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亚瑟.海斯汀上尉的笔记
我的朋友赫丘勒.白罗过世四个月后,我拿到了以下的手稿。我接到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通知,要我去他们的办公室走一趟。在那家公司里,他们「根据委托人,已故的赫丘勒.白罗先生之嘱」,交给我一个封绒的包裹。我现在将其中内容覆述如下。赫丘勒.白罗的亲笔手稿:
我亲爱的朋友:
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我已过世四个月了。我天人交战许久,不知是否该把写在这里的东西写下来,而现在我已做出决定。我认为让某人明白第二次「史岱尔庄事件」的真相,确实有其必要。我同时也大胆推测,在你读到这份子稿之前,你一定罗织出了一些荒谬至极的推论,说不定还为你自己带来痛苦。
不过,我必须这么说,我的朋友,你本可轻而易举识破真相的。我费心尽力,让你看到了所有的提示。如果你依然毫无所获,那是因为你一如以往,天性过於善良、对人信而不疑所致。诚可谓始终如一。
不过你至少应该知道,是什么人杀了诺顿──即使你现在仍是一头雾水,浑然不知杀害芭芭拉.富兰克林的凶手是谁。后者的身份很可能会令你大为震惊。
一开始是我把你找来的,这你知道。我当时告诉你。我需要你。这是真话。我告诉你,我希望你当我的耳目,这也是真话,千真万确的真话,但不是你所理解的含义!你得去看我希望你看到的,去听我希望你听到的。
亲爱的朋友。你曾经抱怨,我对这桩案子的说明「不公平」,因为我藏私,没把我知道的情报告诉你。换句话说,我不肯告诉你X是什么人。这是实话,我这样做是不得已的,虽然并不是出於我向你提过的那些原因。真正的原因,你马上就会明白。
现在,我们不妨将X的种种审视一番。我曾经向你出示过几桩命案的摘要。我对你指出,所有这些人命案中的被告或嫌疑犯,似乎清清楚楚摆明了就是实际犯案的凶手,别无其他可能。随后我又指出第二点重要的事实:在所有命案当中,X不是在场就是关系密切。你接着就骤下了一个推论。吊诡的是,这个推论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你说,X是犯下所有这些命案的凶手。
可是,我的朋友,事实情况是:在所有这些(或几乎是所有〉案件中,只有被告才有可能犯案。话说回来,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该如何解释X的存在呢?除了和警方或和叫刑事律师事务所有关联的人,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都没有道理会涉身五起命案。你会想,这是不可能的!你绝对、绝对不会想到有人会偷偷对你说:「噢,事实上,我认识五个杀人凶手。」不可能,我的朋友,这绝无可能。所以,我们就得出这个古怪的结论:我们侦查的对象是种触媒──只有在第三种物质存在的情况下,另外两种物质才会发生反应,而这第三种物质显然并不参与反应,依然保持原状。这就是X的立场。这意味着X并没有亲身参与这些罪行。
这是个非同一般、极不寻常的局面!於是我知道,在我的侦探生涯即将告终之际,我终於碰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罪犯,这人的犯罪手法如此高明,以至於永远不会被判定罪。
这种事令人惊异。不过,这并不是新招,过去已有先例。我留给你的第一个「提示」,莎翁的剧本《奥赛罗》,就在这里派上用场。从它精采绝伦的人物刻划当中,我们看到了X的原型。伊阿古就是一个炉火纯青的杀人凶手。苔丝狄蒙娜的死、凯西奥的死,事实上连奥赛罗自己的死,都是伊阿古的罪行,也由他一手策划,由他付诸实行。而他始终做壁上观,不受怀疑的沾染──或者说他本来大可如此,因为,我的朋友,贵国伟大的莎士比亚必须解决他自己的艺术所引出的两难困境。为了揭开伊阿古的假面,他不得不借助最拙劣的工具──一块手怕,而这是一个和伊阿古的完美技巧完全不相称的败笔,也是一个让大家更坚信伊阿古是无罪的谬误。
是的,这就是谋杀艺术的极致。连一据直接的指涉都没有。他总是阻止别人采取暴力,带着嫌恶的驳斥无中生有的怀疑,直到他自己说出这些怀疑为止!
