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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候,天空依旧飘扬着大雪,柳柳夹着几刀黄纸到村头的小树林里去烧。她在河边的滩头扫净一块积雪,露出鹅黄的枯草,把那叠敲满钱眼的黄纸架在树枝上,这时,她看见雪野中一个佝偻的人影朝她慢慢走来。
这些天,柳柳总感到有一种不祥的影子紧紧跟随着她,在被啼鸟唤醒的黎明的睡梦中,在窗后枣树的枝条拂动的阴影里,在她照镜子的时刻——镜子是一件危险的东西,她常常从里面看见自己虚幻的面容,就像在凋谢的花丛中看见过去。从来没有人向她提起过以前的事,这个即将颓圮的院宅中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牵扯着:褪了色的梳妆盒,尘封的气息,高大的刺树下一口口盛水的缸,散乱地堆放在墙根的滴漏,稻箱和像蜘蛛网一样的纺车。她似乎看见那些早已死去了的人依然隐伏在它们的阴影之中,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爬过窗台,走进她的卧室,坐在她的床前守枕待旦。她的记忆之中残存的那些梦魇不时地浮现在她眼前。她梦见院子长出了大片的麦穗,一个老人牵着绵羊怎么也走不出这块麦地,羊粪像枣核一样扑扑簌簌掉在她的脸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梦见两个独臂的道士一前一后在桑林里行走……
那个人影走到近前,柳柳认出他是村里的一个皮匠,皮匠提着装满狗屎的粪箕,在她跟前停了下来。她听说天一下雪,拾狗屎的人就多了起来。那些黑乎乎的粪便在雪野冻得铁硬,远远就能看见。
「点不着火了吧?」皮匠笑嘻嘻地蹲下来,「我来帮你点吧,你看,你的手都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了。」
皮匠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柳柳感到他那粗糙的手掌非常温暖。这个鳏居的皮匠住在村东的祠堂里,他的懒惰和轻薄的举止所积累的坏名声成了子午镇上妇女们永远不会厌倦的话题。她记得几年前的一个中午,她的父亲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教她识字,皮匠的身影从侧门晃了进来,他是来向翠婶借七星秤的,他一边和翠婶说着话,一边朝柳柳这边看。赵少忠不知因为什么事刚一走开,皮匠就凑了过来,他拿起她面前的识字本看了一下:「门前青玉案,篱畔蝶恋花,你父亲倒是好文才啊,好吧,大叔也说首诗考考你,你猜猜是个什么字。」皮匠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嗓门:
一个女人没来由
和一个皮匠轧姘头
被三岁的小孩撞见了
还是皮匠在上头。
柳柳脸上一阵通红。今天早上柳柳第一次起得这么早,再过三天,就是她父亲六十寿辰了。她踏着咯吱直响的楼板,朝院里走去。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她踩到一堆软乎乎的东西上,冰凉的气流立刻沿着她的脚底传遍了她的全身。在天空灰褐色的光亮中,她看见那是一只死鼠。
老鼠怎么会死在这儿?它的肚子鼓鼓囊囊的,张开的尖嘴中露出白灿灿的牙齿。柳柳绕开了它,走到院子里。她看见父亲坐在不远处的一块护栏石上,慢慢地吸着烟。她常常看见父亲像一块风动石一样坐在那儿。她想起天快亮的时候,她听见屋外的风声像孩子的呜咽一样,她在这种令人心怵的叫声中模模糊糊地睡去,隔不多久,屋顶的瓦楞上发出的响动再次将她惊醒。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屋顶上走,瓦片被踩碎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柳柳披上了衣服走到了卧室外的走廊上。她看见大雪飘飞的夜色之中,对面树丛里烟斗的火光忽闪忽灭,她知道是父亲坐在那儿,就返身进了屋。
翠婶已经早早地起来了,她正举着一根绑着鸡毛的竹竿在打扫廊下的积灰。
「柳柳,」赵少忠说,「天快亮的时候,我看见你到走廊外转了一转,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柳柳说。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没有,」柳柳怔了一下。「我听见外面的树枝被大雪压断了,就出来看看。」
「你总是疑神疑鬼的,」翠婶说,「我看见你每次去关院门都要探头去看看门外,我真担心你会给吓出病来,晚上要不要我来陪你睡?」
「不用了。」柳柳勉强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