影。看着你心神不定的样子,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没什么事。」赵龙说,「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这可说不清。」女人说,「每年冬天的时候,他们就出门远行,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清。」女人说,「不过眼下就要到年关了,他们说不定正走在回来的路上。你是不是在村上的客店里住上几天?」
赵龙没有吱声,他绕过那片池塘慢慢朝村外走,那个卖酒酿的老人将货担歇在村中的一条深巷口,他的叫卖声在寂静的山野中回荡了很久。
昨天黄昏,子午镇上的巫婆踮着小脚来到了赵家大院,她神色慌张地告诉赵龙,村西的一个死去的老人突然活了过来。「他在两个月前就染上了伤寒,家人在河边的树林里为他搭了一个棚屋,」巫婆说,「几天前他就躺在棺盖上人事不知,今天早上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谁知就在替他换寿衣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到了下午就能下床走动了。」
「人死复活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巫婆说,「今天一整天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在谈论着这件事。」
「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说那两个瞎子的话不久就要应验了。」
赵龙愕了半晌,没有说话。
「有些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巫婆说。
「什么事?」
「村里有好多人暗中都在钱老板的店铺里为你订购了花圈。」
「你是在说笑话吧?」赵龙颤抖着说了一句。
「我刚从花圈店那儿过来。」巫婆说,「我一辈子给四乡数不清的人送了终,可从来也没碰上这样的事。」
「村里人都在说那个戏班子到镇上来是为你送葬的。」过了一会儿,巫婆哆哆嗦嗦地又说了一句。
「我听说那个戏班子是三老倌从外地请来的。」
「话是这么说。」巫婆怔了一下,「我每天傍晚都看见那个琴师在河边调弦。」
巫婆的脸色苍老而晦暗,她坐在一张竹椅上,由於身体的颤栗,竹椅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她一边说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一边不安地察看着四周,好像不幸的厄运就要降临到她的身上一样。
「我看你还是到马脊山那边去一趟。」巫婆说,「既然那两个瞎子能够预知吉凶福祸,他们也一定知道驱邪避难的良方。」
那个巫婆刚刚离开赵家大院,赵龙就孤身一人来到了后街钱老板的花圈店里。
店铺的栏栅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令人不安的纸花的香气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得到。幽暗的门洞里坐着几个披着纱巾的年老女人,她们在残阳的光线下正在剪下一朵朵纸花,用铅丝绑在苍翠的松枝上。门里不时有几个披麻戴孝的人举着花圈走出来。赵龙凝视着花圈上摇曳的那些白色或黄色的纸花,感到一阵阵晕眩。那些花朵彷佛是挂在死者脸上的笑容,又像是不祥的命运延伸出来的幻影,使他惊悸不已。
「事情的确就是这样。」钱老板笑了一下,他正站在一张木梯上,将刚刚扎好的花圈往墙上挂。
「起先我也不知道村里的人订购那些花圈派什么用场。」钱老板说,「瞎子的事我直到昨天才听说。」
赵龙站在店铺的门槛边,呆呆地看着他。
「我压根儿不相信那两个瞎子的话。」钱老板说:「可是村里的其他人可不这么想,这些天村里到处传播着一些离奇的说法。」
「什么?」
「很多人告诉我,他们天天晚上梦见你。」
「梦见什么?」
「有些事我还是不告诉你的好。」钱老板说。
「你知道那两个瞎子住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