在《约翰.弗格森》极为出色的第三幕中,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技巧。那一幕中,「脑袋缺少半根筋」的克卢蒂.约翰诱导别人杀了他自己所仇恨的人。那真是一段绝妙的心理分析片断。
海斯汀,你一定要明白,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杀人凶手。每个人心中时不时都会产生杀人的念头,不过这并不是杀人的意志。多少次你感觉或听到别人这样说:「她把我气疯了,我真想宰了她!」「他竟然说这种话,我恨不得杀了他。」「我恨极了,巴不得弄死他!」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在那一瞬间,你的心智是清明的。你很想杀掉某某人。可是,你不会这样做,你的慾望必须获得你的意志的首肯。就儿童而言,这种刹车机制的功能还不完全。我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孩,他被他的小猫搅得心烦,就说「别再乱动,要不然我敲烂你脑袋,宰了你。」他真的这么做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发觉小猫再也不能起死回生,顿时吓得呆若木鸡,因为,你知道,那孩子其实是非常爱那双小猫的。由此可见,我们都是潜在的杀人凶手。而X的伎俩便是如此:他并不去撩起你杀人的慾望,而是去瓦解那种有把关功能的正常机制。这种伎俩经过长年的练习,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X深知如何使用正确的字眼、言辞、甚至语调,在脆弱的环节上不断施加压力!这是做得到的,而且受害者丝毫不会起疑。这不是催眠术,催眠术不可能成功。这是一种更阴毒、更致命的手段。
这是动员一个人身上的各种力量去加深一个缺口,而不是去修补。这是激发出一个人身上最强大的力量,和最丑恶的心态结合为一。
海斯汀,你应该懂得的,因为这种事也曾发生在你身上。
所以,或许现在你已慢慢领悟到,我当初那些让你又气恼又不解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吧。那时我说有人即将犯案,我不一定是指相同的罪行。我告诉你,我到史岱尔庄来是有目的的。我说,我到那里去,是因为有人即将犯案。你感到惊讶,因为我是如此的言之凿凿。可是我当然能够确定,因为,你知道,即将犯案的人就是我自己……
是的,我的朋友,这很离奇,很可笑,也很可怕!我,一个向来不赞成谋般的人;我,一个珍视人命的人,却以犯下谋杀罪行结束了我的生涯。这或许是因为我太自命清高,对正义过於执着,才会陷入这个可怕的两难困境。因为,你知道,海斯汀,这个问题有它的两面。我毕生的工作就是拯救无辜的人,阻止谋杀,而这回,这是我唯一能完成工作的方法。毫无疑问,法律动不了X一根毫毛。他固若磐石。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击败他。
话说回来,我的朋友,我并不愿意这样做。我知道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可是我逼不了自己去动手。我就像哈姆雷特,老是将那邪恶的一天往后推延,直到又一个犯案的企图发生──这次对象是勒托尔太太。
海斯汀,我一直很好奇,想知道你那众所周知、对明显事实的直觉会不会发生作用。它确实发生了作用。你第一个反应就是对诺顿生出几丝疑宝。一点也没错,诺顿就是那个人。你的想法其实毫无根据,除了说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这种直觉虽然浅薄,却是完全正确。就这点来看,我想你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
我曾经细细思考过他的一生。他是独生子,有个专横跋扈的母亲。他似乎从来没有表达自己或令人印象深刻的天赋。因为轻微跛足,他在学校也不能参加游戏活动。
你转述过很多事情给我听,其中很重要的一桩是:他曾经因为看见一只死兔子恶心想吐,结果在学校里大受嘲笑。我想,这件事很可能令他印象深刻。他厌恶血腥和暴力,结果名声受损。我敢说,他在下意识里一直在等待机会,希望以大胆和残酷来弥补自己。
