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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班子搭乘的那条大船是在中午时分停靠在墨河岸边的。那些披红挂绿的人从船上下来,刚刚走到村口,哑巴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几十年前,他就是跟随着这个戏班子来到子午镇上的。他们在子午镇唱了三天,在一天黎明悄悄离开了这里,将哑巴孤身一人撇在这个傍水的小镇上。现在,这个戏班的人马几经薪积浪淘,当年的帐房、几个鼓手和琴师都已经变得苍老不堪。当哑巴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那个年老的帐房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哑巴也像是在顷刻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戏班子到达子午镇的这些天里,人们时常可以看见他混迹於那群戏子中间,扛着搭戏台用的竹竿和门板,在村中的扇形晒场上转来转去,看着他身上重现的那些轻佻逗趣的举动,村里的人们彷佛又一次回到了往昔的岁月。
戏班子的来临勾动了翠婶内心深处一缕隐秘的酸楚。尽管她在赵家大院生活了几十年,但那种寄居异乡漂泊无定的感觉一直缠绕着她。她恍惚觉得自己刚刚来到这里,梦幻般的时光在不久之后又会将她带回到僻远的故土,带回到那个飘浮着鱼腥味的水边的竹楼,带回到那些潮湿的夜晚……
这些天,哑巴的整夜不归使这个本来就空阔的大院变得更加冷清。在和这个聋哑人朝夕相处的这段漫长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但是,这个影子般的男人一旦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她便会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寂。
尽管哑巴天天都和那些唱戏的人厮混,但是当三老倌在村中摆下酒席宴请那帮远道而来的戏子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家里,他的双目中饱含的游移不定的光芒中似乎隐藏着鲜为人知的心事。翠婶越来越感觉到,在赵家大院发生的一连串的不幸中,他或许知道更多的事。
到了晚上,翠婶躺在后院的那间佣人房中,在经受失眠煎熬的同时,感到了另一种隐隐的担忧,她担心哑巴会在不久之后的一天随着戏班子的离开一去不返。当她疑虑重重地将这个心事告诉赵少忠时,他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他本来就不是赵家的人,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
这句充满暗示的冰凉的话使翠婶差一点儿没流下泪来。
现在,离腊月二十八只剩下最后的三天时间了。瞎子预言中的那个神秘的日子正在一寸寸地向她逼近,她的心也一天天地悬了起来,她夜复一夜地在赵龙的门上上锁,到拂晓的时候又将它悄悄打开,渐渐地已经形成了固定的习惯,就像每天黄昏或黎明开关鸡栏一样。起先,她的这个荒唐的举动一直是在暗中进行的,谁都像是没有察觉。终於有一天,她忘了打开赵龙门上的锁,跟着赵少忠去了大窖庄,赵龙在那间廊下的小屋里一直被关到天黑。这个偶尔的疏忽并没有使她放弃自己顽固的信念,相反她更加留意赵龙的一举一动,她相信腊月二十八日这天一旦过去一切都将太平无事。
这些日子,赵少忠仍像往常一样天天起得很早,她常常看见他坐在后院廊下的那处护栏石上,一锅接着一锅地吸着旱烟,在渐亮的天色中,看着井栏边的那排阁楼发愣。有时,他整天缩在那间尘封的斗室里翻阅着一本本发黄的旧书,有时独自一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墨河的堤岸走到赵家的墓地上。他步履蹒跚,反应冲缓,但目光却越来越变得犀利、清澈。
「这个可怜的人一定是在选择自己的墓地。」在子午桥边晒太阳的一个老人不止一次地这样说,「看上去,他恐怕也活不长了,他的眼神和赵伯衡临终时一模一样。」
翠婶虽然没有见过那个孤独的老人的晚年,但是她从村人零碎的叙述中依稀知道了那场大火之后的一些事,这些事构成了眼下充满晦气的时光的深邃背景,她的眼前一次次闪现出那场大火虚幻的光影,那个老人枯干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天午后,外乡的两个亲戚来到了赵家大院。他们带来了一袋蘑菇、半拉子山羊、两只甲鱼以及其它的一些年货。由於路途遥远,外地的那些久已不通音讯的亲戚对於赵家大院近来发生的不幸一无所知。
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是来向柳柳提亲的。整整一个下午,她坐在后院的井栏边,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一些细琐的往事,那个穿着马褂的年轻人显得局促不安,他注视着晾衣绳上停息的几只啁啾的麻雀,脸憋得通红。
翠婶很早就觉察到了他们的来意,她在廊下编扎着一把笤帚,面对着那个腼腆的年轻人不时投来的目光,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已经死了。」赵少忠手里捻动着一根稻草,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