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富兰克林太太死因调查庭后那几天发生的事,我的记忆有点模糊。当然,一定有个葬礼,而且吸引了圣玛丽史岱尔村许多好奇人士来参加。就在葬礼上,一个眼圈黏呼呼、一脸凶相的老太婆把我叫住。
当时我们正从墓地鱼贯而出,她走上前来和我搭讪。
「我还记得你,先生,我说得不错吧?」
「呃,呃,大概吧。」
她根本没管我说什么,迳自往下说:
「二十多年了。那个老太太死在庄园里。那是发生在我们史岱尔村的第一桩谋杀案。我就说,那绝不会是最后一桩。大家都说,英格沙普夫人是被她丈夫给杀了。我们每个人都拍胸脯保证。」她狡绘的目光斜觑我一眼。「这一回,说不定又是做丈夫的下的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厉声说道。「难道你没听到法庭的裁决吗?」
「那是验屍官说的。不过他也可能出错,你说是不是?」她以手肘捅我。「那些做医生的,都知道怎么除去自己的老婆。她对他好像不大有帮助吧?」
我恼怒地转向她,她立刻缩头缩尾溜了,口里还叨念着她没有任何恶意,只是说来真有点奇怪,这种事竟然会发生第二回。
「而且,怪的是两回你都在场,先生,你说是不是?」她又说。
我一阵恍惚,心想她是不是怀疑这两桩命案是我下的手。这可真令人心烦,我这才真正领教到,本地人的疑心是多么诡异而且如影随形。
话说回来,这话说的也不离谱。因为,富兰克林太太确实是遭人杀害的。
一如我所说,我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有件事我倒是极为挂心,那就是白罗的健康。柯蒂斯跑来找我,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现出一丝慌乱,他告诉我,白罗刚才心脏病发,情况相当严重。
「先生,照我看,他应该去看医生。」
我火速赶到白罗房里,可是他极力反对找医生。当时我就想,这有点不像他。在我眼里,他对自己的健康向来是小题大作之至。他讨厌风,又是丝巾又是毛围巾的,总把脖子裹得密密实实,脚一受潮就大惊小怪。他还经常量体温,一有受寒的些微迹象,他便缩到床上去,说什么「要不然我会得肺炎!」据我所知,他只要略有小恙,总是立刻把医生找来。
而现在他真的得了重病,反而一反常态。
不过,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原因。那些小病本就无足轻重,而今当他真的成了一个病人,他反而害怕起来,不肯承认有病这个事实。他对它淡然以对,是因为他害怕。对於我的驳斥,他的回应是既激动又尖刻。
「啊,可是我已经看过医生了,而且不只一个,是很多个!我找过布兰克和达许(他道出两位医学专家的大名),而他们的药方是什么呢?他们把我送去埃及,在那里我的病情却更为沉重。我也找过
R。」
我知道R,他是心脏科权威。我立刻问:
「他怎么说?」
白罗突然斜瞟我一眼,我的心也突然痛苦地跳了一下。
他平静地说:
「他已为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能做的都做了。我接受过好几种治疗,药也不少,手边应有尽有,除此以外──毫无起色。所以,海斯汀,你知道,看再多医生也无济於事。我的朋友,这部机器已经老朽。可惜人不能像车子,装上一台新引擎就能如常运转。」
「可是,白罗,你听我说,你的情况一定非同小可。柯蒂斯──」
白罗立刻问:
「柯蒂斯?」
「是的,他来找我。他很担心你心脏病发──」
白罗轻点着头。
「没错,没错。有时候这病发作起来,旁人看着都痛苦。我想柯蒂斯还不习惯看到心脏病发作。」
「你真的不愿看医生?」
「我的朋友,看医生没有用。」
他的语气温和,但透着坚决。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又痛苦地紧缩了一下。白罗对我露出微笑。他说:
「海斯汀,这是我最后一桩案子。它将会是我办过的最有意思的案子,也是最有意思的凶手。在X身上,我们看到一种出神入化、超乎寻常的技巧,令人深深叹服。亲爱的朋友,到目前为止,X的手法极为出色,连我──赫丘勒.白罗──也被打败了!他已经展开攻势,可是我还无法破解。」
「如果你身体健康──」我想安慰他。
可是这话显然并不恰当,因为赫丘勒.白罗立刻火冒三丈。「啊!难道我得跟你说上三十六遍,然后再说三十六遍,破案并不需要体力?你唯一需要的是──动脑筋。」
「噢,当然,没错,你的脑筋还管用。」
「管用?我的脑袋灵光得很。我的四肢或许瘫痪,我的心脏、或许跟我捣蛋,可是我的脑袋,海斯汀,我的脑子可是丝毫无损。我的脑袋还是第一流的脑袋。」
「你的脑袋,」我顺着他的话说。「棒极了。」
可是当我一面缓缓步下楼梯,我心里一面想,白罗的脑袋已经不如以往那般敏捷了。先是勒托尔太太侥幸脱险,接着是富兰克林太太的死。而我们在这两起案子上尽了什么力呢?其实是毫无作为。
※※※
第二天,白罗对我说:
「海斯汀,你昨天建议我去看病。」
「对,」我带着殷切的语气说。「如果你肯去,我会非常高兴。」
「那好,我同意。我要去找富兰克林。」
「富兰克林?」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是个医生,不是吗?」
