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机械地说道:
「噢,我想经过一夜好眠,她明天就会恢复的。」
他往楼下走去。我踌躇片刻,朝房宅另一侧我和白罗的房间走去。说不定那小矮个正在等我。这是头一回我怀着不情不愿的心情去找他。我的心神被太多东西占据,而且胸臆之间闷胀得难受。
我沿着走廊,慢慢走过去。
我听见亚勒敦的房里有声音。虽然我想我并不是故意要偷听,但我本能地在他门前收住脚步,停了片刻。这时房门突然打开,我的女儿茱迪思从里面走出来。
她一看到我,顿时停下脚步。我抓着她的臂膀,硬把她拉进我房间。我突然怒火中烧。
「你到那家伙的房间去,这是什么意思?」
她定定的望着我,眼神中没有气愤,只是极度的冰冷。过了好几秒钟,她还是没答腔。
我抓着她的臂膀猛摇。
「告诉你,我不能容忍。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这才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而字字割人:
「我认为你的心思极其龌龊。」
我说:
「我敢说确实如此。你们年轻人最喜欢用这种字眼来责难我们老一辈的人。可是,我们起码还有标准。你听清楚,茱迪思,我绝对禁止你和那男人再交往下去。」
她定定地看着我,随后平静说道: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你否认你爱他吗?」
「不否认。」
「可是你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会知道的。」
我开门见山,把我听到关於亚勒敦的事一五一十对她说了一遍。
「你看,」我说完故事后,下了个结语。「他就是那种人面兽心的人。」
她状甚恼怒,嘴唇带着不屑,翘得老高。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来就不认为他是圣人。」
「难道你就这么不在乎吗?茱迪思,你不能彻底堕落下去。
「你爱怎么形容就怎么形容吧。」
「茱迪思,你没有──你不──」
我已经语无伦次了。她手臂一挥,从我的手里抽出。
「听好,爸爸。我做什么事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吓不了我。大吼大叫没有用,我高兴怎样过我的人生就怎样过,你阻止不了我。
才一转瞬,她已经走出房门。
我的膝盖猛打颤。
我颓然倒进一张椅子。事情更糟了,比我想像的还糟。这孩子完全冲昏了头,而我求助无门,谁也帮不了我。她的母亲,唯一可以让她听话的人,已经离开世间。一切只能靠我。
我相信,无论是过去或是后来,任何痛苦都比不上我当时所感受到的折磨。
※※※
不久,我打起精神,刮胡、梳洗、换了衣服后,就到楼下去进晚餐。我想,我的举止和平时没有两样。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有任何不对劲。
有一两回,我看见茱迪思对我投以怪异的目光。我想,她一定是看到我举止一如平常,觉得大惑不解吧。
而私底下,我的决心却越来越坚定。
我需要的只是勇气──勇气和智慧。
晚餐后,我们都走到室外。大家抬头望着天空,议论着闷重的气压,纷纷预言就要下雨、打雷,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我从眼角看见茱迪思走过房宅一角,消失在视线外。不久,亚勒敦也朝同一方向走去。
我结束了和博伊.卡林顿的谈话,也慢慢朝那条路踱过去。
我想,诺顿曾经试图拦住我。他抓住我的臂膀,我想他是想拉我到玫瑰园去散步。不过我没理会他。
直到我走过屋子的转角,他还是跟在我身旁。
那两人赫然在目。我看见茱迪思仰起脸来,看见亚勒敦的脸俯向她,看见他将她搂在怀中,接着四唇相接。
他们很快就分开来。我自前趋近一步,而诺顿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拉回墙角。他说:
「听好,你不可以──」
我没让他说完。我以坚定有力的语气说:
「我可以。而且我就要这么做。」
「没有用的,我亲爱的朋友。这的确令人伤心,可是这种事你无能为力。」
我什么也没说。他或许以为事情就这样了了,可是我心头雪亮。
诺顿继续说道:
「我知道这种事令人感到多么无力、多么令人抓狂,可是你只能承认失败。承认吧,老兄。」
我没有反驳。我一面任他继续说下去,一面等待。接着我以决绝的步伐,再度弯过屋角。
那两人已经不见踪影,可是我很清楚,他们可能会在哪里。不远处,有个度夏小屋掩隐在丁香花丛后面。
我朝那小屋走去我想诺顿还在跟着我,不过我不确定。
当我走近小屋,我听见说话声,於是停下脚步。我听到的是亚勒敦的声音。
