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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寒雨打枯了树枝。那些被风吹散的臭椿的花籽像初春时节的柳絮在空中飘飞着,随着风向渐渐偏北,赵家大院院外墙根下的那排鸡冠花也迅速地凋萎了。
翠婶坐在门外的白果树下,注视着忽阴忽晴的天空,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像梦幻一样时时缠绕着她。她记不清赵家大院是从哪一天开始倒霉的,在这个空阔的大院里呆了几十年之后,翠婶对它越来越感到陌生。赵虎的猝死带给她一丝隐隐的忧伤,除此之外,她更多地感到了恐惧,这个院落平静的外表之下似乎一直隐藏着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
在萧瑟的秋风中,她记起墨河对岸的那些晚稻早已过了收获的季节。成片的稻穗倒伏在地里的淤水中,正在慢慢发霉腐烂。在深秋的闲暇之中,赵少忠整天在院子里来回转悠着,他的样子一天比一天老了,深陷的眼眶里迸出的余光却像除去了锈迹的刀刃一样闪闪发亮。在无边的寂寞之中,翠婶不止一次试图跟他搭讪,赵少忠照例一声不吭。她担心长久的沉默会使他忘掉了如何说话。
现在已是午后时分,那幢高大的店铺矗立在墨河边,遮住了灿烂的阳光,山墙的阴影一寸寸地朝她蔓延过来。一个帮工模样的人正在河边清扫着那些枯叶、石灰碴以及鞭炮的纸烬,在那处朽圮的桥栏的背后,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在犁好的地里播种。
这些日子,柳柳时常整夜不归。自从那天晚上,柳柳满脸酒气地从更生的酒坊回来之后,她像是渐渐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翠婶先前从她脸上常常可以看到的惊恐不安的疑云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彷佛一连串的灾祸和不幸在她身上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她越来越变得大大咧咧,无所顾忌,脸上时常挂着破碎的笑容。有一次,翠婶几乎是强迫地把她按在井边的木桶里,用榛树叶为她搓洗积满污垢的长发,发丛中爬动的蝨子使她忍不住直想呕吐。翠婶一次次地把这些危险的信号告诉赵少忠,他总是抽着烟锅,默默地聆听着她的倾诉,在一阵长时间的静默之后,又突然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这个大院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腐烂。衰败的阴影已扩散到它的每一个角落。鸽子、小鸟以及所有的活物都在离它远去,她感到赵家大院的每一个人都渴望逃离它,她每天躺在那间后院的佣人房中,谛听着院外呼啸的风声,时常梦见自己置身於一条漂泊不定的船上,水从船舷的漏缝里一股股地涌进来,上涨的淤水渐渐漫过了她的头顶。
随着柳柳深夜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翠婶开始听见一些令她难以置信的风言风语在井台边、街坊的角落、磨坊的阴影中传播开来,这些闲言的流传使她又一次想起了刚刚来到赵家大院时的那个闷热的夏季,那个在闲言的包围中郁郁而死的女人一直隐伏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的病弱的面容镌刻在柳柳的脸上,每当她的目光从柳柳的面庞上匆匆滑过,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常使她不寒而栗。
作为一个外来人,她对柳柳过分的关心给她带来的始终是一连串的沉默,渐渐地,她似乎也被这种沉寂的气氛感染了,日子一长,她便慢慢忘掉了柳柳的存在,只有当祠堂里的那个皮匠时不时问起柳柳的时候,她才会在内心深处复萌那层隐隐的担忧。
在给赵虎烧完头七的那天中午,柳柳突然在墓地上呕吐不止。起先,翠婶以为她在季节的更换中染上了风寒,也就没有过分留意,但是有一天,她在无意之中看见柳柳站在灶角,将一碗早已馊掉了的稀粥喝了个精光,女人特有的敏感牵动了翠婶的某些记忆。当天晚上,她拐弯抹角地说服了柳柳,让她睡到自己的卧房里去。在熄灯之后,她们面对着桌上水杯中映现的一尾月光,第一次聊到了深夜。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哭了整整一夜。」翠婶说。
「我感到害怕。」
「害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