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照照餐具橱上低斜的镜子,觉得自己可真迷人,得意地傻笑了。他穿的套装,是爱丽汤格斯老店的最新出品,全身绷得紧紧地,裤子太短几乎够不到他发闪的褐色长筒靴,似歌剧团歌手一般的腰身,方格子花色看来像是激颤着,一条带子横穿背部,带子并没有系任何东西。围巾是一大块黑丝布。浅黄色头发,似冰面一般光滑,一气向后梳,全无分边。上学校时,他还要加上一顶长舌帽,像极一把铲子头。而这一切中最值得骄傲的是他的背心,一件真正为未满一岁的小鬼头特制的背心,红色的圆点花样,花边拖得令人吃惊的长。他在下摆别上一个学校的证章,一个班级的证章,和另一个兄弟会的博爱。
然则,这些都无关紧要。他是个善於适应、敏感而活络的男孩;他的眼睛(他自己相信是带冷讽的)充满一种直率的热情。但,他并不过分柔驯。他向可怜的矮胖的威珞娜挥着手,慢吞吞地说:「是呀,我想我们真的可笑又恶心啦,我还猜我们的新领带多少也有污点哩!」
巴比特吼说:「真是!当你夸你自己的时候,让我告诉你,这可会增加你的男性美,只要你抆抆你嘴边的蛋渣!」
威珞娜格格地笑,转瞬间她成为这最伟大的家庭大战中的胜利者。泰德沮丧地瞧着她,随后朝妲卡尖喝:「好心点吧,拜托,别把整罐糖倒在你的玉蜀黍片上!」
威珞娜和泰德出门了,妲卡也上楼后,巴比特朝他太太哼说:「妙家庭,我不得不这么说!我只差没有扮作一只小羊了,也许偶尔早餐时我脾气大了些,不过,他们这种唧唧喳喳彼此戳来戳去的样子,我实在受不了。我发誓,我真想跑得远远的到个可以安静的地方去。我要说,一个人花掉整个一生,为了给他的孩子一个机会和可以过得去的教育,他着实没有勇气听他们老是像一群土狼似的斗来斗去,而永远不——不——学好;瞧,这儿,报纸上这么说——没有一刻安静似——读过今早的报纸吗?」
「还没,亲爱的。」二十三年的婚姻生活中,只有六十七次,巴比特太太比她丈夫先读到报纸。
「一大堆新闻。南部来个可怕的大飓风。倒霉罗,真是。不过,瞧这儿,说,妙透了!那些家伙的末日到了!纽约州议会通过法案,宣布社会主义者完全非法!纽约电梯工人罢工,一批大学生暂代他们的工作。荒唐!英格兰伯布罕某个群众大会,要求把这个叫密克的煽动家,这个叫唐·瓦勒拉的家伙驱逐出境。哎呀,真棒!所有这些煽动家不管是谁都是拿德国人的金币。不过,我们跟爱尔兰或任何其他外国政府没有商业上的冲突。这事我们绝不要插手。从苏联另有极可靠的传言说,列宁死罗。那可不错。我真不懂,为啥我们不就趁机开到那儿去,把那些布尔什维克讨厌的家伙一脚踢出去。」
「是嘛!」巴比特太太说。
「还有,这儿说有个就任市长的家伙,在就职典礼上穿工装裤罩衫——还是个牧师哩!你说这事妙不妙!」
「哼嗯!不错!」
他思索这到底是摆什么姿态,既不像个共和党员、长老会教友、慈善社员,也不像一个房地产经纪人,对这个牧师市长他想不出有啥意思来,他咕噜地怨着,兀自读报。她带怜悯地瞧着他,根本没听进一个字。稍后,她会读读报纸大标题、社交栏,和百货商店的广告。
「你可晓得这个!查莱·马克贝老干这种莽撞的自我宣传的鬼把戏,就像以前一样笨拙。瞧这儿,是哪个滥情的女记者对昨晚的事做这样的报道:
名流大亨再不会有什么比这更觉得荣耀的了:他们被邀请参加昨晚查莱·乐·马克贝夫妇在闻名的款待殷切的宅第举行的盛宴。宽敞的草皮与庭园间,矗立着闻名的景观,王冠似的皇家式屋宇,巨大的石墙,以装饰闻名的偌大的房间,令人觉得愉悦,宾至如归;为了马克贝太太的贵客,华盛顿来的史妮兹小姐,他们夫妇的家宅昨晚敞开着,举行一次舞会。宽广的门厅,是多么高雅均衡,成了一间十全十美的大舞厅,迷人的装饰反映在磨得晶亮的硬木地板上。在诱人的说悄悄话的机会之前,甚至跳舞的快乐也黯然失色了,宾客走在巨大壁炉前的长书架间,或是在客厅内,深陷舒适的扶手椅子,荫着暗影的罩灯,恰好用来说些美丽而无关紧要的喃语;甚至在弹子房内,人们能暗示他在别的游戏上仍是这般勇猛的,可比丘比特和歌舞女神的那种保证强得多。
还有更多、大量的这类消息,像《拥护者时报》着名的社交版编辑爱乐拉·比尔·贝特小姐那般极棒的都市新闻文字风格。不过,巴比特可无法忍受它。他咕噜地发着怨语,把报纸扯皱了。他抗议地说:「你可以滚开吧!我情愿相信查莱·马克贝。我们读大学一起相处时,他同我们任何一个一样苦哈哈的,而现在他在生意上赚了好几百万美元,他不是个骗子,或买下什么非必要的市议会堂。那是一座很棒的房子——虽然没有什么‘巨大的石墙’,也不值得他花了九万元。不过,大家都这么谈论着好像查莱·马克贝,和所有他那帮举杯痛饮臭气相投的家伙,是一群什么成功兴旺的,的,的了不得的人,这就是为啥令我讨厌罗!」
巴比特太太怯怯的声音:「可是,我倒想瞧瞧他们房子的内部,一定很可爱,我从未进去过。」
「哟,我可去过!好几——几次吧。去找他谈生意上的事,是在晚上。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并不想去那儿和那帮,那帮鬼政客一起吃饭。再说,我可以打赌,我比一些那种自命不凡的小角色赚更多更多的钱,他们拿所有钱花在晚礼服上,却没有一套属於自己的见得人的内衣!哈!你瞧瞧这种人!」
巴比特太太好奇地盯着《拥护者时报》上,房地产与建筑栏上的消息:
亚希大布拉街四九六号——杰·卡·道生抵押给汤玛斯·摩拉里,4月17日,房屋面积15.7×112.2,押金四千元……(签名)。
今天早晨,巴比特太烦躁了,没有拿「机械修理工人的留置权」「下抵押记录」「合同报酬」等一些新闻来逗乐她。他站起来,盯着对方,眉毛似乎比平常浓了些。突地:
「是罗,也许——不跟马克贝那样的人家保持联系,是一件很糗的事。我们也许可以试试看邀他们来吃饭,某个晚上吧。噢,老天,别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来想他们罗!我们这些小人物可比那些百万富翁有更生动的生活呢。只要实际上比较一下两种人,像你,跟那些神经兮兮的乌婆子,像露茜儿·马克贝——老是说些自炫博学的蠢话,装得像匹披厚绒布的马!你才是个高贵的老姑娘喔,亲爱的!」
他用一种埋怨来掩饰这偶然泄漏出来的温柔:「喂,别再让妲卡吃那种有毒的核桃软糖。看在老天份上,千万别让她吃坏了胃肠。我可告诉你,大多数人家都不晓得有一个好胃肠和规律的习惯的重要。会在老时间回来吧,我想。」
他吻一下她——并没有真的吻——他让他一动也不动的唇,在她再也不会羞红的颊上触了一下。他冲到汽车间,一面喃喃着:「天哪,什么家嘛!哼,现在蜜拉一定又在唠叨我,就因为我没有好好操练一下这百万富翁开的车。噢,老天,有时我真想放弃这整个生活的鬼把戏。接着,可又是办公室的烦恼,什么都弄得一团糟。而,把我搞得这么暴躁,而——我并不想这样的,可是,我总是——这么他娘的烦又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