在我想来,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具有影响他人的力量。他是个很好的听众,个性沉静又富於同情心。大家都喜欢他,同时又不甚注意他。他对此愤愤不平,进而善加利用。他发现,利用恰当的字句并佐以正确的刺激工具,要左右他的同胞真是易如反掌。唯一的必要条件是理解那些人──看透他们的心思、他们隐藏的反应和愿望。
海斯汀,你是否顿悟到,这种发现很可能喂养了他的权力感呢?他,史蒂芬.诺顿,一个人人喜欢却又轻视的人,有能力役使别人去做他们不想做或是自以为(请注意这一点)不想做的事。
我可以想见,他这种嗜好越养越大,一点一滴地发展成了借刀杀人的病态怪癖。在过去,他想杀人却没有体力,而且还因为体弱而遭到讥笑。
是的,这种癖好愈来愈深,终於成了一种强烈的慾望和需要!海斯汀,这是一种毒品,一种有如鸦片或古柯硷般极易上瘾的毒品。
诺顿,这个性情和善、充满爱心的人,私底下是个虐待狂。他对痛苦和精神折磨已经上了瘾。近年来,这些东西已成为全球的流行病,而且变本加厉。
它喂养了两种慾望:虐待狂和权力。他,诺顿,掌握了生死大权。
一如其他被毒品所役的人,他必须去找他的毒品来源。他接二连三找到了受害者。我毫不怀疑,他犯案的次数一定超过我确实掌握到的这五宗命案。所有这些案件中,他都扮演同样的角色。他认识埃思林顿。他在李格居住的村镇住了一个夏天,和李格在当地的小酒馆里一起喝酒。他在散步途中结识了弗雷达.克莱这女孩,怂恿、挑拨她那已具雏型的念头──如果她的老姑妈死了,那着实是件好事,姑妈不再受罪,她的生活也会变得宽裕而舒适。他是利奇菲德家的朋友,玛格丽特.利奇菲德和他谈话后受到启发,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女英雄,将她的几个妹妹从终身束缚中解救出来。可是,海斯汀,如果没有诺顿的影响,我相信这些人绝对没有半个人会做出他们所做的事来。
现在,我们来看看发生在史岱尔庄的事件。我追踪诺顿已有相当时日。他一结识富兰克林夫妇,我就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你应该明白,即使像诺顿这样的人,也得有个据以施展伎俩的基点。种子已先存在,你才能让它成长茁壮。例如,在《奥赛罗》一剧中,我始终认为奥赛罗心中已先存有一种想法(他想的可能没错):苔丝狄蒙娜对他的爱,是一个女孩对一位知名武士热情而不稳定的英雄崇拜,并不是身为一个女人对他这个男人的坚定爱情。他或许已体会到,凯西奥才是她的真命夫子,而她冲早会顿悟到这一点。
富兰克林夫妇成了我们这位诺顿最中意的候选人。一切条件无不具备!海斯汀,现在你一定知道(任何有知觉的人其实一眼即知),富兰克林爱茱迪丝,而她也爱他。他粗鲁对待茱迪思,从来不正眼看她,完全不思以礼相待,这些早该让你明白,这男人已经深陷於她的情网之中。可是,富兰克林是个性格坚强的人,也是个非常正直的人。他的言语冷酷无情,可是他的道德观念非常明确。在他的为人准则中,一个男人必须忠於自己选择的妻子。
而茱迪思,我想连你都该看得出来,非常不快乐地深爱着他。那天你在玫瑰园里看到她,她以为你知道了这个事实,因此勃然大怒。以她那种个性,绝不能忍受任何怜悯和同情的表示。这就像是碰触到未癒的伤口。
随后,她发现你以为她爱上了亚勒敦。她就任你这么想,一方面躲开你那表现茁劣的同情,一方面也避开对那伤口的二度刺激。她和亚勒敦调情,是一种走投无路下的慰借。她非常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讨她欢心,让她分心忘忧,但她对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感情。
当然,诺顿深谙情势风向。他在富兰克林这个三角习题中看到了机会。我敢说他先从富兰克林身上下手,但徒劳无功。富兰克林这种人对诺吨的阴毒挑拨具有免疫力。他的观念泾渭分明、非黑即白,对自己的感情非常清楚,而且完全无视於外来的压力。此外,他生活中最大的热情在於工作。由於他对工作专心致力,所以他身上难有漏洞可钻。
而在茱迪思身上,诺顿就成功多了。他异常巧妙地把弄着关於无用生命的话题。这是茱迪思的一个信条,而且这信条和她私下的宿愿不谋而合。这个事实对她而言无足轻重,但诺顿知道,这是他的一大助力。他耍弄这个事实的手段异常巧妙──他站在和这种观点相反的立场,温和地加以嘲弄,说她绝对没有胆子去采取这种决绝的行动。「这只是年轻人常有的一种肤浅想法,幸好他们不会付诸实行,只是说说罢了!」海斯汀这种嘲讽多么老套而廉价,却每每能够得逞!这些年轻人,他们是多度脆弱啊!如此轻易就接受挑战,虽然他们并不认为如此!
