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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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对乔治·福·巴比特的意义,如同大多数天顶市成功兴旺的市民一般,汽车俨然是一首诗与悲剧,情爱与英雄气概。办公室是他的海盗船,而汽车即是他在陆地上冒险的旅程。
每天在巨大的困扰危机中,没有比发动引擎更富戏剧性的了。冷冽的清晨,引擎显得冲钝,起动马达长久发着令人不安的呼呼声;有时,他得在汽缸栓内滴几滴醚,而妙的是吃午餐时,他会一滴一滴记录着,口中计算每一滴花了他多少钱。
这个早晨,他模糊地觉得想寻些碴来出气,而汽车混合剂一下子便爆出甜蜜有劲的引擎声,他觉得似乎被什么藐视了,倒车时碰着了门柱,挡板刮下许多凹痕和碎片。他迷恍着。他向山姆·道卜布勒大嚷「早安」,声腔里含着过多的、他原并不预备那般的热诚。
巴比特白绿相间的房屋,是詹丹路上某条街三间并邻的房子中的一间。左邻是山姆·道卜布勒的住宅,他是某一生意兴旺的浴室配件批发公司的秘书。山姆的房子也是挺舒适的,只不过没有任何建筑风格:木造尖房子,矮踞的顶塔,门廊宽敞,漆上黄色亮漆。恰似一只蛋黄。巴比特批评道卜布勒夫妇是「波希米亚人」。半夜从他们屋子传来音乐和淫秽的笑声;邻居谣传他们私造威士忌,又有快捷的运送管道。他们让巴比特有许多愉快的扯谈的夜晚,其时,巴比特会有板有眼地宣称:「我可不是过分拘谨的人罗,我并不在意某人偶尔喝个烂醉,不过,他要是有意借种种吵吵闹闹来逃避,像道卜布勒这般,那对我的生命来说可太荒唐罗!」
右邻住的是哈伍德·小野先生,一位哲学博士,住在一间极具现代风味的房屋里,较低的一边是暗红雕绘砖壁,凸出一个铅框壁窗,较高一边则是白苍色灰泥壁,似溅泼了大片污泥,红瓦屋顶。小野先生是邻居中的「大学者」,俗世诸事物的权威,除了婴儿、烹饪和汽车。他是布鲁盖特学院的文学学士,耶鲁大学经济学博士,天顶市街车公司的职业经纪人和广告法律顾问。他能在市议会或州议会会场出现,作足足十个小时的评论,用成串的数字和从波兰到纽泽兰的种种先例,坚决证明街车公司关怀大众利益,怜悯员工;而它的股票所有者都是一些寡妇和孤儿,公司因此期望做的是,增加出租的价格让财产所有人获益,同时降低租金来帮助穷人。所有和他相识的人有事无事都来寻小野先生,当他们想知道撒拉哥沙战役发生的日期,「破坏行动」这个字的定义,德国马克的前途,「himcilloe lachrimoe」的翻译,或煤焦油的生产量。他令巴比特感到敬畏,因为他自己说,他常坐到半夜,研读政府公报的种种数字和附注,或是单单阅读(一面挑挑作者的错误以为消遣)最近出版的化学、考古学以及鱼类学的着作。
然则,小野先生的最大价值,在於作为一种精神的模范。除了他那一套鲜奇的学问外,他还是个严笃的长老会教友和坚贞的共和党员,似乔治·福·巴比特一般。他坚定了这些商人的信心。他们原仅由强烈的感情上的直觉,认定他们生活其中的商业与礼俗制度是完美的,哈伍德·小野博士则从历史、经济和一些改过自新的激进分子的谶言中,为这些商人作了印证。
有如此博学之士做邻居,巴比特颇感骄傲,而且泰德能跟优妮斯·小野亲近,他也觉得与有荣焉。优妮斯十六岁了,对需要计算的东西一无兴趣,除了电影明星的年纪和薪水,不过——诚如巴比特明白地点出——「她可是她那老爸的宝贝女儿。」
一个像山姆·道卜布勒那样容光焕发的男人,和一位真正卓越的人物,如小野先生,二者间的差别隐藏在他们的外表下。就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来说,道卜布勒显得令人不安的年轻:后脑戴一项圆顶窄边丝质礼帽,红润的脸上老是闪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笑。而小野不过四十二岁,却显得老了些:高大粗胖;金边眼镜深陷入长脸的皱褶里;头发是一堆带油腻的黑;吸老式烟斗——总之,是阴郁的人,像个副主教似的,但比起房地产经纪行业和浴室配件销售业,他则多了某种神圣的风味。
这时,他蹲在屋前,检视宽阔的水泥人行道和边石间的蔓草。巴比特停下车,倾身出去大喊:「早!」小野拙重地踱近来,一只脚踏在汽车踏脚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