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对文字的恐惧感
——辛克莱·刘易士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词
如果一定要我表达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这份荣耀之感与兴奋之情,我恐怕会唠叨个没完,令人生厌,因此我谨以简单的「谢谢」来表达我的谢意。
在此,我拟谈谈今日美国文学的某些动向、危机以及令人鼓舞的展望。我将以出奇的坦率来谈这个问题——完全的坦诚,尽管失之直率,但我不愿用其他方法来侮辱各位——我将不得不得罪其中涉及到的,我所极其锺爱的国土上的某些机构和人们。
然则,我得请各位相信,我绝非乐於埋怨。命运对我已厚爱更多,我并无遭受多少折磨挣扎,也不怎么穷困,受惠沐恩倒不少。有时,由於我的书和我个人,多少受过激烈的抨击——加利福尼亚州有一位正直的牧师,读过我的《艾默·坚特利》(Elmer Gantry)后,渴望带头围剿我,好好私刑我一顿;而另外一位缅因州的圣洁人士,怀疑是否没有正当可行的方法好将我打入大牢。此外,比任何愤怒的责难更难忍受的是,有某些新闻杂志记者中的老油条,那种我们美国俚语称谓「我在俱乐部认识他」的一伙人,滥肆批评说,他们认识我个人,我这个人只能是个低级人士之类的,决不会是个作家。但是,尽管我时而遭受如此过分的侮辱,虽然我自己也多方加以辩解,我仍不会傻到去期望有一些公平的批评出现。
不,对我自己而言,我并无意做什么不平之鸣;然则对一般美国文学的景况,以及它在这个国家内的地位,我则感到相当不平。在这个工业主义、金融和科学隆盛的国家内,具有活力且受重视的艺术,仅有建筑和电影。
我可以用一件事来举例说明,它偶然涉及瑞典学院和我自己,这事发生在几天前,就正在我搭船从纽约来瑞典之前。在美国有一位博学、极受爱戴的老绅士,他曾是牧师、大学教授以及外交官。现在他是美国文学与艺术学会的会员,不少大学曾赠与他荣誉学位。作为一位作家,他主要是以描写钓鱼之乐的轻松愉快的小随笔而闻名。我不认为,依赖鳕鱼或鲱鱼的收获维生的渔夫会觉得那是一个全然有趣的职业,不过,当我年少时,从这些随笔我倒获知,捕鱼这件事上蕴含某些十分重大的、精神上的意义,假使你不是为生活所逼而去捕鱼的话。
这位学者公开指陈,把诺贝尔奖颁给一位像我这般多方嘲弄美国社会的人,诺贝尔委员会和瑞典学院已经侮辱了美国。我不晓得,作为一位前外交官,他是否企图从这件事引发国际争端,或是要求美国政府派遣海军陆战队登陆斯德哥尔摩,来保卫美国的文学正义;然则,我希望不是如此。
我愿意如此假定,对一位如此博学,拥有神学博士、文学博士,以及其他许多我不清楚的堂皇头衔的人来说,事情似乎会是与众不同的;我愿意如此假定,他曾经这般思索过,「尽管我个人讨厌这家伙的书,不过,瑞典学院颁奖给他,这件事对美国可是一种荣耀,因为他们开始认定美国不再是一个幼稚的蛮荒团体,不如人才会畏惧批评,而今天这个国家成年了,能够冷静且成熟地考虑任何的评析,不管这评析是多么的嘲讽。」
我甚至愿意如此假定,一位这般具有国际性声誉的学者会相信,熟娴於史特林堡、易卜生、庞陀彼丹作品的斯堪地纳维亚诸国家,不会因一位作家的言论而感到大惊小怪的;何况,这位作家最无政府主义式的断言,亦不过是说,美国这个国家,以她具备的财富和力量,尚未产生能满足人类最深邃需求的文明。
我相信,史特林堡罕唱《国歌》,罕在扶轮社演讲,然则瑞典似是一直尊崇他。
我所以如此冗长地讨论这位博学的钓鱼者的批评,并非因为这批评本身有何重要性,而是因为它揭示了一项事实,亦即在美国,我们大部分人——不仅是读者,甚至也包括作家——仍然对任何不是歌颂美国一切事物的文学感到,惶恐,必得歌颂我们的罪咎一如我们的美德。在美国,一位小说家,为了成为作品的最佳推销员,同时也为了能真正受欢迎,他必得如此描述:所有的美国男人都是高大、英俊、富有、正直,此外个个擅打高尔夫球;所有的美国城镇,充斥着这般的邻人,天天无所事事,只是四处转来绕去,彼此亲切地打着招呼;而尽管美国女孩可能野一点,她们终究会变成为完美的妻子和母亲;此外,就地理上来说,美国只由几个部分构成;纽约,全住着一些百万富翁;西部,仍然保持着1870年代所有那种喧嚣的英雄主义;而南方,人人住在永远泻满着月光,散发着木兰香味的农园。
