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2)

第十三章

把一件虎头蛇尾的事无情地写下来,多少有伤一个人的自尊。

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是:那天我正坐着等亚勒敦,而我竟然睡着了!

不过,我想这其实并不意外。前一天晚上我辗转难眠,白天又在外奔波了一整天,而为了做我决定要做的事,我心神不宁、精神紧绷,更让我筋疲力尽。再加上雷声隆隆的闷热天气,甚至由於我过於刻意想保持注意力,反而令我沉沉睡去。

反正,事情就是这样。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太阳早已升起,而我缩在椅子上,穿着礼服、肌肉酸痛、浑身难受、满嘴口臭,头痛欲裂。

一开始我深感不解,觉得难以置信并且痛恨自己,可是最后,我感到彻头彻尾、无限的宽慰。

是谁曾经这么写过:「最黑暗的日子,只要能活到明天,终究会过去。」真是至理名言。我现在清明地、理智地意识到,我太钻牛角尖、太刚愎自用了。这真像闹剧一场,完全失去了分寸。事实上,我竟然打定主意,要去杀一个人。

这时候,我的目光落到面前的那杯威士忌上。我打了个哆嗦,起身拉开窗帘,将它倒到窗外。昨天晚上我一定是疯了。

我刮脸洗澡,换了一身衣服,感到精神好了许多。我到对门去找白罗。我知道,他向来醒得很早。我坐下来,把整件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他。

我得说,这真是如释重负。

他温和地向我摇着头。

「啊,你的想法真是愚蠢。我很高兴你向我坦承了你的罪过,可是,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你昨晚不来找我,告诉我你心里的想法呢?」

我带着一脸羞愧说道:「我想,我是怕你会拦着我。」

「我一定会拦住你的。啊,那是无庸置疑的。你以为我会愿意看到你为了一个令人一看就讨厌、名叫亚勒敦少校的恶棍而把绞绳套在你脖子上吗?」

「我不会被抓到的,」我说。「我已经采取了周密的防范措施。」

「所有的杀人凶手都是这么想。你的心思确实细腻,可是,让我告诉你,我的朋友,你并不如你自己认站的那么聪明。」

「我所有的防范措施都做了。我留在药瓶上的指纹已经被我抆掉了。」

「正是如此。你把亚勒敦的指纹也抆掉了,如果有人发现他死了,会怎么样?他们会解剖屍体,证明他死於安眠药过量。而他是不小心服下过量的药剂呢,还是故意的?啊,药瓶上没有他的指纹。可是为什么没有呢?无论是意外或自杀,他都没有必要把指纹抆掉。然后他们就会分析剩下的药片,结果发现那些药几乎一半都被换成了阿斯匹灵。」

「每个人都有阿斯匹灵。」我无力地低声反驳。

「没错,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女儿正被心术不正──请恕我用这个有够陈腐的成语──的亚勒敦追求。更何况,你前一天还因为这件事和女儿起过争执。博伊.卡林顿和诺顿这两个人会宣誓作证,你对那人怀有强烈的反感。不,海斯汀,事情看来是大大的不妙。你会立刻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到时候你会心怀恐惧,甚至悔恨,而某个精明的警探就会断定你是犯下这桩罪行的人。说不定还有人目击你掉换那些药片。」

「不可能。当时附近半个人也没有。」

「窗外就是阳台,搞不好有人早就躲在那里,向房内偷看呢。或是有人正从锁孔里偷窥你,谁知道?」

「你脑子里老想着锁孔,白罗。其实别人可不像你所想的,会花这个闲工夫从锁孔里窥探他人。」

白罗半眯着眼,说我的天性太信任人了。

「告诉你,这宅子里的钥匙十分古怪。我个人喜欢把房门从里面锁上,哪怕忠实可靠的柯蒂斯就在隔壁。我才来没多久,我的钥匙就不见了,而且踪迹全无!我不得不另外配了一把。」

「噢,不管怎么说,」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大口气,不过满脑子还是自己的烦恼。「钥匙不会自己跑掉。想到有人会做这种事,真是太可怕了。」我压低嗓门:「白罗,你该不是认为,因为──因为多年前这里发生过谋杀案,所以感染了这里的氛围?」