「噢,我亲爱的小姐,那就这么说定了,别再说不了。你明天到镇上去,我就说我要到伊普斯威奇会一个好朋友,要留在那里一两夜。然后你从伦敦打电报,说你赶不回来。谁会知道我们正在我的公寓里吃着诱人的晚餐呢?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我感觉诺顿一直在扯我的衣袖,我突然温顺地转过身去。看到他那张尽是焦急和忧心的脸,我差点失声笑出来。我由着他把我拖回屋内。我假装顺从他,是因为在那一刹那,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我字字清晰地对他说:
「别担心,老兄。我已经明白,那是没有用的。你不能左右孩子的生活。我已经想通了。」
好笑的是,他感到如释重负。
没多久,我告诉他我要早点上床睡觉。我说我有些头痛。
对於我要去做的事,他丝毫没有起疑。
※※※
我在走道上停顿片刻。走道非常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折叠床都已翻下,做好了就寝的准备。被我抛在楼下的诺顿,房间就在房宅的这一侧。伊丽莎白.寇尔正在打桥牌。我知道,柯蒂斯一定在楼下吃晚饭。这地方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不无自满地想,这些年来我和白罗携手合作,总算没有虚度光阴。我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防范措施。
亚勒敦明天不可能去伦敦和茱迪思见面了。
亚勒敦明天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整件事情真是简单得可笑。
我回到自己房间,拿起那瓶阿斯匹灵。随后我来到亚勒敦的房间,走进浴室。安眠药片就在食品柜里。我想,八片就足以奏效了吧。药瓶上规定的剂量是一两片,所以八片应是绰绰有余。亚勒敦自己说过,这种药剂的毒性成份不强。我看了看那标签:「超过处方剂量会有危险」。
我暗自微笑。
我用一条丝绸手帕把手包住,小心翼翼地旋开瓶盖。瓶盖上绝不能留下任何指纹。
我将药片全数倒出。没错,这些药片的大小和阿斯匹灵几乎一模一样。我放了八颗阿斯匹灵在瓶里,接着将药瓶装满安眠药,只留下八粒。瓶子看起来和先前毫无两样。亚勒敦不会看出任何异状。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我房里有一瓶威士忌──在史岱尔庄,几乎每个人都有一瓶。我取出两只玻璃杯和一根虹吸管。就我所知,亚勒敦对於别人邀他喝酒,向来是来者不拒。等他上楼来,我会邀他到我房里来个睡前小酌。
我把药片放入少许酒汁,药片很快就溶解了。我小心地嚐了嚐这种混合液。似乎有点苦味,不过很难察觉。我的计划已定。我会在亚勒敦进门之际,亲自倒杯酒出来。我会把那杯递给他,接着再为自己倒一杯。一切都易如反掌、不露痕迹。
他不可能知道我的心情,当然,除非茱迪思告诉过他。关於这点可能,我思索了一阵,不过我想,这方面我应该安全无虞。茱迪思从来就不会对任何人说心事。
他大概以为我对他们的计划浑然不觉。
现在的我无事可做,只有等待。我可能要等很久,搞不好得等上一两个钟头,亚勒敦才会上来睡觉。他向来就是夜猫子。
我坐在那里,静静等候。
突然间有人敲门,吓了我一跳。是柯蒂斯,白罗在找我。
我蓦然清醒过来。白罗!一整个晚上,我一点也没想到他。他一定感到纳闷,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令我有点担心,第一,我觉得惭愧,因为我一直没去找他;第二,我不想让他起疑,觉得事有蹊跷。
我跟着柯蒂斯穿过走道。
「原来,」白罗看到我就大喊。「你把我给遗弃了,呃?」
我勉强打了个哈欠,露出歉意的微笑。
「真对不起,老兄,」我说。「老实说,我头痛得两眼昏花,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我想,是因为雷雨气压的关系。我一直觉得昏昏沉沉的,事实上,我昏得完全忘了我还没进来跟你道晚安呢。」
不出我所料,白罗立刻开始担心。他告诉我几个治头痛的办法。他大惊小怪,怪我在这种天干物燥的日子(在整个夏季最闷热的日子里!)坐在露天下。我表示已经服用过阿斯匹灵,谢绝了他的好意,可是我拒绝不了他递来的那杯甜得死人又难喝得要命的巧克力!
「你知道,这东西可以滋补神经。」白罗解释道。
为了避免争执,我把它喝了下去,接着在白罗依然不绝於耳的焦急而热情的高声叮咛下,向他道了晚安。
我回到自己房间,装模作样地关上房门。接着我蹑手蹑脚地将门打开一条缝。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听不见亚勒敦上楼的声音。不过,我还得等上好长一段时间。
我坐在那里等着。我想到我的亡妻。我喃喃对她低语:
「你明白吧,亲爱的,我要救她。」
她把茱迪思留给我照顾,我不能让她失望。
在这一片静寂之中,我突然觉得灰姑娘离我好近。
彷佛她就在这个房间里。
而我依然坐在那里,锲而不舍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