20年前,诸位在瑞典读过我们的某类小说家,譬如德莱塞和维拉·凯塞。在当时的美国,这类小说家并不受欢迎且无影响力,今天这种情况并无多大改变。正如我在前面引为例证的那位伟大的钓鱼的学会会员所泄露的,我们仍然最尊崇为大众化杂志写作的那类作家,他们以热烈且带训诲意味的合唱方式,单调地唱着:一亿二千万人口的美国,为保持着纯朴的、田园牧歌式的风味,一如它仅有四千万人口时一般;在一家拥有一万名员工的工厂内,其劳资双方的关系仍保持着和谐、简单,一如1840年的工厂只有五名员工时一般;如今住在二十层大厦公寓,备有三辆汽车,书架上摆着五本书,下周即有离婚危机的家庭,其父子关系、夫妻关系,一如1880年代住在四周绕着蔷薇只有五个房间的木屋一般;而且,最妙的是,美国已经完成革命性的变革,从田园风的殖民地步向今日的世界帝国,而山姆叔叔的牧人式、清教徒式的纯朴则丝毫没有改变。
我的确十分感激那位钓鱼的学会会员,他多少令我今天能置於如此的立场。因为,既然他是美国文学与艺术学会的领导人,那么他可以说是已经解放了我,让我有权利坦率地谈及该学会,正如他过去谈及我一般。任何真诚地涉及今日美国理性主义的研究,非考虑该奇妙的机构不可。
然则,在我论及该学会之前,请让我描述一种我的想象:几天前,在横渡大西洋汹涌的航程中,在无可避免的懒怠里,我以如此的想象来自娱。我想,诸位一定清楚,到目前为止,诺贝尔奖颁给我这件事,在美国丝毫不受欢迎。无疑的,对诸位而言,这种现象并不新奇。我想,甚至当诸位赠奖予汤玛斯·曼,我认为他的《魔山》(Eauberberg)似乎已涵括整个欧洲的智慧,或者甚至当诸位赠奖予吉卜龄,他的作品极具深邃的社会意义,权威的批评认为他重新创生了大英帝国,或者当诸位赠奖予萧伯纳时,总有人抱怨诸位在同国作家中弄错了人选。
此外,我想象,如果我之外的某些美国作家上选的话,会招致何种批评。假定诸位选上狄奥多·德莱塞。
现今对我而言,正如对其他美国作家,德莱塞的成就意义远超过任何其他人,他在不得谅解、屡遭憎恨的情况下独自迈进,开创出一条路来,将美国的小说从维多利亚式、豪威尔斯式的怯懦与文饰,转入生命的真诚、勇敢和热情。如果没有他的开拓,除非我们愿意被打入大牢,否则我怀疑我们之中任何人是否能够寻求表现出生命、美和恐怖。
我伟大的同行谢伍德·安德森,公开赞扬过德莱塞的此种领导地位。我乐意附和他。德莱塞第一本伟大小说《嘉莉妹妹》(Sister carrie)大胆地出版於30年前,我25年前读过它,它给闭门自守、沉闷的美国宛如带来一阵自由的西风,而且对我们索然无味的家庭生活而言,这是自马克·吐温和惠特曼以来,带给我们的第一丝新鲜空气。
然则,诸位若是赠奖给德莱塞先生,你们可会听到从美国发出的怨言;这些怨言抱怨说,他的风格——我不十分确知这神秘的字眼「风格」究竟何指,不过我常在某些二流批评家的文章内发现这个字眼,我因此假想它一定存在确切的本质——诸位会听到如此的批评说,他的风格过分累赘,用词粗糙,他的书全都过分冗长。此外,尊贵的学者当然会这般埋怨:在德莱塞先生的世界里,男男女女常是充满了罪恶、悲剧和绝望,而非永远乐观、充满欢唱和美德,后者才吻合真正的美国人。
此外,若是诸位选上尤金·奥尼尔先生,他曾在10年或12年间,彻底改变了美国的戏剧,从一个优雅精巧和阴谋诡计的虚假世界,转入一个光辉、恐惧和伟大的世界;然则会有人提醒诸位说,他的剧作里有些远比嘲弄更坏的东西——他不把人生视作学者研究中所巧妙安排妥当了的,而是视为一种可怕、壮丽,时而十分恐怖的东西,类似飓风、地震、毁灭性的大火。