「你的意思是,有一种病毒会传染谋杀?噢,这种联想很有意思。」

「每一栋房子都有它的氛围,」我若有所思说道。「这栋房子有过一段不幸的历史。」

白罗点点头。

「没错,这里曾经住过一些人,事实上是好几个人,强烈地想置他人於死地。这话确实没错。」

「我相信,现在某个人就受到了它的掌控。不过,白罗,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我是指茱迪思和亚勒敦。这事非打住不可。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顺其自然。」白罗以强调的语气说道。

「噢,可是──」

「相信我,你越插手伤害就越大。」

「要是我去找亚勒敦──」

「你能说什么、做什么呢?茱迪思已经二十一岁,她可以自主了。」

「可是我想我应该可以──」

白罗打断了我。

「不,海斯汀。你并不如你想像的那么聪明、强势、甚或狡猾,你不可能把你的个性强加到他或她身上。对亚勒敦来说,对付那些愤怒而无能的父亲是家常便饭,说不定他还乐在其中,觉得这是个极有趣的笑话。而茱迪思,她不是那种横眉竖目就可以唬住的人。我给你的建议是──如果这算是建议的话──你要反其道而行。如果我是你,我会信任她。」

我瞠目结舌望着他。

「茱迪思,」赫丘勒.白罗说。「本性非常善良。我很喜欢她。」

我说,声音在颤抖:

「我也喜欢她。可是我替她担心。」

白罗突然用力点点头。

「我也一样替她担心,」他说。「可是,我的担心和你不同。我非常担心,可是我无能为力,或者说几乎是无能为力。随着时间的流逝,海斯汀,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

我和白罗一样清楚,危险已经迫在眉睫,而且由於前一天晚上我偷听到亚勒敦的话,我比白罗更有理由忧心。

尽管如此,我一面下楼去进早餐,一面思索着白罗的那句话。

「如果我是你,我会信任她。」

这句话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但说也奇怪,它给了我某种慰借。而且这句话几乎立刻就应验了。因为茱迪思显然改变了心意。

用过早餐后,她没去伦敦,反而一如往常,和富兰克林直接到实验室去了。他们显然会在里勤奋地度过一天。

一股强烈的感恩之情流遍我全身。昨天晚上我是多么疯狂而绝望!我以为(事实上是一心认定)茱迪思一听到亚勒敦那华而不实的建议就上了钩。现在回想起来,我根本就没听到她表示同意。不,她太清高,本质太良善而真诚,她是不会上钩的。她拒绝了这场幽会。

我发现亚勒敦早早就吃过早餐,动身到伊普斯威奇去了。这么说,他是照原计画进行,而且以为茱迪思一定也会一如先前的安排前往伦敦。

「这倒好,」我高兴地想。「他就要大失所望了。」

博伊.卡林顿走过来,说我今天早晨显得特别开心。他显然怏怏不乐。

「没错,」我说。「我有好消息。」

他说,我比他好运多了。建筑师来了个令人丧气的电话,说修建工作遇到了麻烦,因为当地一个勘测员悍然否决了他们的提案。另外,他也接到一些令人发愁的信。还有,他担心昨天让富兰克林太太疲累过度了。

富兰克林太太确实因为近来的活跃和精神亢奋而使体力耗损不少,是该好好补补了。我听克雷文护士说,富兰克林太太变得很不可理喻。

克雷文护士不得不放弃这天本已获准的休假。她本想利用这天去会几个朋友,如今无法成行,她的愤怨不言而喻。打从一大早,富兰克林太太就要她拿东拿西,嗅盐、热水瓶、各种特制的食品和饮料,还不让护士离开房门。她神经痛、心脏周遭也痛;脚腿抽筋、浑身打冷颤,还有其他一些我不知名的毛病。