只要把无用的芭芭拉这个路障除去?富兰克林和茱迪思就可以面对坦途。这句话从未有人说出口,这种话是绝对不能公开言说的。而这句话的重点是,个人利害和杀一个无用的人并不相干,丝毫干系也无,因为一旦茱迪思体认到这和自己的利益攸关,她的反应定会十分强烈。可是,对诺顿这种谋杀癖如此深重的人来说,他不会仅以一个对象为足。他会到处找机会下手,引以为乐。他发现勒托尔夫妇是个好对象。
你不妨回想一下,海斯汀。想想你们头一次玩桥牌的那个夜晚。牌局散后,诺顿对你抱怨,而他声音如此之大,你真怕勒托尔上校会听到。当然,诺顿就是存心让他听到!他从不放过强调那些话的机会,慢慢渗入人心。终於,他的努力累积出了成果。海斯汀,它就发生在你眼前,可是你始终下明白它是怎么回事。基础早已铺好──日益沉重的精神负担,在众人面前出现的羞惭,对妻子日深的愤懑。
仔细回想当天发生的事吧。诺顿说他口渴(他知不知道勒托尔太太就在屋内,而且会出面干涉?)。上校天性豪爽,立刻像个慷慨大方的主人做出回应。他提议请大家喝一杯,随即进屋去拿。你们全都坐在窗外。他太太来了,於是出现了那个势不可免的局面,而他也知道外面的人都听到了。他走到屋外。只要有人打个圆场,这个插曲本可顺顺当当落幕的──博伊.卡林顿无疑就足以胜任。(他相当世故,处世圆融得体,虽然除此之外,他是我见过最自负、最令人生厌的人之一,而你佩服的恰恰就是这种人!)你自己也可应付得大致得体。可是诺吨却开始喋喋不休,他没完没了、笨嘴拙舌地说着,暗藏鬼胎地小题大作,把事情弄得一发不可收拾。他唠叨着打桥牌的事(让上校想起更多的羞辱),漫不经心似地谈到射击的意外。不负诺顿这个有心人,那个老糊涂博伊.卡林顿立刻顺着话头,说起他的爱尔兰勤务兵开枪打死亲兄弟的故事──海斯汀,这故事当初就是诺顿说给博伊.卡林顿听的。他心知肚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适度提醒,那个老糊涂就会把它当作自己的故事说出口。所以,你知道,这种最重要的暗示就不会来自诺顿之口。我的上帝,绝不会!