此外,若是诸位赠奖给詹姆士·布朗克·喀拜耳先生,有人就会告诉你们,他的作品太怪诞恶毒了。同样地,有人会告诉诸位,维拉·凯塞小姐尽管在她的小说中表达了内布拉斯加州农夫的质朴的美德,但在她的小说《迷丧的淑女》(The LostLady)中,她不忠实於美国明显的、永存的、可能沉闷乏味的美德,而描写一位放纵无耻的女人,甚至让贞德的人们也感受到她不可思议的魅力,在这一本小说中缺乏任何的道德意味;同样地,亨利·孟肯先生是最差劲的讽嘲家;而谢伍德·安德森先生竟认为性如同钓鱼是生命的一种原动力,在这事上他犯了邪恶荒谬的偏差:再如奥普敦·辛克莱先生,作为一位社会主义者,他的罪恶即是反对美国资本主义式大量生产的完美无疵;而泽瑟菲·赫盖斯海麦先生是非美国人了,因为他把优雅的态度和外表的美视为忍受日常生活不可少的东西;此外,恩耐斯特·海明威先生不仅太年轻了,而且更坏的是,他使用一些绅士不会说出口的语言,他确信饮酒是人们追寻幸福的永恒方法之一,并且断言士兵了解爱比战场上男人彼此惨烈的杀戮更具意义。
是的,他们都是邪恶的,这些我的同行们;若是诸位选上他们,那么正如选上我一般,同样会被认为是一种错失;但是作为一位热爱国家的美国人——只不过,我得提醒诸位,是作为1930年代而非1880年代的美国人——我庆幸他们几位是我的同胞,而且我会带着骄傲地谈及他们,正如下列诸人之於欧洲:汤玛斯·曼,H·G·威尔斯,高尔斯华绥,哈谟生,贝涅特,福克特温格,西玛·拉格洛芙·温茜特,海登斯坦,阿努吉欧:罗曼·罗兰。
这即是我的命运的写照,往返晃荡在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间,不过这也是任何写作或论及任何事物的美国人的命运——美国在今天世界上可说是一个最矛盾、最郁闷、最动荡的地方。
如此,我以一种丝毫不减退的骄傲,一一提及对我而言似乎是今日美国文学界的几位伟大人士,我不得不省略十来个其他人名,如果有时间,我愿意好好地赞扬鼓吹他们:我在此必得言归正传,而且下如是断言:当今的美国文学,真的,除了建筑和电影外,所有美国的艺术——是的,我们在商业和科学上,拥有多么丰富、充满活力的标准典范——除这些外,我们没有什么标准,没有可资改善的协商方案,没有可以追随的英雄,也没有得以谴责的坏人,没有确切的可以遵循的道路,同时也没有什么必得避开的险径。
美国的小说家、诗人、戏剧家、雕刻家或画家,必须独立工作,困惑之时,一无帮助,除了他自己的诚笃。
这种景况,当然,总是许多艺术家的共同命运。流浪者兼罪犯维龙,决不会有个满意和舒适的避难所,让高雅的淑女们握着他的手,安慰他饥渴的灵魂以及更饥渴的肉体。这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人,命运注定他要比所有的公爵和有权有势的主教在历史上活的更长久,他不屑去触摸他们的长袍,也因此他命定住在贫民窟,嚼干硬的面包渣。
美国的艺术家并没有如此贫穷。真的,我们得到的报酬还很不错;只是作家是一个失败者,他无法拥有自己的司膳侍者、汽车和棕榈滩上的别墅,在那儿他就差不多可以和银行业的大老板交际了。然则,他还被一些比贫穷更糟的事物所压抑——感觉到他创造的作品全无关紧要,读者只期望他是一个修饰师或小丑,或者人家好心地接受他,当他是一位嘲讽家,尽管吠得多厉害但不咬人的,他可真是一个好人呢,不管怎么说,在这出产八十层大厦、数以百万计的汽车、亿万上蒲耳小麦的国家内,他当然毫无价值了。而且,他没有机构,没有团体,他不能从其中获得激励,无法得到他愿意领受的批评,而其赞赏对他而言将是弥足珍贵的。
我们究竟有怎样的机构?
美国文学与艺术学会的组成分子包括,几位优秀的画家、建筑师和政治家,诸如极着名的大学校长巴特勒,勇气令人钦佩的学者克鲁斯,此外,有几位第一流的作家:诗人罗宾逊和佛洛斯特,自由开放的评论家亚当斯,以及小说家伊弟丝·华顿,哈姆林·葛兰,欧文·韦斯特,布朗·惠特洛克和布斯·塔金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