我敢说,当时没有人(包括我)把这些毛病认真当回事。我们都以为,这只是富兰克林太太总觉得自己有病的疑心病又犯了。

就连克雷文护士和富兰克林医生也这么认为。

富兰克林太太把医生从实验室里拉出来。他细听妻子抱怨的病情后,问她要不要请当地医生过来看诊,而她坚决反对。随后他为她调制镇静剂,竭力安抚她后,便又回到工作室。

克雷文护士对我说:

「他当然知道她在装病。」

「你真的觉得她的情况并不严重?」

「她的体温正常,脉搏也好得很。要我说的话,她根本就是无病呻吟。」

她状甚恼怒,说起话来也比平常粗鲁。

「她看不得别人开心,总喜欢横加阻挠。她恨不得她丈夫把心思全花在她身上,也要我从早到晚跟着她到处转。就连威廉爵士,她也要他自觉像个大笨蛋,因为『他昨天把她累着了』。她就是这种人。」

克雷文护士显然心知肚明,她的病人今天简直不可理喻。据我猜想,富兰克林太太对她确实无礼之至。她是那种护士和下人一看就讨厌的女人,不只是因为她对她们呼来唤去,也因为她那颐指气使的态度。

所以,一如我所说,谁也没把她的不适放在心上。

唯一的例外是博伊.卡林顿。他走来走去,一副可怜相,就像个挨骂的小男孩。从彼时到现在,我对那天发生的事情不知反覆思索过多少次。我极力回想一些被忽略的小事──一些已被遗忘了的枝微末节,回想当时每个人的举止态度。那天他们是多么一反常态,或者说激动不安。

且让我再次将我对每个人的回忆详细地诉诸笔墨。

一如我适才所说,博伊.卡林顿显得坐立难安,十分内疚。他似乎认为自己前一天过於兴奋,以至於没有顾及女伴虚弱的身子,实在自私。他往楼上跑了一两趟,打探芭芭拉.富兰克林的情况,可是都被脾气不怎么好的克雷文护士粗鲁地轰了出来。他甚至跑到镇上买了一盒巧克力。这个礼物也被退回来,因为「富兰克林太太不能吃巧克力」。

他愁眉苦脸地在吸烟室打开巧克力盒,连同我和诺顿一起神情肃然地将那些巧克力给吃了。

现在想来,那天早晨诺顿心里显然有事。他显得心不在焉,有一两回愁眉深锁,彷佛在为什么事情烦心。

他很喜欢吃巧克力。他吃了许多,只是吃得心不在焉。

屋外,天气终於发作了。十点钟后,倾盆大雨开始下个不停。有时候,雨天并不令人感到郁闷。事实上,这场大雨反倒让大家感到纾解。

近午时分,柯蒂斯将白罗抱下楼,安顿在客厅里。伊丽莎白.寇尔陪着他,弹钢琴给他听。她的指法轻柔悦耳,弹的是巴哈和莫札特,都是我那位朋友最喜欢的作曲家。

十二点四十五分左右,富兰克林和茱迪思从花园里走进来。茱迪思脸色苍白,表情紧绷。她十分沉默,神情恍惚,做梦似的四下张望,便又走了出去。富兰克林则加入我们坐下,他也显得疲倦而若有所思,也同样如坐针毡。

我记得,当时我说这场雨令人觉得纾解,他马上说:

「没错。有时候,事情非做个了断不可──」

不知何故,我觉得他的话不单是指天气。动作一向笨手笨脚的他不小心碰到桌子,弄翻了半盒巧克力。他带着一贯的吃惊表情道了歉──显然是对着那盒子:

「噢,对不起。」

这照理说是件可笑的事,可是不知为什么,没人感到好笑。他立刻弯下身子,拣起散落一地的巧克力。

诺顿问他,那天上午他是不是工作得太辛苦了。

他的脸上突然闪现出笑容,热切、孩子气、生气蓬勃的笑容。

「不是,不是,我只是猛然悟到,我以前全想错了。其实必要的程序简单得多。我现在可以走个捷径。」

他带点摇晃站起身来,目光显得漫不经心,却又充满决断。

「是的,捷径。这是最好的方法。」

※※※

如果说那天上午大家都神经过敏、心神不宁,下午却是出乎意料的开心。太阳露出了脸,空气凉爽而清新。勒托尔太太被挠扶到楼下,安坐在门廊前。她的风度绝佳,不像平日那般喋喋不休,言语之间也不再话中带刺,魅力展现无遗。她还是会取笑丈夫,但是十分温柔,锺爱之情溢於言表。他也对她微笑。看到他们这样相处甚欢,确实令人高兴。