如此这般,一切水到渠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本能觉得他的主人地位受到了冒犯,当着朋友的面遭到屈辱,痛苦地想到他们相信他对这些欺压除了逆来顺受外,绝无胆量去做转圜。这时候,他想到「解脱」这个关键的字眼。小口径步枪,意外事故,一个打死亲兄弟的士兵……突然之间,他太太的头在他眼前一闪。「没问题,只是个意外。我要让他们瞧瞧。给她点颜色看看。这个该死的女人!我巴不得她死了好。她非死不可!」
可是,海斯汀,他并没有射死她。我的想法是,即使在他开枪的那一瞬,他出於本能打偏了目标,因为他希望自己打偏。之后,那鬼迷心窍的刹那过去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无论如何都深爱的女人。
这是诺顿没有得逞的一项罪行。
啊,可是他还有下一步的打算!你可曾意识到,海斯汀,下一个对象就是你?回想一下吧,钜细靡遗地想。你,我诚实又善良的海斯汀!是的,他发现了你所有的弱点──也发现了你一切高贵、正直的特点。
亚勒敦是那种你直觉上既厌恶又畏惧的人。他是那种你认为应该被消灭的人。关於他的传闻以及你对他的想法,无一不是真的。诺顿说了他的一则故事给你听,就事论事,那个故事是百分之百的真实(虽然故事中的女主角其实患有神经分裂,而且出身贫寒)。
它正好迎合了你因循守旧、略嫌陈腐的本性。这人是恶棍,他诱拐女人,毁了她们的贞操,逼她们走上自杀之路!诺顿也诱使博伊.卡林头来对付你。这使促成了你要去「和茱迪思谈一谈」。不出所料,茱迪思立刻回答说她高兴怎样过她的人生就怎样过,你因此相信事情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你现在应该了解诺顿在你身上玩弄的各种弱点了吧。你爱你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孩子怀有强烈而传统的责任感。你的天性带点妄自尊大:「我必须想点办法。一切只能靠我。」少了妻子聪慧的判断,你感到旁徨无助。你觉得义无反顾,觉得绝对不能辜负她。而你也有比较阴暗的一面:你的虚荣心──因为和我一起工作,你以为自己已经学到侦探这行的一切诀窍!最后一点,是你内心深处一种大多数父亲对自己女儿都有的情愫:为人父亲者对即将从自己身边夺走女儿的男人,常常莫名其妙地嫉妒和厌恶。海斯汀,诺顿就像个演奏高手,他弹奏这些曲调游刃有余,而你也随之起舞。
你太轻信事情的表象。你一向如此。你轻易就相信在度夏小屋中和亚勒敦谈话的就是茱迪思,虽然你并没有看到她,甚至没听到她说话。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即使在隔天早晨,你依然认定那就是茱迪思。你感到欣喜,因为她「改变了心意」。
可是,如果你肯费点心去审视这些事实,你会立刻发现,茱迪思那天去不去伦敦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而且,你也没看出一个昭然若揭的事实。那一天,某人本来要请假,后来因为走不成而大动肝火。那人就是克雷丈护士。亚勒敦可不是一次只追一个女人的人!他和茱迪思仅止於调情,而他和克雷文护士的交往早已火热多了。
不?舞台调度还是诺顿负责的。
你看见亚勒敦和茱迪思接吻,接着诺顿就硬是把你推过墙角。他心里一清二楚,亚勒敦要到渡夏小屋去和克雷文护士幽会。经过小小的争执后,他任由你去,但依然亦步亦趋跟着你。亚勒敦传入你耳里的那句话正中他下怀,所以他立刻把你拉走,让你没有机会发现那女人并不是茱迪思!
是啊,真是高明!而你的回应也分毫不差,立刻随着他吹奏那些曲调起舞!你的回应是:决心下手杀入。
海斯汀,幸运的是,你的朋友头脑依旧灵光。而且何止是他的头脑!
我一开头就说过,如果你到现在依然没有识破真相,那是因为你对人信而不疑的天性所致。别人对你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告诉你的话,你照章全收都信了。
话说回来,发现真相对你来说其实轻而易举。我把香乔治遣走,为什么?我找了个经验不多、而且显然远不如乔治伶俐的人来代替他,为什么?我对自己的健康向来战战兢兢,现在身旁却没有半个医生照料,而且连你劝我去看医生的话都不愿听,这又是为什么?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需要你到史岱尔庄来了吗?我需要一个对我所言深信不疑的人。我说我的身体从埃及回来后每下愈况,你相信了。其实不然,我回来后,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如果你肯费点心,你就会发现真相。可是你没有,你选择相信。我之所以把乔治遣开,是因为我无法让他信服,我的肢体突然失去了一切活动能力。乔治对於他眼中所见是非常机灵的,他会知道我在装假。
你明白了吗,海斯汀?我一直装成孤弱无助的模样,而且骗过了柯蒂斯。其实我绝非如此,我能走路,只是有点跛。那天晚上,我听到你爬下床。我听见你踌躇了一会,随后溜进亚勒敦的房间。我立刻有了警觉。那时候我已经在替你的心理状态担心。
我没有耽搁。我正好独自一人;柯蒂斯下楼吃饭去了。我溜出房间,穿过走道。我听见你在亚勒敦的浴室里。我的朋友,我立刻就采取了你非常不齿的举动,蹲身屈膝,透过锁孔往浴室里看。幸亏门上只有插梢,锁孔上没放钥匙,我可以从中看到里面。
我看见你在掉换那些安眠药片。我立刻明白你打算做什么。
於是,我的朋友,我开始行动。我回到房间,做好准备,等柯蒂斯上楼来,我要他去把你请来。你来了,一边打呵欠一边解释说你头痛。我立即大惊小怪,不断对你推销疗方。你为了息事宁人,同意喝下一杯巧克力。且为了早点脱身,很快把那杯巧克力灌下喉咙。可是,我的朋友,我也有一些安眠药!