「是没错,可是,他的主业是研究,不是吗?」
「毫无疑问。照我想,如果要他当个一般的开业医生,他是不会成功的。他欠缺你所谓的『事病如亲』的态度。不过他有合格的资历。事实上我应当这么说,就像电影里常听到的台词:『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他的专业』。」
不过这番话并没有让我完全心悦诚服。虽然我并不怀疑富兰克林的能力,不过他一向给我的印象是缺乏耐性,对别人的病痛毫无兴趣。他对研究工作的态度或许令人钦佩,不过说到替人治病,他就不怎么胜任了。
话说回来,白罗同意找他看病已经算是让步了,而由於白罗在当地并没有自己的医生,所以富兰克林欣然同意为他看一看。不过他加上但书,说如果需要定期治疗,那就得请当地的执业医生,因为他解决不了这种问题。
富兰克林在白罗房里待了很久。
他终於走出房门,而我正等着他。我把他拉进我房间,把门关上。
「怎么样?」我焦急地问。
富兰克林若有所思地说:
「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噢,确实没错。」我把这个不言自明的事实扫到一旁。「可是他的健康呢?」
「噢!他的健康?」富兰克林似乎非常讶异,彷佛我刚提到的事情完全不关痛痒。「噢!当然,他的健康坏透了。」
在我感觉,这个回答根本不像医生的专业术语。然而我听──是茱迪思说的──学生时代的富兰克林是个非常聪颖的高材生。
「他的健康坏到什么程度?」我焦心地问。
他瞄了我一眼。
「你想知道?」
「当然。」
这个傻子的脑筋在想什么?他几乎立刻就告诉了我。
「大多数的人,」他说,「都不会想知道。他们喜欢听令人安慰的好话,他们要的是希望,喜欢吃定心丸。当然,出人意表的奇蹟式康复也不是没有,不过绝不会发生在白罗身上。」
「你的意思是──」我的心再次被揪得紧紧的,寒意直冒。
富兰克林点点头。
「噢,没错,他就是那样。而且我敢说,他已经来日无多。要不是经过他允许,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这么说,他自己知道。」
「不错,他知道。他的心脏随时会啪一声,油尽灯灭。当然,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
他顿了顿,接着又缓缓说道:
「从他的言谈中,我觉得他好像老惦记着要完成什么事。据他自己形容,是他接下的一个任务。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知道,」我说。「我知道。」
富兰克林带着感兴趣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他希望这项工作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我懂了。」
我不知道约翰.富兰克林对这项工作的内容是否己看出一些端倪!
只见他慢条斯理说道:
「我希望他能完成。从他的言谈看来,这项工作对他而言意义重大。」他沉吟片刻,又加上一句:「他的心智非常有条理。」
我急急问道:
「可不可能有什么办法,在医疗方面──」
他摇摇头。
「毫无办法。如果他预感到心脏就要病发,就得打几针亚硝酸戊醋。」
他接着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对人命非常尊重,是不是?」
「是。我想是这样。」
「我不赞成谋杀。」这句话,我不知听白罗说过多少回!每当他一本正经做出这样的表白,总把我逗得好乐。
富兰克林还在往下说:
「这是我和他的相异之处。我没有这种尊重。」
我不解地望着他。他偏着头,脸上挂着一丝浅淡的笑。
「这是实话,」他说。「既然人难免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何妨?毫无差别。」
「如果你真有这种想法,你为什么要当医生?」我带着愤慨质问他。
「噢,亲爱的朋友,行医不单是一种逃避最终结局的手段。它的意义远大得多,它可以改善人生。一个健康的人死了,其实并不重要──不太重要;一个低能儿、白痴死了,则是好事一桩,不过如果你能发明一种正确的腺体植入法,矫正甲状腺机能的不足,让这个白痴变成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在我心目中,这就举足轻重了。」
我更加感兴趣地看着他。我依然觉得,如果我患了流行感冒,我不会找富兰克林医生来看病,可是我不得不对他炽热的真诚和身上所流露的力量肃然起敬。我发现,自从他太太去世后,他变了。他几乎不曾表露属於人之常情的哀痛。恰恰相反,他似乎显得更加生气蓬勃,不但心不在焉的时候减少,而且充满了新的活力和热情。
他突然问我,打断了我的思路:
「你和茱迪思不大像,对不对?」
「没错,我想我们是不像。」
「她像她的母亲吗?」
我想了想,慢慢摇摇头。
「其实也不像。我的妻子是个个性开朗、笑口常开的人。什么事她都不会认真放在心上。她也曾试图把我改造成那样,不过,恐怕她没有成功。」
他淡淡一笑。
「没错,你是个十分严厉的父亲,对不对?茱迪思这么说。茱迪思不常笑,她这位小姐很严肃。我想,她工作太辛苦了。这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