轮椅上的白罗也乐於被推到室外,而他也是精神百倍。我想他一定很高兴,看到勒托尔夫妇如此相亲相爱。上校彷佛年轻了好几岁,那种旁徨不定的神色似乎大有改进,也很少去扯他的八字胡。他甚至建议,晚上或许可以打桥牌。

「黛西想打桥牌。」

「我还真想。」勒托尔太太说。

诺顿提醒她,她也许会累着。

「一局就好,」勒托尔太太说,一边眨眼一边补上一句:「我会自制的,不会把乔治骂得狗血淋头。」

「亲爱的,」她的丈夫抗议道。「我知道我的桥牌打得糟。」

「那又怎么样?」勒托尔太太说。「那不正好让我欺负你、数落你,好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这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勒托尔太太接着又说:

「噢,我知道我的毛病,不过在我有生之年,我可不打算改掉。乔治非忍着点不可。」

上校带着痴傻的神情望着她。

我想,就是因为看到他们伉俪情深,那天稍晚大家才会讨论到结婚与离婚的话题。

离婚照理说会带给男女双方更大的自由,可是它真能让这两个当事人更快乐吗?还是两人在短时间的怒目相向、形同陌路──或许是因为第三者的介入──之后,过一阵手往往会自动修好,恢复亲密和友谊?

有时候你会纳闷,一个人的想法和他的个人经历竟会如此南辕北辙。

我自己的婚姻幸福成功得令人难以置信,而且我基本上是个守旧的人,可是我赞成离婚──赞成割弃已经失去的东西,重新开始。而博伊.卡林顿虽然婚姻不幸,却坚决主张婚姻束缚不可割舍。他说,他对婚姻制度怀有绝对的尊崇,因为它是国家的基石。

没有家累也没有私人牵绊的诺顿和我所见略同。奇怪的是,富兰克林医生这个满脑手现代科学思维的人却坚决反对离婚,这显然与他思想和行为必须泾渭分明的理想大相迳庭。人总要承担某种责任。对这些责任你必须身体力行,不能逃避,也不能弃如敝屣。他说,契约就是契约。一个人既然自愿签下契约,就必须遵行到底。任何其他作法都只会导致他所谓的一团糟。那种束缚会变得尾大不掉、剪不清理还乱。

他斜靠在椅手上,一双长腿不断无意识地轻踢桌子,口里说道:

「太太是男人自己选的,所以他要对她负责,直到她死,或是他死。」

诺顿说了一句无厘头的话

「这么说,有时候死亡倒是上天的恩赐,呃?」

我们都笑了。博伊.卡林顿说:

「没有你说话的份,小伙子,你从没结过婚。」

诺顿边摇脑袋边说:

「而现在为时晚矣。」

「是吗?」博伊.卡林顿瞄他一眼,那眼神带着调侃。「你确定?」

这时伊丽莎白.寇尔正好走过来加入我们的谈话。她刚才在楼上陪富兰克林太太。

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想像,还是因为博伊.卡林顿以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看她又看看诺顿,诺顿的脸红了。

这让我心念一动。我探询的目光望向伊丽莎白.寇尔。的确,相对而言,她还是个年轻的女人。更何况,她长得十分漂亮。事实上,她是个富於同情心的妩媚女人,会为任何男人带来快乐。最近她常和诺顿在一起。在搜寻野花、观赏飞鸟的过程中,他们已经结为好友。我还记得她说过,诺顿是个仁慈的人。

噢,果真如此,我为她高兴。她那挨饿、贫瘠的少女童年不会成为她最终幸福的障碍。那场曾经动摇她人生信念的悲剧发生得并不是毫无意义。我一面望着她一面想,比起我初到史岱尔庄的时候,她确实显得更快乐,而且更……没错,更为开朗。