你因此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后你恢复了神智,还对自己差一点就做出的事感到惊心。
你现在安全了。一个人一旦恢复了神智,不会企图再度做出这种事。
可是这件事让我下了决心,海斯汀!我对其他人或许了解不深,但这并不适用於你。你不是个会杀人的人,海斯汀!然而,你却可能因为一桩命案而问绞──虽然这桩命案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他在法律眼中却是无罪的。你,善良、正直又高洁的海斯汀,你是那么的仁慈,那么的光明磊落又是那么天真无邪!
是的,我必须行动了。我知道我时间不多,而我因此感到庆幸。因为,海斯汀,谋杀报最可怕的一环,就在於它对凶手的影响。我,赫丘勒.白罗,说不定会慢慢相信我是上天遣来对所有人分派死亡的使者。不过,幸好我没时间变成这副模样。我已行将就木,而且我担心,诺顿的诡计恐怕会在某个对我俩来说都是珍贵无比的人身上得逞。我指的是你的女儿。
现在,让我们谈谈芭芭拉.富兰克林的死。海斯汀,无论你对这件事有过什么样的想法,我认为你一次也没接近过真相。
因为,海斯汀,你可知道,是你杀死了芭芭拉.富兰克林。
是的,就是你!
你知道,在这个三角关系中,还有另一个死角我并没有充份考量到。这是我的百密一疏。事实上,诺顿的伎俩都是你我二人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但我毫不怀疑,诺顿用的正是这些伎俩。
海斯汀,不知道你是否想过,富兰克林太太为什么会愿意住进史岱尔庄呢?如果你仔细思量,你会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她那种人喜欢的地方。她喜欢舒适,喜欢美食,尤其喜欢交际应酬。史岱尔庄并不是一个令人开心的地方。它管理不善,而且地处偏僻乡间。尽管如此,富兰克林太太却执意要在这里消磨一夏。
是的,这第三个角,就是博伊.卡林顿。富兰克林太太是个失意的女人,这是她神经耗弱的根源。她在社会地位和财富方面都野心勃勃。她嫁给富兰克林,是因为她认为富兰克林前程似锦。
他是很有才华,但不是她所想的那样。他的才华永远不会让他在报端大出风头,或在哈利大街(Harley Street,伦敦街名,许多名医都住在这里)上功成名就。他只会在雪寒可数的几个同业中享有名气,论文也总是发表在学术期刊上。外界不会听到他的名字,而他也肯定不会发财。
正好博伊.卡林顿从东方回国了,他很有钱,又刚继承了爵位。他对那位他曾经差点开口求婚的十七岁美丽少女一往情深。他准备住进出入史岱尔庄,建议富兰克林夫妇同住,於是芭芭拉便来了。
这令她多么如醉如痴!显而易见,她对这个深具吸引力的富有男人丝毫不曾失去往昔的魅力。可是,他是个守旧的人,不是那种会建议她离婚的人。而约翰.富兰克林自己也不赞成离婚。如果约翰.富兰克林死了,她就可以成为博伊.卡林顿夫人。噢,那样的生活多么美好!
我想,诺顿发现她是个再顺手不过的工具。海斯汀,你只要想一想,一切便昭然若揭。她一开始就想让别人相信,她深爱她的丈夫。她做得过火了些──开口闭口说自己拖累了他,想要「一了百了」。
接下来,她换了一套完全不同的新台词。她担心丈夫会拿她做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